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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的心底,总有部分无法接受的自己:这部分不可避免地包含着某些阴暗的成分。这遭到我们否认的自己,在荣格的分析心理学中被称为“阴影”。虽然我们不想要它,它却如影随形,亦步亦趋。尽管大多数时候,我们选择忽略它,它却总以各种不那么令人舒服的方式提醒着我们它的存在。而与此同时,此中也往往包含着我们意想不到的巨大能量。


我们的主人格总是带着太多被教化与被期待的色彩,极力想成为别人想让我们成为的那个人,而忘了真正的自己在哪里,自己的身份又是什么。


当然,阴影的世界里,绝不会只是一片安宁,这里也有欺骗、蒙蔽、逼迫与暴力。这种困境并不意外。阴影世界的情绪基调总是伴随着罪疚感和无价值感的。因为它是“坏”的,是“好”的对立面,因此恐惧总是无处不在:恐惧真实本性被人发现,或者不经意中暴露出来,即会被人厌弃。为了掩饰这种恐惧,愤怒和攻击便成了常见的防御盔甲。然而,如果因为这种恐惧就此放弃阴影,却是得不偿失的。因为大量的能量也隐藏在其中。如果不对阴影加以意识化,这些能量就无法为人所用。而相反地,如果和阴影沟通并获得某种一致性地彼此妥协,则会带来盎然的生机、灵感和创造力,带来人格的完善。


不是理想中的自己才拥有能量与能力;对阴影的探索使我们完整,其中往往蕴藏着转机与重生的希望。

——《阿童木》《超级大坏蛋》


因为等不及,爱变得太过简单,仅仅等同于性,等同于激情,等同于生理需要。


《山楂树之恋》,这还是一个关乎关怀的故事,“关怀”在这个飞速上升的时代是太容易混淆的概念。它是惠而不费却每日一念的嘘寒问暖,是雪中送炭的慷慨相助,还是房产证、车主证上的清晰名字?如果以上不能都做到,那到底哪个才是关怀的具象?我在心理医院工作时,我的来访者大都是都市白领、职场精英,这些女性咨客会问到另一个问题:“他到现在都还没有给我想要的生活,我有时会怀疑他是否爱我,是否够努力,我们还应该继续吗?我要不要和他结婚?”她们通常比大学女生要大个5 - 10岁,是那些她们的明天。精致的妆容下,她们焦虑而憔悴。她们也很冲突,情感和现实在拉扯,一边是多年相伴的习惯,一边是对明天物质是否困乏的担忧。这个时候,爱情又变得太复杂,必须涵盖很多方面:家人的考量、旁人的评价、眼前的资产、未来的收益……


说起来,这年头,爱情真是一件让人挠头的事。某些时候,它被简化为“做还是不做?”二选一的命题,而另一些时候它又复杂到必须囊括从个人到家族,从现在到未来所有的期许和收获。

——《山楂树之恋》


柯布和梅尔所选择的图腾是陀螺,这本身有着强烈的隐喻意味。在梦中,陀螺不会倒塌,它提示造梦师:这是梦境而非现实。而梦境之外,我们每个人却像停不下来的陀螺,即便是神奇的造梦师,在现实世界里,也只是个普通人。生活一日一日,周而复始,平庸乏味,比不得梦里的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以及相生相伴的伟大冒险。所以,梅尔毫无顾忌地从窗台上跳下,并在此前堵住柯布所有的退路。你没有办法责怪她,在经历了日常的柴米油盐和梦中的沧海桑田之后,在巨大反差的冲撞;,她宁可相信梦境才是现实,而现实不过是一个乏味沉闷的梦境。与其说梅尔死于柯布的意念植入,不如说,她死于梦醒后面对平淡现实的不甘。那个藏在童年家中的陀螺,见证着她的逃避,而陀螺在现实中倒下,她的生命也戛然而止。


人在少年时,正是体验全能感的顶峰,我们总以为自己是世界之王,可以恣意妄为。上得刀山,下得油锅,誓言许得多么诚恳而又随意,轻易地割舍和放下,为爱情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成为英雄的辉煌一刻就是生命的全部意义。而步入中年的过程中,无所不能的幻影则经历了彻底的幻灭。原来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唯一,原来说到做到是不容易的,在历经高潮之后,电影可以谢幕,观众可以散场,但回到家里,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那辉煌一刻不会持续到永恒。于是,我们一点一点扎根到现实的泥里。


逃离全能的幻影,有的时候仅仅靠自己的力量是不够的,将自己闭锁于一个小天地时,很容易把自己等同于上帝,在梅尔的二人世界里,不过是上帝的世界多了个夏娃。但是很显然,柯布不满足于此,他要的是一种更真实的生活,生活中有孩子,有老人,也有朋友,在一个他者和自我,客体和自体共存的世界中,在一个能承认自己的软弱,接受自己的无力感,可以与自己的平凡和平共处的世界里,他才能成为自己,变得坚强,拥有真正的力量,所以无论如何,经历种种劫难的柯布注定了是不平凡的,他并不需要梦中虚幻的无所不能。


