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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于公衆号“太空膠囊Spacecraft”

見到張帥的時候,他像是表演到高潮階段的Hip-Hop歌手,就在剛才他談下了一場《貘之歌》的加映。他激動的告訴我,要把晚上的放映做成一場狂歡,加映消息很快在影迷群擴散,幾個小時之後他做到了。即使是在淩晨,近500人的影廳依然座無虛席。

有觀衆在豆瓣寫道:“人生最難忘的院線體驗。大款怒掏八千,午夜臨時加映。導演拉了一車啤酒見人就發,全場近五百人在戲中國罵、戲外酒精的催化下進入迷亂狀态。”

張帥比我設想的年輕,或者說他會是一直保持年輕的那種人,從他的作品中很容易得出這個觀點。張帥1994年出生在陝西榆林,畢業于北京交通大學機械工程專業。《貘之歌》之前,他一直從事紀錄片拍攝,同時在酒吧做運營。在他的YouTube和B站賬号上,能看到他以年份區分的三部紀錄片《北京部分地區部分青年生活觀察報告》。

FIRST内部放映火爆之後,《貘之歌》被很多人誤以為是競賽單元,張帥得跟觀衆解釋,是“産業放映”。通過和張帥的交談,我們明白了《貘之歌》和年輕觀衆達成高度契合的原因。采訪結束的時候,我提到稿件推送前會發給導演确認,張帥說:“沒事,我不搞審查,你們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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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目黃了,我和老闆就整天看電影

Spacecraft :為什麼會一個機械工程專業轉向做電影?

張帥:這個契機很奇怪。因為北交大是IPv6試點院校,有個很大的局域網,學校裡邊總有一些好哥哥在BBS裡邊瘋狂搬運藍光片源。我在老家也隻有陝西八套(西部電影頻道),隻能在電視上看。對電影沒有認知,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些BBS上的片源,大學沒什麼事就下下來看。我住在下鋪,戴上耳機拉個簾用電腦看,我是覺得挺舒服的。

畢業的時候我不知道要幹嘛,倒沒說非得幹電影。隻是覺得電影還行,能考慮考慮。學校招聘會上,鐵路局和機械公司我都投了,隻不過沒選上。有個做屏幕的叫京東方,差點就被選上了。想來想去還是說做點喜歡的,就去做影視,有些小作坊他不會要求你有什麼資曆。最開始我在一家發行公司,17年那時候正好青春片特别火,他們要籌備一部2000萬的電影,說是華誼和中影各投一半。我在公司裡幫忙打雜做表格,每天各個組人來人往。突然有一天人都不來了,老闆說這事黃了,慢慢人都走光了。然後,我就整天和老闆看電影,他喜歡老港片,像是《跛豪》。我們一邊看電影一邊喝酒,他開始教我,給我說電影産業的事兒,不談内容。中國的商業片哪部怎麼着,出現了哪些黑馬,電影怎麼去發行和分賬,每年有多少進口片,整天給我講。我也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給我講這個,給我推薦書。過年回家後,春節我給他發消息:哥,我明年就不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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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手稿 |《貘之歌》我們拍一部50年後的電影

Spacecraft :在做《貘之歌》的時候有沒有什麼參考?相比你做紀錄片它有着更強的風格。張帥:其實我做紀錄片一直挺注重形式的。我開始拍紀錄片的時候,受日本導演想田和弘(《牡蛎工場》)、小田香影響,還有《利維坦》的導演呂西安(Lucien Castaing-Taylor),他有個新片叫《人體結構》。雖然我也在拍一些人、一些事兒,但我還是想做形式的探索。我的三部紀錄片,第一部想要一種夏天漂浮的感覺,第二部想要冷一點、堅硬一點,第三部我就想要那種末日狂歡的感覺。每部都是不同的。我喜歡形式上玩一些花活,我特喜歡疊化。當初有個老師教我剪輯,她說你千萬别用疊化,這手法特土。你知道人都比較叛逆,他不讓我用,我就狂用,我巨喜歡。

