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或許可以這樣為電影做出分類,兩種空間,清澈的或是渾濁的。它首先是對于電影空間的感性定義,源于直覺,而不涉及何為電影基本單元的預設。一個鏡頭是渾濁的,而下一個鏡頭清澈,這是可能的嗎?或者,這一場是渾濁的,下一場會發生變化嗎?這些問題體現了普遍觀點和具體實踐的纏繞,既然對于每一個單獨的影片來說,它們自身對于“鏡頭”、“場”等諸概念的思考也不盡相同,那麼這樣的問題就是無法回答的。我們或許可以借用蒙太奇學派的慣常說法,即意義總是産生于連接處。而“清澈”或是“渾濁”是空間的某種意義表達。

做出一些判斷是容易的,比如羅伊·安德森的電影就明顯是非常“清澈”的,而帕索裡尼的大部分電影似乎更偏向于“渾濁”狀态。更多的電影在兩者之間找到合适的位置。當然,我們也不得不面臨一些令人糾結的時刻,當對于一些電影或是作者進行二度追問的時候,他們的位置有時會發生跳躍式的變化。比如洪常秀,他那些看似清晰明快的“小品式”電影,我則認為它們也應該屬于“渾濁”的一邊。或者說,推拉鏡頭本身就是“渾濁”的?而固定鏡頭則必定提供某種“清澈”?這種評判突變的情況似乎動搖了這樣做分類本身的解釋力,但是這種情況本來也是世界運作的某種真相,就像人們改變政治立場的時候那樣,緩慢的過程是不存在的。

首先是“清澈”電影,它需要創作者擁有一種“肅清”的能力。這就是為什麼幾乎整個蘇聯蒙太奇學派都是“清澈”的。極端的“清澈”是一片死寂,一個無機物的世界,其中包括着對人的貶損。從這個意義上講,布努埃爾最後的三部曲,看似是混亂的和碎片的,但實際上是極為“清澈”的。在向着死寂挺進的路上,電影不斷失去着那些重要或不重要的東西,并且在某一點上會獲得它最優雅的形式,就像在布列松和小津的某些電影向我們展現的那樣。而很多情況下,初看上去極為不同的電影卻很可能位于緊鄰的位置。

《溫蒂妮》

最近的一部電影,提供出探讨這兩種空間關系的範本,是佩措爾德的《溫蒂妮》。開場就呈現出一種極簡主義式的偏執:葆拉·貝爾不斷被吸引回咖啡館外的露天座椅這一具體的空間标點,先是目光,然後是整個身體。這一點後來在地圖上被呈現,它是一種标注,讓某一部分空間從原本的整體中獨立出來,獲得意義的明晰(在電影中,這是難以割舍的戀人原先所在的位置)——一種對電影空間的“肅清”。同時,它也和女主的欲望機制聯合在一起。通過不斷被“召回”的過程,出現了一些近乎刻意的做法,諸如用葆拉的失神和旁人的提醒(近乎是庸俗情節劇的慣常套路),以及随着葆拉目光的心理動機推向地圖後,導演使用了一個分外生硬卻莫名帶有奇幻感的疊畫,使得戀人和地點在此重回銀幕之上。于此同時,這一段落也展現了被很多觀衆共享的一種心理體驗,那就是“去時感到路途漫長,然而按原路返回,明顯會感覺時間加快了”。在談起《溫蒂妮》的時候,我們時常會想起的“水”、“藍天”以及柏林清亮的天氣,這些印象都為“清澈”空間提供了感性材料,甚至包括出租屋的裝修風格和葆拉·貝爾的眸眼。

然而很快,随着舊時戀人的離開,影片迅速進入了另一個狀态——“渾濁”空間。當葆拉走進咖啡館裡,戀人的離去拔走了原來插在空間上的小旗。于是,我們要開始尋找,并且面對可能的混沌情況,就像《奇遇》中的那座海島。當然,佩措爾德沒有讓葆拉走這麼遠。當她進入到咖啡店裡,看到一個沒有關緊的水龍頭,這說明了什麼?或許什麼也不能說明,但這時,當羅格夫斯基由于緊張過度不小心撞到了櫃架,上面正擺放着玻璃杯和一些不鏽鋼的勺子。後者從框簍裡掉出來,散了一地。然後玻璃魚缸突然振動起來(這是一個絕妙的比喻)——從“清澈”走向“渾濁”就像一整塊玻璃突然破碎一樣。而在浴缸中,一個模拟出來的生态環境,有水草和潛水員人偶。這一切,除了裝飾以外,就是為了模拟出“渾濁”空間來欺騙缸中的遊魚吧。電影中這一重要的時刻正好意味着一次空間的轉換。