真的,逃离全能感没有那么容易的,需要自省的觉悟,需要意义重大的报偿,需要来自重要客体的提醒和支持。

——《盗梦空间》


我从来不认为单恋是爱情。也许诗人会乐于讴歌单恋者的悱惻与哀戚、甜蜜的忧伤、酸涩的伟大,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爱情一定是两个人的事情。一个人如果止于暖昧的沉溺,卑微的执著,此时他眼中的爱其实只是一场一个人的游戏。所谓“我爱你,与你无关”的宣言看似豁达开阔,其实不过是一枚混着白恋与自卑的苦果,一种借着爱之名,自我施虐与受虐的曲折表达。这样一段没有关系的感情,何止与“你无关”,也与爱无关。


片中用已逝的女主角的来信串起这场自以为是的爱恋,由始至终,男人始终是缺席的。我们只知道,她爱他,爱了18年,从豆蔻懵懂的少年到阅人无数的中年。她似乎关注他,而在此期间,对于这个男人,他经历了怎样的际遇,内心发生着怎样的改变,她却一无所知。她留恋他的味道,小心翼翼地触摸他的雕像,每年生日送他白玫瑰,这接触看似深刻,实则肤浅。对方的喜好和回应,她其实是一无所知的,只是一味的沉醉于猜想之中。她的爱情里只有她自己,如一朵墙角里的花,孤芳自赏自己的爱意与绝望。她的注意空间如此狭小逼仄,只容得她与她的幻想,容不下一个真实的他。


他负心吗?何以见得呢?她爱他一生,但在他的记忆中,却只得两个夜晚,一个轻易投怀的少女,一个萍水相逢的高级妓女,她们的影像重叠不起来。他对少女说,会回来找她,却也不见她是如何的欣喜和期盼,更无从得知她因此而受孕,就此颠沛流离;他往妓女的手套里偷偷塞入钞票,不过是想让这赤裸裸的皮肉交易多点温情和尊严。他从没有机会知道,或者觉察到她对他的用心,那又何来相负呢?自恋的人总有一种魔术化的想法:“不用我说,你就该知道我所有的诉求。”是的,也许相爱的人是会比旁人更多了细致的观察,良苦的用心。可是打从一开始就是她单方面的爱着他,他并无爱她的打算,所以,期望他记住她或者至少将在漫长年月里偶遇的两个女子的模样串联起来,不过是苛求的妄想。


关于这自恋的爱,希腊神话中的纳西索斯的故事阐述得很是透彻:林中女仙艾科爱上了美少年纳西索斯,少年无意于她,绝情回绝。她憔悴而死,化为回声。谁承想,下一刻纳西索斯却爱上自己水中的倒影,但影子一碰即碎,他无法靠近他,与他拥抱,于是他流连水边,饱受相思折磨,也憔悴而死。单相思的感情向来如此:爱上的是自己的影子,听到的是自己的回声。


单恋者自恋的根源,却是极端的自卑。一个寡母养育大的女儿,坦白而羞怯,天真而无辜。即便她看起来这么美好,生活却总像是缺了点什么,有些空白。即便这男人,以及对这男人的渴望填补了进来,也总是淡淡的,连同她的喜悦与忧伤都是淡淡的,正如女主角淡淡的眉眼,无从热烈,无法张扬。这自卑既源于她幼年略显得有些匱乏的成长环境,也源于千百年一以贯之的女性处境:男人是这辈子唯一的事业,爱情是此生最终的救赎。


在单恋者的爱里,这自卑一般会以两种形式呈现:一种是过度夸耀,把自己放大,明明无比敏感惊惶,却虚张声势,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另一种则是极端沉默,把自己放低,一味付出,格外坚忍委屈。对于女性而言,后种表现更为普遍。安徒生原著里的人鱼公主,描绘的就是这种卑微的、低姿态的暗恋:她说不出话,千言万语无从表达;她走路宛如刀割,这是为了欲望而自我惩罚;她睡在王子卧室外的草垫子上,心甘情愿成为奴仆;她眼见他爱上别人,只能保持缄默。她丧失声音、忍受疼痛,奉上生命,无怨无悔,好像理应如此。而与此同时,王子的知情权和选择权也被一并剥夺了。


无论导演如何标榜这种“在爱情里只关注自己的感受”的姿态,我们所看到的是,在这男人的面前,她总显得那么被动和卑微。男人一招手,她即飞奔而来;男人要离开,她也唯有默默承受。她没有勇气告诉这男人自己的身份与自己的需要,也无力为自己争取。因为害怕被拒绝,因为把对方看得太高,因为觉得自己不够好,由始至终,当着他,她都没有开口的勇气。缺乏了平等的视角,也就缺乏了热辣的吸引和蓬勃的生命活力。她所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的自我牺牲和奉献。不计较得失,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不敢。而毕生的等待,错失其他幸福的机会,则是骨子里一早自我贬低的预言。


张爱玲说:“遇见你,我便变得很低很低,一直低到尘埃里去,但我的心是欢喜的,并且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不,不,不,尘埃里是开不出花来的,那里太贫瘠了。爱情必得是两情相悦,而一厢情愿的坚持不过是爱着爱情的梦幻泡影。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