說回現在這個片,我也是在做一個技術上的探索。我現在比較喜歡一種音樂叫Psy-Trance(迷幻出神),不知道你們聽過Techno(科技舞曲)嗎?就是在80-90bpm那種。我們可以聽一下,你們必須要有直觀的感受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說着他從歌單裡找出一首《A MESSAGE TO AUREA》),大概是這個速度,然後鼓可以再密一點,密到鼓點已經連在一起了,這就叫Psy-Trance。湯淺政明的動畫會用一些這樣的,動畫公司TRIGGER有些特别黃暴的漫畫裡邊也會有,速度很快的。

我在拍紀錄片的時候,想追求藝術一點的、慢一點的、鏡頭長一點的,之後我就想做得快一點,越快越好。這個是送去鹿特丹的預告(如下),是我接下來這幾年想做的東西的感覺,我喜歡這種速度感。給我們做配樂的就是做 Psy-Trance的,我當初給他承諾的是這個肯定非常快。我們拍一部 50 年後的電影,你給我做點 50 年後的音樂,他說沒問題。但是我們剪了幾版送到他那他都不滿意,都說太慢了。


元電影

Spacecraft :《貘之歌》中的元電影結構,在電影中把攝制現場暴露出來,怎麼考慮加這個進去的?

張帥:最重要的一段是那個女生在浴室裡被強暴,那場戲後面給她抽出來了,因為當時女演員看了之後覺得不舒服,覺得對女性不友好。我們又拍了一遍,結果效果更差,最後還是用了這個。我們想辦法去解決這種不适,最後就想到了這個,多拍了幾秒,會把那個感覺減輕很多。這一塊的元電影主要是為了解決問題。

Spacecraft :其他的是在劇本寫的時候已經有了嗎?

張帥:整個結構上之前就有的。中間他們在小飯館吃飯,突然咔一下,都是随機的,我就是覺得好笑。我自己很注重直覺的感知。

Spacecraft :那這種直覺會貫徹到你以後整個創作,還是也會為了上院線做一點改變?

張帥:不知道,這涉及到我的發展了,我現在很難,欠很多錢。我在一個酒吧做運營,每個月賺六七千塊錢,錢也還不完。我這次來,說我這個片能賣了就可以回去給老闆說,哥們發了,對,不幹了。賣不了的話就隻能繼續打工了。等把現在欠的債還完之後可能會去再拍一點紀錄片,紀錄片輕松一點。


靈感來自于沮喪

Spacecraft :《貘之歌》從籌備到拍攝花了多長時間?張帥:我們在22年夏天寫的劇本,一個月就寫完了,23年年末又拉出來。連拍帶籌備應該有兩個月的時間,前期我又修改了一版劇本,加起來就三個月,隻是中間的跨度有兩年。這兩年正好在疫情期間,那個時候的情緒就是劇本裡的情緒,但之後有點不一樣了,因為在23年解封之後大家的精氣神又回來了一點,所以覺得之前寫的比較負能量的東西可能不合适了。也沒說放棄吧,就是擱置。等到23年年底,發現整個世界形勢的改變,好像又很符合當初寫的那個東西的氣質,我覺得那可以把它執行一下。開拍前籌備了半個月左右,讀劇本、改劇本,拍的話本來是一個月,但中間趕上聖誕和元旦,一共拍了有21天。

Spacecraft:《貘之歌》的制作成本大概有多少,我看完成度非常高。

張帥:硬支出可能七八萬,我沒具體算。但你得把人算進去,比如說導演費、攝影費、演員費,這些加起來大概 100 萬左右。

Spacecraft :内部放映完之後,觀衆讨論最多的就是學曆和身份的反差。這種對比你是怎麼考慮的?張帥:這個首先是确有其事。比如北大醫學實習生,還有這個架也是真打,都是真事。生活中的事你放到電影裡都不用去設計它的結構,自然存在那個對照。

Spacecraft :所以通過這個影片更多是想表達自己的一種态度。

張帥:主要還是結構和感覺,就算現在把這些内容替換了,這個形式還是成立的。内容也隻是我們那段時期的一個想法而已。我們在劇作上也是先有結構,後有内容。

Spacecraft :你剛才說到這種真實素材在電影中占比有多少?

