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和我說,她也很想失蹤一次。

在我的想象裡,這意味着如下的情景:隔着一扇窗子,從外面,拍她由于缺少表情而顯得孤寂的臉,那雙大大的眼睛可見地憂愁着,而下方弧度完美的嘴唇則顯得更加冷靜。附近的霓虹燈反射在玻璃上,它們在焦點之外,一律暈開變成邊界模糊的圓點狀。

這一行為多少會成為,當我們嘗試自我美化時,所有構成想象中的那個自我形象的一部分。因為現實,就像難以解開的線團,或是當你渴望聽到某首歌時,總恰巧纏在一起的耳機線。當然,現在我們用無線耳機了,然後總是弄丢其中的一隻。這可以發展為一個很王家衛的故事。但是,在楊德昌的故事裡,由于我們自己正處在現實這一謎團的中心位置,處在所有感情風暴的熱戰前線,所以從此地離開,甚至是物理意義上的,都對于劇中人有極大的吸引力。

阿貞想去美國,阿隆說,那不是萬靈藥,結婚也不是。

去到另一個地方,或是得到另一種身份,哪怕隻是法律意義上的,對于先前的自我都可以算是一種“失蹤”,或者說,是重新開始并承諾:從這一點以後就一切既往不咎。

青梅竹馬,這個美好的詞可以用來提喻當他在說“既往不咎”的時候,所有他并不能立馬放下的東西。人物的過去總是他的謎團。對于阿隆來說,是一卷卷棒球聯賽的錄音帶、那個總播日本歌的酒吧,還有阿娟。他們小時候一起長大。阿貞說,她始終記得是,在放學後等阿隆去棒球訓練,到了黃昏,他走過來的時候,鐵飯盒會叮叮當當的響起來。而阿娟在回來後,讓阿隆開過整個閃霓虹的台北,去找他們上學時的一架秋千,她說:我覺得你是唯一同情我憐憫我的人。阿隆則說,我知道,當初你選小林還是選我,結局都一樣。阿娟說,小時候我和阿貞看你打球,她像個小男孩,她家裡很慘,總是替媽媽挨爸爸的打,然後身上帶着很多淤青到學校。我們能從上述的素材裡,構想出整個故事的大緻面貌。

阿娟做出了選擇,她決定去日本。然後,阿隆與其說是和阿貞的關系,不如說是和她的整個家庭處在一種關系裡。這是中國家庭作為枷鎖的一面,在較為封閉的社區,人與人之間彼此聯系,建構在種種社會關系裡,而個人的選擇則變為不可能。

與此對照的是小妹的角色。當阿貞感到孤獨時,她選擇加入到小妹的圈子裡。那些初入社會的年輕人,在一棟舊樓裡,過着某種烏托邦式的社群生活。他們騎着機車在主幹道上飛馳,在迪廳裡跳舞,然後睡大通鋪。木頭方桌上堆着前夜的啤酒罐子。其中有一個還算帥的男孩,準備考大學,人似乎不錯,對她很友好。他騎機車帶她去海邊。他們還一起在頂樓,那張碩大的印有“fuji富士”字樣的燈牌前抽煙。對于那種年輕的小崽子來說,像她這樣的女人多少是神秘的,并由此生發出誘惑力。這讓男孩容易變得激動。這段生活總體上很虛妄的,治标不治本,對于她真正的困境一概無效。

很多時候我們就是那樣的女人,不論性别,很多時候我們也是那個男孩,這讓我們難以平滑地自處。他吓着她了,當她看到男孩在她樓下等待的時候,這是一次騷擾嗎?我們沒有更多的溫情了,我們恐懼,害怕麻煩,招惹上那些足以讓我們從這個社會原有的階層系統中跌落的麻煩。阿娟打給了阿隆,這是一次雙重求救,既是為她的安全,也是為他們的感情。

在台北的樓宇間,由玻璃幕牆所切割和反射的城市裡,愛是不存在的。我們在蔡明亮的電影裡看到過,他更聚焦一些,然後說:幹,愛情萬歲!甚至是安東尼奧尼的電影《夜》裡,在開頭,攝影機不斷沿着高樓的外壁爬行,那部電影講了一對夫婦,某一天他們突然發現彼此不再相愛了。這甚至應該是一部科幻片,就是,愛去哪兒了?我們隻是被懾住了,雙腳無法移動,但并沒有過分的反應。我們能有什麼反應呢,畢竟愛已經不在了。

《青梅竹馬》的開頭,我們就從未在同一個景框裡看到過那對甚至有可能要結婚的情侶。這些空房間賦有隐喻的意義,有些是廢樓,有些是為了承載某個裝修計劃的想象。而一個裝修計劃,無一例外地召喚出另一些計劃,關于我們的生活,和對未來生活的想象。這些想象的驅動力是生産,一如開頭,阿貞面對那些空房間,挨個像念咒語似地說着:這裡可以放你的那些錄像帶,可以在這裡放一個電視。然後幾乎是一瞬之間,在我們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這間房子已經裝飾一新,很像那些會被稱作是“溫馨的小家”的地方了。

這些裝飾本質上是一種幻想。當阿隆将自己的手貼合上牆上一張照片中那雙男人的手上時,我們看到他眼睛裡充滿了困惑,隻是形象而已,并不是真相。或者當阿貞習慣性地帶上墨鏡,她總是有很多副,我們于是知道,當形象越鮮明,内核就越羸弱。

舊時光早不可追,孩子們長大了,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在一個愛突然間就不見了的世界。他們看新的東西也不滿意,看同代人中那些圓滑和世故的也不滿意。他們對自己也不滿意,他們想失蹤,原先想去日本,後來想去美國。他們不知道what’s going on?阿隆在最後是死了嗎?那有種“朝聞道”的感覺,他為了正義感打架,他要去想一想,去冷靜下來,去思考。然後是阿貞,有新工作吧。窗外,那些轎車放射到玻璃上盡是些光怪陸離的影子,而她慢慢帶上墨鏡。

“我起初很困惑,現在我很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