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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多能蠱惑人心的神話:無論時間、環境、身份如何變化,我對你的愛始終不變。我們總願意相信真愛是無條件的,是要堅守的,是被注定的,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掙紮在地上污泥中也好,飛入青天的雲端也好,面對死亡的威脅也好,真愛永遠超越一切而不能被阻止。這種對真愛強迫性的完美追求和在影視作品中一次又一次的替代性滿足,是一種典型的反向形成,反映的正是我們情感上的缺失。


含着銀湯匙出生的人的緻富之路往往是不可效仿的,我們無力選擇自己的父母,無法左右自己的出身。所以,我們更容易相信,金錢是可以靠我們自身的努力并憑借一點點的運氣而獲得的。


我們是上帝的寵兒,終将被上帝拯救。在電影的最後,作為整部電影的注解,一個最開始的提問得到解答—一傑瑪為什麼能成為百萬富翁?It is written(命中注定)。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幻覺:命運總是有其公平性,隻有你夠真,夠善,夠執著,你終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追尋是有報償的,隐忍是值得的,災難總會過去,堅持終将勝利,苦難都會結出甜美的果實。而現實中的我們深深地為這種神話營造出來的幻覺所感動,所吸引。這種幻覺是維持心理健康,維護我們生存信念的必須。在金融危機的寒冬裡,在紛紛擾擾的情場波折中,我們總需要一點簡單、一種堅守、一份信任為我們的生命平添一抹亮色。如果我們不能相信人,那麼就相信天吧。

——《貧民窟的百萬富翁》


和其他的孩子不同,在本傑明的生命之初,生與死就如此緊密地契合,如影随形,正恰似一枚硬币的正反兩面。一如他努力去感受生的力量和美好,也随之咀嚼着死的無力與痛苦。


“我們注定會失去我們所愛的人,要不然我們怎麼知道他們對我們有多重要。”而本傑明一生串起的那些故事都成為理解這句話的注腳。當死亡接踵而來,死神帶走的由周圍年邁的老人變成正值壯年的船長、戰友,變成至親的養母奎尼,最後變成本傑明自己和他的黛西,故事娓娓展開,悲傷如潮水般蔓延開來,影片最後飓風中的洪水湧向那個倒流的時鐘,卷走本傑明一生的影像。而正是因為這種認識,在悲傷的背後,又帶着點意味深長的平靜,在那個點上,生與死重疊起來,凝固成一種恰到好處的永恒。

而消弭這生死對立的則是愛。生是愛的契機,死亡和别離則強化了愛。生命逆行的本傑明看似不幸,實則非常幸運。奎妮的愛為本傑明提供了生存的可能,而養老院這個獨特的生存環境則使與衆不同的本傑明不那麼的不合時宜,唠唠叨叨的老人比忙碌的中年人、浮躁的青年人以及懵懂的兒童給本傑明這個異類提供了更為寬容接納的環境,他的童年并沒有因為自己的不同而承擔太多的負擔。


在孤獨的映襯下,愛是如此的可貴,而在愛的輝映下,孤獨又是如此深刻。本傑明一生的大部分時光都在行走。他并非傳統意義上的獨行俠,然而他的行走卻帶着孤獨的印記,遇到的是一個個孤獨的靈魂。船長的藝術無人理解,伊麗莎白的夢想遙不可及,念叨一生中七次電擊的老人始終找不到專心的聽衆,就連黛西在和本傑明之前的那些日子,遊走于一個又一個劇場之間,輾轉于一個又一個男人身邊,她仍然是孤獨的。本傑明的生命是獨特的,然而他的生活根本上就很平凡,他身邊的人大部分也是些普通人。所以這孤獨其實是帶有普世意義的。夢想或許能實現或許不能,愛人或許留下或者離開,而無論如何,每個人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孤獨的,于孤獨處照見愛的光亮,便是生命的動力。


電影采用倒叙的手法來表達:本傑明生而注定是傳奇,他的故事講述的卻是最平凡的人生。涵流的時鐘,逆序的人生,一個檻外之人,一段局中之事。洪水襲來,卷走一切,故事完結,卻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那些經曆過的生與死,那些發生過的愛,體驗過的孤獨,不需刻意紀念,無從追憶緬懷。存在過,便是有意義的。

——《本傑明·巴頓奇事》


深度心理學一早認為所謂命運,不過是個人無意識選擇的結果,而後來的發展不過是無意識腳本的逐漸展開。我們看得到的命運是由一段段我們正體驗着的現在,以及每一段經曆過的過去疊加而成。所以,每一段現在都是有其存在的必然性,而造就現在的那些過去的選擇,都折射着我們那個當下無意識的需要。也許做選擇的那個時候你不是那麼心甘情願,不是那麼深思熟慮,可是即便給你機會重新來過,你仍然會做同樣的選擇。即便一切可以重來,你也許會比當時更為成熟,更有智慧,然而,你最終走上的道路,仍然會是那些對你真正重要的堅持。盡管有時候,你很難即時了解它的意義所在。

