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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背面不是恨,而是權力。愛和恨這兩種看似截然相反的情感,其核心都是客體。而權力恰恰相反,它讓人感受不到客體的存在,一切都隻是為了自己。


在這個時間的無限長度和宇宙的浩瀚寬度交錯的世界中,自我總是太渺小,隻有超越自我價值之外的存在,才能得以永恒。


大至侵略戰争,小到家庭暴力、虐殺動物,無論是殺戮、壓迫或是欺淩、強奸、毆打、縱火等等反社會、反人類、反生命的行為之後,無不是施暴者巨大的權力動機作祟:通過不斷地損害客體來獲得自己的存在感。


與權力相反,愛永遠建立在對客體的尊重與重視的基礎上,它傳遞着與容體的深層聯結。


權力讓人将自己閉鎖于一個點,而愛則讓人和世界聯系起來。眼中隻有自己,天地就小了;惟其忘我,方能超越。以無限搏有限,勝負成敗,一目了然。

——《風聲》


年少輕狂時,我們總覺得自己注定了是不平凡的。日子應該豐富多彩,感情應該激烈澎湃,拯救地球不止是我們的夢想,簡直是我們的義務。這種感覺美好強烈卻不易持久,随着社會化程度的不斷提高,我們最終回歸于平淡、瑣碎卻真實的生活。


英雄的複活不是生命簡單的再生和延續,而是伴随着提高和升華。重生之後的主人翁們獲得了比之前更為強大的力量和更為強悍的生命力。而在硝煙和火光的洗禮中,地球再次被拯救,觀衆也得以再次在好萊塢的大夢中體驗到英雄的曲折之路,替代性地暫時滿足自己的英雄情結。在這個過程裡面,被戰勝的不僅是兇險的困境,還有内心深處的倦怠。

——《變形金剛》


末日傳說在所有宗教、所有文化中似乎從不曾缺席。而那一個又一個持續迫近卻又安然度過的末日日期則讓對此心存畏懼,精心準備的人們有些哭笑不得。我敢打賭,如果2012年12月21日過後,世界仍然安好,下一個末日一定又會出現在某種神秘文化或者教旨似是而非的文書之中。在人類心靈演化發展的過程中,末日情結從不曾被文明的發展和科學的進步沖淡。究其底,末日的降臨既讓人恐懼,又是人的一種需要;既讓人想逃避,又讓人隐隐含着一絲期盼。


末日的到來,象征着終極的毀滅和破壞。它洗滌了原罪,打破了輪回,抹殺了所有文明存在的痕迹。


《2012》中,在自然的神威面前,宗教全然無力,科學不甚可靠,這似乎是所有文明時代徹底的終結。留下來的人,不論你是什麼身份,不論你在哪個緯度,最後的那一天,死亡降臨的那一刻,真真正正是衆生平等了。而在這共同的災難面前,人會驚恐、害怕、悲傷、無奈,卻唯獨不孤單。或者這才是末日情結的魅力所在,終于有一個機會,讓每一個人都能體驗到不是隻有我獨自一個人承受這毀滅。無論是被海嘯吞沒的印度科學家一家,從遊輪滑向海洋的兩個老友,或者地震時殒難的小女孩與她的父母,甚至是和民衆一起赴死的領導者以及不明就裡聚集機場等待逃難的人群,他們都奔赴同一個結局,而這結局中不隻有自己,還有相識或不相識的它、他、她。誠然,人們都對死亡心存畏懼,因死亡所帶來的未知而戰栗發抖。而一旦這死亡被大多數人所分擔,它似乎不是那麼難以接受了。也是在那一時刻,我們能深刻的體驗到“我們”這一概念的存在。古代中國人結盟時總會立下“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可見“同死”總是和“我們是一起的”這種感覺緊密相連。“同死”之時,孤獨感消失殆盡。而其實,對于很多人而言,孤獨遠遠比死可怕。

