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活動的魅力在于,時刻擁有建立一種偶然關系的可能性。巴迪歐以這樣的方式談論戲劇,一群人組成的小型烏托邦。在西島的劇組裡,正如所有我們想象中的劇組一樣,由性格、長相、年齡等在各方面迥異的人組成。或者說,相似的人在同一劇團裡存在是不可能的,同質化的角色不符合慣常戲劇的經濟學。除此之外,西島的戲劇理念進一步加深了這一特性,即他刻意選用母語不同的演員,達到多語言呈現劇目的形式。

這一情況,正如西島诘問岡田時說的,他與講中文的女演員根本無法交流。但是,兩人的吸引還是成立了,并進一步發展成了“性關系”。又如在一次露天排練中,岡田稍後也在酒吧的私談中向西島抛出了這個問題,“你說演員之間确實有什麼東西産生了,那到底是什麼呢?”它們告訴我們在語言之外還存有别的什麼東西。

然而,這并非意味着整部電影是一次對語言的質詢。相反,溝通還是導向了彼此的理解和自我的和解。

濱口龍介喜歡在電影中放進大量的對話,其短片集《偶然與想象》中人物幾乎一刻不停地在言說。在《駕駛我的車》中,觀衆依然遭遇了大于其他大多數電影的台詞量,由車内對話、戲中戲台詞和車裡那西島不斷聆聽的其亡妻聲音錄制的磁帶組成。

這些偶然的關系由文藝活動的契機建立,将劇中角色限定在了編劇、導演、演員或是節展統籌這樣的角色裡。他們分享的一些特質構成了溝通的前提。這些角色往往是溫柔的、具有一定的人文學素養,且兼賦共情和想象的能力。其中的例外大概是三浦飾演的司機,不過她也以另一種路徑共享了這些特質,在乎于她艱難的童年和豐富的生活經曆。

不斷的邀約和加入某局,人物不斷從事故事的講述和觀念的交換。布努埃爾在《資産階級的審慎魅力》裡表現出這樣的邀約實際是不可能的。但是《駕車》則展現着借由這一過程,從誤解、疏離、固步自封等等狀态走向對他人的理解,以及最終與自己的和解。

最為輕松的一回,是韓國的統籌向西島坦白之前來試鏡的手語演員其實是自己的妻子。我們不會忘記這一切的開始是一次對飯局的邀約,這些事實必須在其中揭示,于是韓國統籌說:“等晚飯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因為這并非是信息的共享,而是又一輪故事的講述和觀念的交換。同樣的狀況則是岡田兩次邀請西島喝酒,以及西島邀請三浦看自己的排演現場。

或許可以說,在偶然的關系中,人從一種具有現代性特征的封閉與疏離裡,借由想象走向理解。

語言的多樣為這一溝通提供了另一層次,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看到對話不是直接傳遞的,而是通過翻譯,其實更接近再創作的過程。語氣這類被認為是幹擾項的因素被徹底排除,句子通過重複顯示出自我的真正價值,不是作為及時溝通的媒介,而是創作的媒介,是故事和想象的載體。這一表達指導着西島,同時也是濱口的表演方法論,某種布萊希特式的實踐。

《駕駛我的車》中用語言的絕對價值來拒絕,或是說削減景觀。或許能被記住的隻有八目鳗令人驚訝的生物結構、廣島垃圾場的巨大機械手,最多再有那輛紅色的Saab。以至于在臨近結尾那場持重的戲裡,西島跟随三浦來到她的家鄉。我們所看到的隻是白雪覆蓋的一些灰色遺迹。畫面通過位差維持着它的可看性和内部張力。雖然我們總感覺這場戲會有更好的方式,但至少這一選擇本身還算是巧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