——《怪物史瑞克4》


逆境,會怎樣影響我們?數十年來關于“創傷後應激障礙”的研究告訴我們,在遭遇了重大變故後,人有可能會焦慮不安,并且産生嚴重的身心消耗。有人會在短期内改變自己的心态、個性和行為,也有人會從此以後像變了一個人:崩潰、抑郁或者濫用藥物以及酒精。而當健康心理學重新解讀逆境,探讨壓力會給我們帶來哪些好處時,似乎又證實了尼采所說的:隻要不被逆境打倒,人就會更加堅強。“創傷後成長”這一概念以及相關研究在近十五年來,逐漸進入我們的視野。沒有人能真正知道自己的能耐。我們總以為如果發生了某些不幸,自己一定瀕臨崩潰或者再也挺不下去,可是,當災難真正來臨的時候,大多數的人又總會比想象中的堅強,一些我們從未知道的能力會進發出來,而這些能力可能會改變我們對自己一貫秉持的信念,從“我不能”變成“我能,我可以”。對于20世紀災難深重的中國人而言,這種成長幾乎是骨子裡與生俱來的、血液中連綿流淌的一種本能。或者說,在沉寂流年裡不斷沉澱下來的中國精神當中,對于逆境的承受與适應,不僅是一種生存的需要,甚至升華成為一種道德範式。活着本身就是存在的意義,而在此認知之上,面對逆境所衍生的嬉笑怒罵,所傳達出的刻苦耐勞,自強不息,則更于微處衍生出超越性的價值。


抛開政治與地緣的因素,如果說《活着》表達出别無選擇的人在面對逆境時,活下來是根本的話,那麼《歲月神偷》更進一步的升華到,在經曆了種種不幸之後,懷着某種信仰,要更好地活下去的信念。富貴說:“人活着就比什麼都強。”羅太則說:“做人總要信。”這個信可不是做“誠實守信”解,而是說做人總要有點信心,這個信心就是“一步難,一步佳;難一步,佳一步”。苦難和福澤,困境和佳境總會交替出現,因此人生總不至于絕望,會一點一點向前走下去。


如果說成長是人一生的主題的話,老年人的成長或多或少都帶着點不得已的妥協,而少年人的成長則更多點躊躇滿志的風發意氣于其中,當然,這裡面也少不了一點懵懂的執拗之氣。


如果說不論面對怎樣的苦難仍然選擇活下來,這時生命所呈現的不屈與堅韌美麗如天邊的那道彩虹,那麼更好地活下去,則似第一道彩虹的衍生倒影。這是第二道彩虹的光芒,是平凡處的偉大,微塵中的奇迹。

——《歲月神偷》《活着》


從做了決定的那刻開始,道林,格雷不再作為一個人,而僅僅作為一個面具活着。這面具并非道林·格雷獨有的。征如戲曲舞台上的演員們所戴的臉譜,每個人都有一個人格面具。作為一個社會人,我們總希望被他人所接受、所欣賞、所喜愛,于是我們會按照這種期望裝扮自己。這個過程中多多少少都有點僞裝:好像服裝店的櫥窗,永遠展示的是最潮最新的熱賣;又如水果攤上,大而豔麗的果實總是在觸目所及之處,其目的總是為了給别人留下最好的印象。不過被櫥窗的商品和面上的水果所吸引的消費者很有可能難逃失望,“可以稍微有點誇張地說,人格面具實際上是并不存在的那個自己,但是這個人自己以及其他人卻認為他就是這樣的。”榮格如是說。


是的,我們的人格當中總有些讓人不舒服,不願意承認的存在。這是我們的人格面具的對立面,是我們的陰影。大多數的時候,我們都會想方設法地忽略它,可越是這樣它越以某種令人難以抗拒的方式浮遊在某個地方,提醒我們它的存在。一般來說,和面具的溫文爾雅不同,陰影總是面貌兇惡的,它似乎是個巨大的威脅,聚集着懷疑、憤怒、恐懼等令人不悅的情感,正如畫像的衰朽和海德的猙獰。遺憾的是,這衰朽與猙獰,正是我們内心深處人格真實的一部分,你越是對此滿懷罪疚,越是想要逃避,越是要抑制它的出現,就越是會遭遇來自陰影的強大反作用力。在這種強大面前,人們實際上是無處可逃,無所遁形的。正如一枚硬币的正反兩面,陰影和人格面具這兩種尖銳的對立總是共存共亡。正如安東尼·史蒂文森所說:“陰影逐漸形成與人格面具的特質相反的那些特質……陰影補償人格面具表面自稱的特點,而人格面具則對陰影的反社會特質進行平衡。”


空靈的世界就是如此,不能平衡,必然毀滅。而真實最終戰勝了虛妄,這是被壓制的陰影的巨大反彈,這是心底原發的期望,也是回歸生命本來面貌的呼喚。

——《道林格雷》《化身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