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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幻影》為布努埃爾的晚期作品,同樣的超現實主義風格,同樣的狡黠和諷刺。影片初始,鏡頭對準的是戈雅名畫《1808年5月3日夜槍殺起義者》,背景是日漸壯大、不可一世的拿破侖軍隊入侵西班牙,社會上層屈辱投降而人民奮身反抗,畫中的抗議者身着白色襯衫、米色外褲,和被照亮的舉起的雙手一起成為整幅作品中明暗對比的亮焦點。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可能蓬頭垢面,這位起義者的外衣并未沾染任何污漬,起義者内心的純粹外化到畫作上的呈現,也是一種超越現實的,與殘暴、鮮血、黑暗形成鮮明對比的表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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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的幻影》中也始終在體現着這種反差,不過電影中的反差更具有挖苦和諷刺性,甚至會有一種無厘頭之感。對着風景圖片陶醉的夫婦,晚上做着不同動物和郵差入侵卧室的怪夢;旅館中,修道士為身負重病的單身女青年的父親祈禱後,卻又要求一起喝酒打牌;想要練習鬥牛士舞卻被粗暴要求停止的藝術家們;姑媽和侄子的不可言說的情感;一面聊天一面上廁所的男男女女們和一樁失蹤案中,一邊對着小女孩做記錄,但實際上就是要找這個小女孩的警察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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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就是什麼才叫做文明化。我們被稱之為文明人,是因為我不再随地吐痰,不随地大小便,不大吵大嚷,不用手抓飯,不亂生孩子,還是我們更加有教養,這意味着有更高等的教育,更系統全面、通識性的知識,更有推己及人的品德,共情能力和犧牲精神,還是因為社會經濟條件不斷改善,人們生活物質水平不斷提高。戈雅的這幅《1808年5月3日夜槍殺起義者》所沒有表現出來的内容,便是西班牙上層階級,土地主或者新興資産階級的赢弱忍受,屈辱投降,為保護自身既得利益不得不與入侵者做交易,一面竭盡全力維持與階級挂鈎的與生俱來的“文明和體面”,一面又有将錯就錯的軟弱無力,無法磨滅的更深層次的夢魇和殚精竭慮。


人無法在戰争或者生活無以為繼的狀态下保持所謂的文明化,因為在生存第一的環境中,沒有誰會做作和矯情到展示喝馬蒂尼的正确方法,或者談論咖啡豆的産地海拔和日曬程度,隻有在國家把社會維持在相對穩定安全并生活供需普遍滿足的情況下,人們才有基礎條件來“讓自己文明起來”,而不是在空中樓閣中“被文明化”。我覺得布努埃爾想表現的正是這種歐洲背景下,由于戰争瘡痍帶來的恐懼和虛無中對于文明的堅持和質問,所以才有電影中的近乎于荒謬的超現實情節,比如穿着優雅體面的六個人在桌上談論世界人口的排洩物難以處理的棘手問題,可他們自己底下坐的卻不是椅子而是坐便。還有學校的老師給家長打電話,說孩子不見了,可實際上孩子就在座位上面坐着,家長到了學校也看不見,還帶着孩子去了警察局,說這個孩子失蹤了,警察甚至對着孩子做失蹤兒童的體征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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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宣揚着自由,但實際上沒有真正絕對的自由。我們處在什麼樣的情景和位置,決定我們說什麼樣的話,做什麼樣的事。如果人們守不住自己基礎的本質,就有可能會被“被宣傳的自由”帶着犯下嚴重的不可彌補的錯誤,就像旅館中的那幾個修道士,剛開始還在大廳頗帶敬意地圍坐着和女人談論家庭和信仰,然後就在女人洗澡的時候,借為她父親祈禱的名義到女人的房間裡坐坐,緊接着就一起打牌喝酒,最後竟然被隔壁的住客邀請一起玩上了更加出格的遊戲,資産階級禮儀的諷刺和腐朽沒落預言般地展現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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