張帥:90%,大部分都是真實的,可能結構上需要過渡一下的時候得編一段。大塊大塊的真實,中間有些小情節可能是假的。


拍《貘之歌》是在較勁

Spacecraft :做台詞的時候有考慮觀衆的接受度嗎?

張帥:不會考慮,我确實沒有那麼大追求。這些年周圍有些人在拍電影,做劇情片,我老是在做紀錄片,他們雖然表面上不說,但我能感覺到他們有點瞧不上紀錄片。我說劇情片沒什麼,我随意拍一個秒殺你,屌什麼呢?我覺得這是一種良性的較勁。

Spacecraft :你之前做紀錄片,到開始做劇情片的時候變得很風格化,為什麼有這麼大的一個轉變?

張帥:紀錄片肯定是對影像層面探索走得最遠的一個形式,柏林和鹿特丹都取消了劇情和紀錄的分類。我的劇情片和紀錄片内核其實是一樣的。隻不過我可能想和别人較勁,整一個比較吸引眼球的形式。我看到有個影評人,他說這個片很谄媚,我覺得确實是。哥們就是要給你們秀一下,我覺得有點虛榮心在。

Spacecraft :哪你們在制作的時候對年輕觀衆有特别考量嗎?

張帥:沒有,因為我寫的那些事兒,那些感覺就是我在他們這個年紀的東西。那我如果現在是個志願者,我看到這樣的片我也會有那樣的反應。沒有特意去做,因為太高深的我也做不了,我倒想弄點那種,像我喜歡的林奇的片。我最近比較喜歡潘佩羅小組(El Pampero Cine)的片。那種比較小衆的文學性,深度我達不到,我能達到的也就是這種,有内容輸出的話也就能輸出到這了,再高我也上不去了。做紀錄片的話在内容方面我可以不太重視,更重視形式、感覺、道德,去探索電影理論層面的一些東西。比如呂西安的《食人錄》在這方面就做得很好。

Spacecraft :見到你之前我以為你年齡會更大一些,因為年齡更大的話如果拍這樣一部受衆是年輕群體的影片,中間必然要彌合一些自己經驗之外的東西。但是我發現你對音樂的熱愛,你的狀态與《貘之歌》是一體的,這個電影它有你很深的個人印記,它和年輕觀衆達到這樣的一種高度契合是自然的。

張帥:對啊,所以你可以給影評人說我不是谄媚,我是虛榮而已。

Spacecraft:我看到電影當中很多的場景都發生在酒吧和飯館,有很多酒桌上的戲,這和你在酒吧工作有沒有關系?

張帥:肯定的,除了酒吧的工作,我也經常喝酒。我日常生活就是那些,其他的我也拍不了。他說的谄媚,我覺得就是說我較勁那個地方,好像我要做一隻華麗的孔雀,那種華麗的東西,内容也不差了,我要給你看有點在秀個什麼東西的那個意思,這點确實是有點谄媚的,我覺得他分析的是對的。

酒吧長談9.4[秘魯] 馬裡奧·巴爾加斯·略薩 / 2021 / 人民文學出版社之前想做一個中國的DKFM,但失敗了

Spacecraft :我發現你對音樂很了解。

張帥:我是資深音樂愛好者,之前特别喜歡Shoegaze(“盯鞋”,自賞音樂)。你知道有個全世界最大的電台就是播Shoegaze和Dream Pop(夢幻流行,搖滾樂流派之一)的,叫DKFM。我之前想做一個中國的DKFM,但失敗了。Shoegaze這個音樂是搖滾樂分出來的,因為有的搖滾樂開始加合成器,有一幫人喜歡琢磨這個東西。Shoegaze演出,一個吉他手底下一大堆效果器踩來踩去,他們的目标是制造一個音牆。這種這類音樂又直接啟發了後朋克和後搖,它是很中興的一個音樂形式。我想在這個影片裡邊呈現出來這種音樂。《貘之歌》裡有首歌來自那個 MBV(My Bloody Valentine,我的血腥情人節),英國最棒的自賞樂隊,所有音樂榜單上你要提到自賞他們肯定是第一名。電影裡的“桃子”我給他的設定是之前做音樂的,也是真實存在的。很早之前北京有個樂隊叫OBS(Ourself Beside Me),是兵馬司廠牌早期的樂隊。他們有個貝斯手叫楊帆,現在給一些音樂人做制作,我們一個編劇認識她,可能有一些情節借鑒了一下。

Spacecraft :你剛才提到《貘之歌》受拉美作家馬裡奧·略薩的啟發,還有其他喜歡的導演和作家嗎?

