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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動物》海報

01

《夜行動物》是一部乍一看很唬人的電影,這種唬人源于它的形式感。

經過處女作《單身男子》的試煉,我們能夠看到,導演湯姆·福特已經積累了很多電影叙事經驗,也掌握了電影相關語法,逐漸脫離掉“亂拳打死老師傅”的狀态,變得更加主流、老練。這種能力上的長進在《夜行動物》裡體現得非常明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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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中,最為人眼前一亮的就是三重文本相互交織的叙事結構,這也是這部電影形式感的主要來源。

第一重文本是小說文本。這一重文本脫胎于作家愛德華的小說《夜行動物》,講述了托尼一家深夜在美國德州郊外遇害,托尼的妻女慘遭歹徒奸殺,幸存下來的托尼與安德斯警長聯手追兇,最終與歹徒同歸于盡的故事。導演在這一重文本上着墨最多,這也是全部三重文本裡叙述最圓滿、戲劇張力最強、商業元素最足的一重。

第二重文本是回憶文本。這一重文本根植于女主角蘇珊的回憶,她在閱讀前夫寄來的手稿時,腦海中不斷閃現與前夫的種種往事。這些往事片段包括二人如何邂逅、她如何不顧母親阻撓毅然決然地與愛德華結婚、如何邂逅現任丈夫莫羅先生、如何離開愛德華并瞞着他流掉了孩子等。這一重文本的着墨要少于第一重,主要擔負起交代女主角蘇珊人物前史的作用。

第三重文本是現實文本。這一重文本展示的是女主角蘇珊離開前夫後所過上的生活。在這一重文本中我們可以看到,蘇珊的婚姻生活并不圓滿。她與現任丈夫結婚多年,激情已退,丈夫莫羅出軌,婚姻關系岌岌可危,而莫羅先生也瀕臨破産,經濟狀況不容樂觀。這一重文本着墨寥寥,劇情上沒有多少起伏,像是人物生活狀态的全景展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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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動物》劇照

除了演員面孔共享外,這三重文本在時空、故事類型、影像風格上大為迥異。導演運用了較為傳統的轉場方法,如相似色調的鏡頭(紅色)、類似的物體(電子郵件、爐火)等,将三條線較為流暢地進行拼接。而且我們能夠大緻猜測到三重文本的對位關系。

愛德華曾對蘇珊說過:“人都是隻寫自己,不寫其他東西。”這句話是解開小說文本與回憶文本間對位關系秘密的鑰匙。

盡管《夜行動物》這部小說講述了一個粗粝血腥的追兇複仇故事,但裡面出現的人物與情節都是符号化的,是愛德華的心理投射。比如故事中那對慘遭奸殺的母女,一方面意味着愛德華對于自己無力挽救尚未出世的孩子的自責、痛苦,一方面意味着他對于前妻蘇珊堕胎這件事的怨恨、控訴。再如那群以雷·馬庫斯為首的法外之徒,可以理解為是那些導緻愛德華與蘇珊的愛情關系走向崩潰的原因。外在原因包括來自蘇珊家庭的阻力,來自現實生活的壓力,内在原因包括愛德華内心對于文學創作、對于未知的未來的提防與隔閡。小說即展示出愛德華如何找到這些原因,并以一種極為英勇慘烈的方式消滅它們。而小說主人公托尼就是愛德華本人的化身,托尼的冒險曆程也就是愛德華如何消解痛苦、割舍舊情的心路曆程。

這樣的精準對位使小說文本與回憶文本緊密相連,上一個文本裡的符号幾乎都能在下一個文本中找到對應的寓意。

相比于前兩重文本,第三重文本——現實文本與它們的聯系就不很緊密。盡管電影以現實文本為開場,又以現實文本為結束,但顯然這重文本不是導演要講述的重點,其所承擔的叙事功能也非常局限。它的作用更像是緩解劑,讓我們在小說與回憶的頻繁跳進跳出間得到舒緩,防止過分沉溺于蘇珊的私人情感。