——《2012》


西方人強調個人,當馬斯洛指出人類需求滿足的最高境界為自我實現時,他更多的立足于個人目标的達成以及價值的完善,個體成長的内在動機始終是以自體為中心。而中國人則常懷家國之念,自體隻是成長最初的一環,接下來,家庭、宗氏、民族,國家,一環扣一環,客體的框架逐步擴大,發展出一套内在系統。換言之,在西方,對成年人而言,自我實現止于自身;但在中國,隻有自體是不夠的,我們更看重由自體衍生出的一層層的關系,正是這些關系使自體變得完整。這個價值既是我們幾千年文化傳承的一部分,也是每個個體早期教育的重要構成。古語有雲,“仗義每多屠狗輩”實際是說這種以關系為核心的價值體系是多麼的深入人心,滲透到中國社會的各個階層,和個人身份背景、教化程度無甚關聯。而這個關系其重要性-一旦經由某事被凸顯出來,自幼浸染在這個系統中的個人,便獲得超越自體存在的力量,踏上一種和西方取向不同的自我實現之道。


馬斯洛到後來修正自己的理論時提到,并非低級的需要被層層滿足之後,人才能去追逐高級的需要;而近來的研究也指出,需要的滿足未必是從最低層次開始,人們為了滿足高層的需要,可能會犧牲底層的需要。對于中國人而言,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是理所當然的定律,非常契合我們文化中超越性的價值觀。所以,被紮成血人的王複明還用盡最後的力量推倒碩大的牌坊;渴望帶着父親屍骨回鄉的方紅将自己和正在引爆的炸藥捆在一起,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沈重陽用血肉之軀與奔馬相撞;即将與心愛的女孩成親的阿四毅然回身為少爺争取最後一點時間;而在車裡不斷翻騰下滑越來越接近死亡的李重光則由緊張惶恐變為釋然微笑。為了“情”與“義”,為了心中根深蒂固的價值,為了那些淩駕于自體之上的關系,他們求仁得仁,死得其所。

這是中國心靈中的自我實現之道,也是我們所說的氣節與風骨。

——《十月圍城》


人對于死亡的态度,總是有點含糊和矛盾:一方面,我們畏懼和逃避死亡,另一方面,我們從未停止過對于死後世界的探索。恐怖片,确切地說是鬼片的濫觞,無疑是此種矛盾的映照。


鬼片一般有兩類:一類是真的有鬼,他們是慘遭橫死而沒有被超度的亡靈。由于這樣或那樣的理由,無法登入極樂世界,也無法重新投胎轉世,甚至無法認識到自己已然死去,遊蕩于人世間成就一段段驚悚卻又意味深長的傳奇,如新近的影片《可愛的骨頭》;另一類則是人們心中之鬼,除了深陷其中的主角,周圍的人都無從見證鬼的存在。這更似一種精神病性的發作,——種難以解脫的偏執态,要麼激發出當事人無盡的恐懼,要麼使得當事人沉溺于難醒的舊夢之中,更多的是兩者兼而有之,如張國榮的經典之作《異度空間》。


未竟事物,也被譯作未完成事物,是那些發生在我們過去的生活之中,貌似已然結束,卻未曾被好好處理的事件。而那些未曾被處理的部分,通常是一次情緒的表達,一個象征性的結束儀式,一場真正的告别。在這個過程中,我們必須澄清情緒,容忍那些不受控制、信馬由缰的情感有機會呈現,允許事件在我們生命的軌迹中圈下痕迹,而非否認與壓抑,并最終接受現實的結局。如若不然,未競事物則會如影随形,形同附骨之疽,成為我們心靈的一部分,越想擺脫,越是糾結。不知不覺,深陷其中。那些并不曾真正過去的,則變成讓人沉迷的噩夢,白日裡纏人的鬼魂,無法戒絕的精神鴉片。


正如在鬼片中,那些出沒于人世間和心靈世界的鬼魂,總是有個留下來的理由,這理由或是基于愛,或是基于怨,都是沒有被處理的情感;而他們的目的或是報恩,或是複仇,都是沒有解決的事件。銀幕下的觀衆雖然飽受恐吓,卻也總是能理解其動機,憐憫其遭遇,因為它本質上激起我們對于自身未竟事物的感受,從而引發共鳴。而無論是否留下懸念,留作續集的伏筆,恐怖片故事的最後總會呈現出一段被揭示的因果,了結恩怨,對未竟事物進行處理。而即便是在死後,人仍能意識長存,仍能有機會去報答恩人,手刃仇人,完成這些末竟事物,對于生者而言,無疑能減少身後的遺憾,增加了不作為的借口,和虛妄的希望。