張帥:我剛提了很多次的大衛·林奇,現在還有潘佩羅小組的馬裡亞諾·利納斯(Mariano Llinás),他的《花》有13個小時。閱讀的話主要是日本的和拉美作家,近年來會看一些美國小說,像托馬斯·品欽的《萬有引力之虹》。去年我在拍片的時候一直在看大衛·福斯特·華萊士《無盡的玩笑》。在影片裡邊我也拍到了一個“無盡的玩笑”。但你得去讀,讀完就知道了。那書挺厚的,挺麻煩的。

無盡的玩笑8.8[美] 大衛·福斯特·華萊士 / 2023 / 上海人民出版社
能有一個正式的世界首映

Spacecraft :有沒有想過這樣的表達會帶來一定的審查難度?

張帥:這是我們在寫劇本的時候整天讨論的一個問題。我發現年輕創作者無論是有海外背景,或者是在國内(受教育)都會考慮這個問題。是否敏感?是否能過審?我覺得這可能真的被洗腦了,那個東西(自我審查)你不敢想。他這麼多年一直給你規訓,你到最後就不會去想(觸碰)那個東西了。我們在寫的時候我就反複強調,你寫這個最後怎麼拍人家都不會讓你播。我說你别這樣,其他的事你交給我就好。其實一開始沒打算上映。

Spacecraft :後續這個影片準備怎麼發行?

張帥:我現在的打算是最好有一個海外的出品方,就算是一個國外的電影,再走海外的電影節,能有一個正式的世界首映。之後再播出來,大家去網上看什麼的都行。

Spacecraft :你的片子語速特别快,如果走海外發行的話,會不會擔心有閱讀障礙?

張帥:以我的觀影經驗,國外有些話唠片語速也特别快,我覺得翻譯用心一點就沒問題。可能語言上的那些幽默,不是母語你無論怎麼翻都會有折損的,那沒關系,折損一點也不妨礙交流。我覺得我們有一個誤解,總覺得外國人對中文的理解感覺是一幫傻老外,别這麼想人家,老外很聰明的好嗎?


我覺得FIRST影展太牛逼了

Spacecraft :來FIRST還看了其他什麼影片嗎?覺得怎麼樣?

張帥:看了南鑫的《永樂宮》,我覺得很好。有點像《我們善熙》,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之間騙來騙去。

Spacecraft :對于FIRST這次感覺怎麼樣?

張帥:我覺得他們影展工作做得太好了。這是我第一次來電影節,我在産業方映闆塊,它有一些老闆、投資人讓你見面,之後又有1V1洽談。他們很用力地推着你,讓你必須把自己的項目推出去,人家工作已經都做到了,哥們太牛逼了。人家志願者都很認真,很努力,他們每天都睡很少,因為我和他們交流很多。主辦方在國内這個環境,他們努力地讓能放一場是一場。

注:

1.潘佩羅小組(El Pampero Cine)是阿根廷的一個電影創作組織,由導演馬裡亞諾·利納斯、勞拉·西塔雷拉、奧古斯丁·門迪拉哈祖和阿列霍·莫吉蘭斯基四人于2002年共同創立。潘佩羅小組的電影以其獨特的結構和叙事方式而聞名。他們拒絕申請和接受國家電影局的資金,而是選擇通過自主籌集資金的方式來保持其獨立性。他們不再根據某一個人創作的劇本構建電影的結構和叙事,而是尋求常規運作之外的電影創作方式。他們強調“體驗派”的創作理念,将當下的經曆和感受融入電影創作中,通過改造和應用這些元素來構建出不同的電影叙事。

2.DKFM:https://decayfm.com/featured/about-2/

3.開頭所引來自豆瓣網友@眼睛瞪得像銅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