三重文本的交織使電影的叙事結構看起來相當複雜,觀衆也在湯姆·福特所玩弄的并不新奇的叙事花樣下感受到濃濃的形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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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三重文本叙事外,電影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就是它的開場了:幾個身材過度臃腫肥胖的裸女手拿煙花,濃妝豔抹,在鏡頭前歡舞。一坨坨散發着濃烈惡心感的抖動的脂肪,配以悠揚莊重的交響樂,帶給我們詭異畸形的審美體驗。這一段長達三分鐘的開場直白傳達出湯姆·福特式的美學:濃烈、性感且怪異。後來我們知道,這些胖女人不過是蘇珊的藝廊展覽上的裝置藝術,她們在電影後段也沒有再出現過。但這驚世駭俗的三分鐘,足以提升電影整體格調,并打上作者獨特鮮明的烙印。

出身時尚圈的湯姆·福特對人物造型、場景設計、攝影也有着極高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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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動物》劇照

電影在小說文本部分,有兩個地方令人印象深刻。一個是安德斯警長帶着托尼,在一個垃圾焚燒場找到了他妻女的屍體。妻女花白的胴體面對面貼着,躺在一座豔紅的長沙發上。二人平靜柔美地宛若雕塑,沒有任何被奸殺後的慘烈、狼藉。另一個就是湯姆·福特鏡頭下的德州天空:夕陽西斜,流雲在燃燒,天空被染成飽滿的粉紅色,非常标志性的自然之美。

在回憶與現實文本部分,湯姆也盡量保持人物背景的純淨,大面積使用正紅色、純白色、黑色,有時用藝術品稍作點綴。而角色們無時無刻不穿着剪裁得體的時裝,妝容精緻。

故事的煙火氣在潛移默化中被剔除,刻意營造的形式感使我們與電影産生疏離。角色們仿佛不是在經曆一個有血有肉的故事,而是在為新一期的《VOGUE》雜志拍攝時尚大片。

02

如果将形式與内容比作支撐電影行走的兩條腿,那麼《夜行動物》幾乎是在靠單腿行進。形式上的熱鬧所反襯出的是故事内容上的虛空疲軟。

電影出現的最大問題,是三重文本在内容上的分配不均。由此所帶來的,是人物塑造上的捉襟見肘。

作為電影的重頭戲,導演在小說文本中傾注了大量心血。盡管這個發生在德州郊外的緝兇故事講述得并不高明,甚至有些俗套,但故事的來龍去脈被交代得非常明白,我們能很清晰地看到一個男人的心理轉變——由懦夫蛻變成英雄。托尼使我們産生共情。我們不會忘記,小說結尾處,瀕死的托尼用盡全身力氣鳴響勝利槍聲的震撼畫面,那是一種對于擺脫舊我的盛大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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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動物》劇照

在回憶文本中,導演講述了一出不完整的愛情悲劇。這種不完整性體現在對于蘇珊這個人物的刻畫上。蘇珊的母親曾對蘇珊說過:“我們最終都會成為自己母親的樣子。”這句話像詛咒一般籠罩,直至蘇珊與愛德華的愛情走向毀滅:出場時,蘇珊與一文不名的愛德華一見鐘情;結束時,蘇珊坐在莫羅先生的豪車裡,為打掉的孩子忏悔。這是一種很有趣的心理轉變,我們迫切想看到,一個原本相信真愛超越一切的貴族小姐如何一步步應驗母親的詛咒,最終成為自己讨厭的那個人。

但湯姆把這一切都省略掉了,我們所看到的都是結果式的呈現:蘇珊與母親争吵、蘇珊與愛德華争吵、蘇珊與愛德華分手。蘇珊的人物塑造的片面的,故事是快進的。我們無法對她産生共情,她不過是導演筆下一個象征“嫌貧愛富”的符号。