恐怖片并不恐怖。恐怖的是未竟事物之幽靈無止境地強迫性重複以及綿延其中的最深層的絕望。

——《午夜出租車》


人的故事就是這麼平凡,平凡得一如我們太熟悉的人生:不是傳奇,不存在奇迹,沒有曲折離奇的反轉。有愛,有期待,有起落,有波瀾,也有喪失和傷害,有不期而遇的驚喜和似是而非的領悟,但終歸還是平凡。在這個過程中,痛苦總比喜悅多,失去總比得到多,失望總比滿足多,不過為了偶然問的不經意尋獲的那絲絲甘甜,以及此後餘味中的回甘,每個人都硬着頭皮,心懷忐忑地走下去,隻有極少數的人走得比較心安理得。然而,這個和我們一樣平凡、一樣傻、一樣活得艱難的麥兜,卻又和我們有些微的不同,這種不同造就了麥兜系列的成功,也觸碰到了我們心靈柔軟的感動。


開始的時候,總是很好很好的,浸染着充滿期待和希望的歡喜;結束的時候,也是很好很好的,總有那麼多未完成的遺憾和無法釋懷的傷感,浸透着淡然的惆怅。而艱難的總是在進行中,進行中總和壓力、焦慮、緊張、沖突相伴相随。活在當下,是很困難的。追憶中的烏雲都鑲着金邊,暢想中的未來天空又總是玫瑰色的。而唯有現在,多的是蕪雜、紛擾、瑣碎,讓人疑惑,讓人疼痛。


從功利的角度來看,麥兜毋庸置疑是一隻失敗的小豬,現實生活中的失意者。正如《麥兜故事》中的那段:“看着那個包,我突然明白,原來有些東西,沒有就真的沒有,不行就真的不行。……原來蠢,不是那麼好笑,蠢會失敗,會失望。失望,不是那麼好笑。肥也未必好笑。肥,不一定大力,大力也不一定就行。長大以後,當我面對這個硬邦邦,未必有夢可做,未必那麼好笑的世界時,會怎樣呢?”這是多麼真實的疑惑,深切的疼痛,恰如我們活着的證據。黎根、麥柄、道長、麥太,他們都看不到嗎?可他們不是在追憶昨日的夢魇,就是希冀明日的幻影。這些夢魇和幻影将他們拴在“假象”當中,活生生的當下,被逃避了,現實也因此而虛有其表。


而麥兜卻踏踏實實地活在了當下,安然與這些疑惑和疼痛相伴,他說:“當我不太想走動,但又不想愣在那兒時,我就會抖腳。……盡管在無風的日子,樹上的葉子,地下的果子,枯葉,花瓣……蝴蝶上的一粒一粒陽光,一粒粒影子,大家都抖着,抖着,抖着……。像跳舞一樣,看見人家在抖,我也抖……其實,我沒有哪兒想去,我隻不過好喜歡現在這樣子。”這種關注此時此刻,随遇而安的生活态度,恰恰是活在當下的最好诠釋。葉子、果子、枯葉、花瓣、蝴蝶、陽光、影子、舞蹈,多麼簡單,多麼美。”麥兜不像爸爸和師傅們,背負着那麼重,那麼漫長的過去,他也不像媽媽,有那麼多計劃和目的。他會去繼續學搶包山,雖然他一點也不喜歡,因為他愛媽媽,希望她沒自給奧運會組委會的主席寫信;他會繼續留在山上練太極,因為他心疼道長,不忍心看他失望。他立足于當下,也希望他身邊的人,因他當下的努力感到滿足。


我總覺得謝立文、麥家碧夫婦是很懂老莊的,有一種在入世中又出世的超然,而麥兜的立足當下,有點類似老子所說的無為而治,一種安之若命的淡然,而在其平淡的背後蘊含着強大的行動力和正面的精神能量。不那麼聰明,卻大智若愚;不那麼成功,卻舉重若輕。而關鍵是,他又離我們很近很近,近到就是我們的一部分,既不遙遠,也不虛幻。近得如走在路上的阿May,一擡頭就看到長大了還是那麼胖、那麼直上直下、那麼善良的麥兜,于是,你知道——哦,原來奇迹已然發生。

——《麥兜系列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