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于“北京文藝觀察”公衆号

在穆麗爾·魯凱瑟的詩歌《神話》中,年老失明的俄狄浦斯追問曾經攔截過他的怪物斯芬克斯,為什麼他未能認出自己的母親?斯芬克斯告知,因為你沒能正确回答我的問題(什麼東西早上用四條腿走路,下午兩條腿走路,晚上三條腿走路),“你回答說,人(Man)。你根本沒有提到女人(woman)”。在人類的史詩、神話和文學中,男性的生活被用來代表全人類,沒有多少人意識到其中有任何問題,比如俄狄浦斯。然而,這僅僅是一部分,被男性解釋的不隻有藝術,他們一度在呈現整個世界。

電影《好東西》中,邵藝輝近乎列書單的方式提及了一系列女性主義研究領域的代表作,對這些作品觀點的組織構成了這部電影。其中,英國作家卡羅琳在她那本暢銷、但遠未到家喻戶曉的書中就提到了魯凱瑟對俄狄浦斯和斯芬克斯故事的重構。經由魯凱瑟我們可以重新總結這樁神話新的含義:俄狄浦斯的悲劇在他一開始回答斯芬克斯的問題時已然注定,他後來身體上的失明這時已經初現端倪,俄狄浦斯忽視了性别和人類的多樣性。《好東西》要講述的同樣是女性如何遭遇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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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在一種聲音,指責《好東西》僅僅是一場兩個小時的脫口秀演出,試圖借助本體論将之從電影的行列除名。我無意證明一部分出自厭女症觀衆,他們總是聲稱公正和客觀好去釋放險惡的用心。籠罩在《好東西》表面伍迪·艾倫式的表達隻是它的一小部分,人物和結構的設置才是核心表達。

站在《好東西》文本中心的人物不是王鐵梅,而是她的女兒王茉莉。影片以茉莉開場,她的視線依次看到小葉和母親;也以茉莉的需求展開叙事,她要有一門新的才藝以及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文;同樣以茉莉的登台和對寫作新的認識而結束,她享受過舞台了,寫作是此階段她更喜歡的。

以茉莉為圓心,電影書寫了三代人物。茉莉的上一代是鐵梅、小葉、小馬,再上一代是小葉和小馬的父母。旁枝是母親們的男人(小馬、前夫、胡醫生)、茉莉的男同學。女性是人物脈絡的核心,茉莉是“女兒的女兒”,她的成長是“通過母親去回溯過去”(伍爾夫)。

茉莉不想隻做觀衆,在兩位母親的鼓勵下,“鼓掌鼓得很好”的女性要登台拿回本該屬于她們的那一半世界。這一設置有明顯的表征意味,被客體化的女性長久以來接受的都是:“我覺得做觀衆挺好的。”這一次王茉莉要越過男同學的阻攔,發出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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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愛情神話》開始,邵藝輝以全新的方式進入到中國電影的序列中,她沒有重複前輩的表達,或者說她找不到這樣一個“巨人”。電影被默認是男性的藝術,講述的也是男人的故事(卡羅琳提到,即使是男女聯合主演的電影,男性的台詞量也是女性的近2倍)。那些女人電影同樣存在這個問題。由男性創作的“大女主電影”總是徘徊在投機和蠻橫之間,而女性影人的創作則很難避免以男性的視角塑造女性。

如何以女性的方式在銀幕上談論男女?邵藝輝的選擇是直面,不求取同情,不示弱,自然地呈現女性,像對待另一群同類一樣表現男性。導演呈現她了解的那部分人,讓我們能夠看到一些人在努力把這個世界變好,即使一部分人同時在往下拽。《好東西》中沒有任何人被凝視,男性隻不過不是這次表達的重點。

鐵梅提供給女兒的榜樣是泰勒·斯威夫特,不是再找一個男人出來。茉莉在故事的結尾不再繼續打鼓,這是她的選擇,她還能畫畫、打拳和寫作。茉莉和小葉變得勇敢起來,女人的方式不隻是淚水,男孩也經常使用這樣的方式。

《好東西》結尾,茉莉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寫作上,但這個過程證實正直、勇敢、有閱讀量是重要的。女性不想隻做鼓掌的人,男性也可以鼓掌鼓得很好。鐵梅跟女兒說,如果我們不上台、不表達自己,那麼這個世界永遠是别人的。選取茉莉為表達的關鍵,因為她代表的是未來。小葉告訴茉莉,“等你們長大建立一個新的遊戲”。茉莉選擇了不投降,如果沒有女性的故事,我自己來寫它。

被人熟悉的希臘神話中,會吃掉路人的怪物斯芬克斯是雌性的。但不是一直這樣,在更早的古埃及神話中斯芬克斯被描繪為雄性,與法老的形象相關聯,象征權威和力量。到了晚一些的古希臘文化中斯芬克斯的性别才發生了轉變,擁有了女性的頭部和胸部。她成為了狡詐和危險的象征,好作為客體讓俄狄浦斯成為英雄。

王鐵梅的包上印有“I don't think so”一句。在開頭魯凱瑟的重述中,俄狄浦斯試圖狡辯:“當我說人(Man)時,也包括了女人(woman)。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斯芬克斯回答:“那是你以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