蘇珊的母親也被進行了符号化處理。她在電影中隻出現過一次,而作用是扮演一個釋放詛咒的邪惡女巫。

現實文本在叙事上則更加急促。導演甚至沒有了講故事的心思,而對拍攝女演員的各種歎氣、流淚、驚覺反應樂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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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動物》劇照

為了不讓這一層文本顯得過于平淡,導演安插了三個刻意、俗套的梗來制造起伏。

第一個是“劃破手指”。蘇珊在打開愛德華寄來的新書時,手指被紙張劃破,暗示着愛德華的複仇,蘇珊即将面對一段充滿兇險的心靈旅程。這是導演的「小聰明」,可惜這種小聰明太容易被看穿,于是變成滑稽的公開賣弄。

第二個是“電梯出軌”。我們可以推斷出,蘇珊早已知道莫羅先生出軌這件事。導演完全可以用一種更加隐晦、高級的方式表達出來。而他則選擇趴在觀衆耳邊,大聲地廣而告之。

第三個是“手機驚吓”。這場戲中,導演故意放大幽綠色的手機屏幕畫面,然後讓雷·馬庫斯突然跳出來驚吓觀衆。而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想告訴我們,蘇珊讀書太過入迷。驚吓效果的确達到了預期,但同時也破壞掉了現實文本所精心營造的性冷淡氛圍。

使用這些适合出現在B級恐怖片和爛俗愛情片中的梗,一定程度上暴露了導演在叙事上的青澀、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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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動物》劇照

《夜行動物》中唯一被認真塑造的人物,是從始至終都未露面的作家愛德華。通過小說文本與現實文本的相互補充,我們看到了一個鮮活的愛德華,看到他的成長,樂他之所樂,悲他之所悲。而蘇珊是平面化、功能化的。當初,她因為嫌貧愛富離開了貧窮的愛德華,現在又想離開瀕臨破産的莫羅先生,重新投入愛德華的懷抱。電影中,她所起的作用是引導我們貼近愛德華這個人物。導演讓故事的起點與落點都集中在蘇珊身上,是一件有失考量的事。

除蘇珊外,安德斯警長、蘇珊媽媽、雷·馬庫斯等角色都是符号化的,要麼正義到生命最後一刻,要麼邪惡到生命最後一刻。也許這樣的人在生活中真實存在,但是放到戲劇中,就太過單調乏味了。

03

《夜行動物》是不是一個有關複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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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動物》劇照

影片中所有信号仿佛都在指向“複仇”:蘇珊收到小說時被劃破手指,博物館牆上挂着寫有“REVENGE”字樣的畫作,一頭被亂箭射穿的野牛标本,小說内容令蘇珊的精神世界崩潰,愛德華同意赴約卻放了蘇珊鴿子……結尾處,蘇珊得到了應有的懲罰,當她終于卸下僞裝準備迎接新一段感情時,卻發現自己成為了前夫嘲弄的對象。

從蘇珊的角度看,這的确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複仇。

而從愛德華的角度看,這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告别。他用這樣的方式告訴蘇珊,他已經放下往日舊情,準備繼續前行了。

小說中,愛德華以一種殘忍的方式寫死了妻子,但他的内心也承受着極大的煎熬。他克服重重阻礙,不惜生命地為妻女複仇,是想證明給蘇珊,他深愛過她。

可惜這份愛随着故事高潮處的械鬥與死亡全部煙消雲散。就像愛德華曾對蘇珊說過:“你要是愛一個人的話,你會想辦法解決問題,而不是一味地斷舍離。你要珍惜愛情,因為可能再也沒有第二次了。”

愛德華通過創作完成了一次心靈救贖之旅,他已不再懦弱,不再提防。這種自我升華的過程是痛苦的,也是值得的。

學會如何去愛與學會如何放下愛,是全人類值得用盡一生來研究的課題。

從這個角度來看,《夜行動物》的主題與《單身男子》是一脈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