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十三郎》上映,恰在香港正式回歸祖國那年。
影片以說書人的視角回顧了粵劇編曲家江譽镠的跌宕人生。
江譽镠生在廣東南海江太史家,因排行十三,後便有“南海十三郎”之稱。少時家境殷實,天資聰穎,養成了一股恃才傲物、放蕩不羁的癡狂情态。遇到心儀的女孩,可以忘卻身之所在,追随她踏上天涯旅途,最後落得人财兩亡,空手狼狽歸來,亦無有悔愧之态。
癡迷于看戲聽曲,終而親自提筆寫起戲來。這一寫,便一發不可收,名聲、金錢、榮譽,紛紛湧來,他站在浪尖,指揮着筆下的千軍萬馬,俯視着人世的熙熙攘攘。他是天才,唯有天才能傲然睥睨四方群雄,隻為心中那一股清白無污的浩然正氣。因為是天才,他獨立雲端,念天地悠悠,孤獨而怆然。
然後他遇見了唐滌生,一個同樣“敢愛敢恨、敢做敢寫”的天才戲癡。當唐滌生說出“我要證明文章有價。再過三五十年,沒人會記得那些股票。黃金股票、世界大事都隻是過眼煙雲,可是一個好的劇本,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賞。就算我死了,我的名、我的戲,沒有人會忘記。這就叫做文章有價”時,十三郎大概是欣慰、感動而贊賞的。兩人君子之交,就憑一杯茶,無需更多熱烈的擁抱。十三郎傾囊相授,卻鞭策唐滌生勇敢探索自己的風格,甚至狠心說絕情話趕他去香港開創自己的天地。他心知唐滌生将擁有廣闊燦爛的未來。
時局動亂,江河日下,天旋地轉,沒人能永遠站在舞台中央。抗戰爆發後,戲班解散,十三郎到軍中寫劇本慰勞将士,因看不慣同行任惜花的低俗劇本而對之大打出手。這一打,捍衛了内心那一份純粹的清白,同時也擊碎了累積多年的口碑,沒人再敢找他寫戲。世風日下,大衆流連迷醉于低俗的娛樂戲劇,隻有他仍堅守着“做戲也是做人,戲要啟示人生一條正确的路”之傲骨和清白,沒人再朝他看一眼。偌大的世間竟容不下他的一份傲骨與清白,他從此潦倒落魄。與初戀情人的偶遇成了壓倒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不甘:“為什麼偏偏在最潦倒的時候重新遇見你?”此後他破罐子破摔,開始瘋瘋癫癫地過日子,直到與唐滌生重逢。
一段令人肝腸寸斷的師徒對唱,道盡了世間物是人非、冷暖無常的凄恻。
“相見若似夢,自從别去匆匆。此刻再重逢,咫尺隔萬重。我再見恩師,心中百般痛。仿似寶劍泥絮塵半封,昔日壯志與才氣全告終。江中雪,淚影兩朦胧。辜負伯牙琴,你莫個難自控。知音再複尋,俗世才未衆。”
昔日的曠世天才淪為人人唾棄的腌臜瘋子,昔日的無名弟子卻成為衆人簇擁的有名編劇。到底是個人選擇,是命運使然,還是曆史的戲弄?重逢自是百般滋味在心頭,卻淹沒不了君子之交的真情。唐滌生要幫助師父東山再起,未曾想卻突發疾病,先于十三郎離開世界。痛失知己的十三郎,又得知了江家被清算、父親被批鬥至絕食而死的消息,瞬息間見萬境歸空,人生難道不是一場夢?從此他徹底斬斷了與世俗的聯結,沉沉遁入瘋癫的生命狀态,無欲無求地守着一泓無形無相的清白。
由癡成執,由執而瘋。晚年的南海十三郎,住過精神病院,睡過佛堂,多數時候則在街頭流浪,過着不知今夕何夕的日子。時而瘋癫,時而癡狂。不論何時,他手裡總拿着一張寫着“雪山白鳳凰”的白紙。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真瘋,還是假瘋。因為他說過:“其實做人不用看得太清楚,過得去就算了。想看清楚點,看有鏡片的這一面,看不下去了,就看看沒有鏡片的另一面,對不對?什麼都看得那麼清楚,是很痛苦的……做人最要緊是心幹淨就行了。”或許,他是參透了宇宙人生的真谛,決定要用這種姿态來警醒沉醉夢中的世人呢?就像《紅樓夢》裡的跛足道人,瘋瘋癫癫地混迹于人群中,念着“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的咿呀悲涼之句,渡着有緣人。那麼,到底是他瘋了,還是世人不正常呢?
在巨大的人生翻滾裡,多少人都是賈雨村,輕易便忘記出身之地,待到眼前無路才想到回頭,這時卻唯見到賈寶玉夢裡那奔湧不息的萬丈迷津,隻有少數人得渡。南海十三郎的瘋癫和世人的“正常”在某種意義上是深刻的譬喻。既然真跟假、美與醜、悲觀和樂觀本身就是一回事,那麼,人世的修行意義何在?當年輕時所經過的人所經曆的事,在年老後以令人難以置信的反轉樣态一一重現,這裡面恐怕除了人生的荒謬無常,或許就還有修行本身。那時再來感歎知音難複尋,是悲涼,又何嘗不是無奈的坦誠?因為人一直執著的東西原來隻是空無的夢幻泡影。“雪山白鳳凰”究竟存不存在其實也沒有關系了,因為不論是破碎的鏡片,還是完好的鏡片,人都帶不走,唯有放下,是為道。
《南海十三郎》最令人震動的,是它将某種我們無法絕對說清道明的人生因果和時空輪轉盡可能地具象化,在這個我們難以捉摸的宇宙時空裡用真摯和專注的情感為一個在極緻瘋癫中清醒地抵達虛空的生命的無常和無力唱了一曲華麗而悲涼的挽歌。
電影的結尾,說書的潦倒編劇被放出監獄後走上街道,看見太陽底下的有情衆生依然自顧自地生活,生活在饑餓裡,生活在困頓裡,生活在忙碌裡,生活在我執裡,生活在分别心裡,生活在貪嗔癡裡,然後他撞上了年輕的不是南海十三郎的南海十三郎,在錯愕中追随他而去,或者那其實就是南海十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