“渾濁”空間提供出内生的動力。如果說“清澈”是為了建造一個同質化的王國,那“渾濁”空間則包含着紛繁的異質物。它産生的藝術體驗通常是奇異的,就像阿彼察邦在《能找回前世的布米叔叔》中插入的那段古老傳說,或者最後用DV(明顯異質于之前的影像)拍攝布米臨終前穿越山洞的場景時,給到觀衆的感覺一樣。“渾濁”空間不斷打破原先的預期,同時也制造新的預期。它不免令觀衆驚奇、錯愕,在理解和感受力上體會到斷裂的感覺。可以說,“渾濁”空間的一個追求是反對光滑,并把它作為區分藝術品和工藝品的标準。這似乎是布萊希特所謂的“間離”效果,反對柔順的藝術體驗,強調所謂“出戲”的意義。

當葆拉在泳池裡殺死舊時戀人的時候,我們所體驗到的是否就是這樣的感覺呢?這是真的嗎?還是夢?這怎麼可能呢?而最後的這個問題不是一句反問,它表達出我們被挫傷的自信,并且我們确實想知道發生這樣的事是如何可能的。再比如結尾,羅格夫斯基似乎為了葆拉選擇抛棄已有身孕的妻子。這是對的嗎?應該這樣嗎?這其中涉及一些道德問題,讓我們一直回溯到葆拉最後一次和羅格夫斯基的通話。這次通話存在嗎?而當羅格夫斯基第一次獨自走進幽藍的夜晚,沒入河中的時候,我們也想起葆拉在此之前的姿态莫不如是。而那時她也經受着一些道德選擇,諸如是否要殺死舊時的戀人。正是這一反複回溯的鍊條模式,将時間的線性鍊條打破,有人将這一特點形容為“馬拉美式的氣質”。水下發生的一切需要馬上看錄像回放确認,而城市的面貌要借由立體模型才能講解清楚,用形式代替現實,進行确認、理解、把握從而獲取到某種知識。而當模型人偶成為一種愛的形式(信物),情感、感受的領域也最終被“清澈”空間的形式替代。這裡隐約存在戀物癖的傾向。在“愛的信物”損壞後(物的必然命運),它瞬間在當事人心靈上帶來難以言明的情緒,極端的混沌,甚至在影片中傳遞出某種死亡的預兆。從這裡我們可以迂回的提示佩措爾德的作者性:現代社會不斷調高自己的清晰度,但這一清晰度本身的脆弱會召回更大的混沌。進一步,我們也可以指出他的局限,在于仍然将“清澈”先行放在了價值判斷正向的一端,并将“渾濁”設想為一種我們應該極力規避的局面(類似一種無政府主義狀态)。所以,他的《耶拉》會顯得空洞而幼稚,盡管其中有很多和《溫蒂妮》類似的東西。《溫蒂妮》可能遭受的“意義淺薄”的批評反而是這部影片的優點,借由一個愛情和一個神話解放了自己。它僅僅把呈現“清澈”與“渾濁”間突變的事實作為自己最深刻的目的。這也是為什麼巴赫的音樂在其中顯得如此恰當的根本原因。

《溫蒂妮》無疑被佩措爾德最好的電影。我們大概能同意,它是屬于“清澈”電影的。這種感性也聯系着作者風格是否鮮明的問題。難道說一個有風格的作者,或者說一個影像文體家就一定是“清澈”的嗎?風格是電影藝術家的标志。但是對于空間“清澈”或“渾濁”的界定也不是作者層面的,就像德勒茲提出動作—影像和空間—影像的同時也超越了作者論。基于上面提到的,兩種空間的轉換從根本上是突變的。一個作者的不同作品自然可以大膽地歸結為不同的空間分類之中。諸如對布列松來說,盡管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屬于那種優雅的“清澈”空間,但是其1974年的作品《武士蘭士諾》就是一部名副其實的“混沌”電影。它展現出一群人、一個風格、一種主義窮途末路的最後榮光,這必定不是條分縷析的,面目要醜陋而杯盤要狼藉。或許也正是這樣的原因導緻了它長期受到低估。好像和諧是一個風格要自我實現的最高标準。

兩種空間本身沒有高下之分,然而”渾濁“帶來的低估和因為選取了”清澈“空間而受到了過分贊譽的情況幾乎一樣多。後者中的代表就是哈内克的絕大部份作品,他的“角問題”首先是一個關于算計的問題。而在阿巴斯的《原樣複制》中,我們看到了原先近乎是最好的一批“清澈”電影是如何走到它的反面的。它淪為一些對以往作者風格的“原樣複制”,以及飙演技的同時進行的概念交換。再次說明,一部好的“清澈”電影,它反面不是”渾濁“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