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一個生活在唐前期的士人,成功地借助時光機來到了百年之後,那麼他所聞見的景象一定會讓他無所适從,經過安史之亂後,唐無論是在社會上,還是在政治、經濟、文化上都發生了劇烈的變化,例如曾經的唐朝核心地區如今林立着諸多藩鎮,其中尤以河朔三鎮最為典型,而電影中所展現的“魏博”就是其中之一。
追本溯源,河朔三鎮在某種程度上是安史之亂的曆史遺留産物,其中尤以魏博鎮号為強大,但是安史之亂後的魏博因戰争的原因而飽受破壞,并且田承嗣本人也非安史系統的核心人物,因此如何能夠在魏博站穩腳跟就成為田承嗣首要面對的問題。他利用唐廷因仆固懷恩之亂而無暇東顧的機會迅速擴充軍力,《舊唐書》記載其“雖外受朝旨,而陰圖自固,重加稅率,修繕兵甲,記戶口之重寡,而老弱事耕稼,丁壯從征役,故數年之間,其衆十萬”,因為田承嗣所依賴本地丁壯,所以造成了之後的魏博軍隊具有濃重的鄉土意識。這時期魏博主要由軍将階層主導,換句話說由田氏家族構成魏博的權力核心,同時積極與地方精英階層聯姻、結盟,吸納地方精英子弟進入魏博的官僚系統。
田承嗣去世之後,其侄子田悅襲位,《舊唐書》記載其“骁勇有膂力,性殘忍好亂,而能外飾行義,傾财散施,人多附之,故得兵柄”。不久之後,代宗去世,德宗繼位,因其銳意中興,因此與魏博等諸藩鎮矛盾激化,在經過一場大戰之後唐室與藩鎮都意識到了各自的力量邊界,這為之後雙方的平衡與穩定相處奠定了基礎。
田悅不久為政變的田緒所殺(即片中田季安之父),而德宗一改之前的銳意進取轉而采取公主下嫁的方式以羁縻強藩,公元785年嘉誠長公主嫁田緒,德宗期望這樁婚姻可以加強藩鎮對朝廷的向心力,因此大為重視,《新唐書》記載“幸望春亭臨餞。厭翟敝不可乘,以金根代之”。嘉城公主也收養田季安為嫡,之後田季安的襲位與此大為相關。但是在嘉誠公主去世後,執掌魏博的田季安逐漸變得驕橫,與朝廷的關系也逐漸惡化。
從電影的角度來看,大緻有三方勢力:首先是以嘉誠公主、嘉信公主為代表的朝廷派,嘉誠公主屬于以情拉攏藩鎮、影響其上層,而嘉信公主則是力主以暗殺、暴力的方式來擾亂削弱藩鎮;其次是魏博本土統治階層,包括地方豪強、軍将、官吏,其中尤以田氏家族為代表,比如田季安、田興;第三方是來自其他藩鎮的外來勢力,比如田季安的妻子元氏所代表的家族,元氏其父本為洺州刺史,曾帶萬人來奔,勢力不可小視。雙方的結合本來就是一場政治聯姻,隻是元氏一直力圖逐漸從内部蠶食,取得魏博的控制權。最後田季安雖然憤怒但也對其無可奈何,也從側面印證了元氏勢力的強大與這種政治聯盟的必然。
其中就前兩方勢力來講,中晚唐的藩鎮與朝廷其實在大多數時間都維持着一種政治上的默契,或者說運行着一種非文字化的慣例,即所謂“河朔故事”。一方面藩鎮承認唐王朝的合法性,承認其對天下的領有,藩鎮節度使也需要朝廷所頒授的合法性認證(例如神道碑、節鉞等)來鞏固自己的統治,唐相李德裕就認為“河朔兵力雖強,不能自立,須借朝廷官爵威命以安軍情”,這種對唐朝廷政治合法性的認同甚至延續到了五代初期、唐王朝實際統治已經結束之後;另一方面藩鎮内部也有着自己的政治認同與文化認同,對于自身的政治獨立和治理極為敏感,而唐王朝在經過軍事行動的失敗之後也默許了這些,轉向采用更加隐秘、非間接的方式來試圖影響藩鎮内部。比如,會昌元年九月,幽州軍亂,陳行泰殺死節度使史元超,上表自請節鉞,而李德裕認為,軍變之後其統治必不穩固,因此需要朝廷認證,“若置于數月不問,必自生變”,不如暫時擱置,以此充分利用好這一主動權。
回到電影,聶隐娘自幼在嘉信公主手下被灌輸了親朝廷的意識,但是在回到魏博之後,通過對魏博内部各階層的觀察與交往,逐漸喚起了自身對于魏博的認同,進而動搖了自己原先的觀念,因此她在很大程度上是孤獨的,這種情感難以自洽,因此她最終隻能選擇遠走新羅。
吊詭的是,聶隐娘的經曆也暗示了田氏家族最後的曆史走向。元和七年,統治魏博最具傳統性權力的田氏家族選擇在家主田弘正的帶領下回歸朝廷,這開啟了憲宗中興的鎖鑰。但是田弘正此舉引起了其他藩鎮的不滿,時人指出這無異于“刳河朔之腹心,傾叛亂之巢穴”,但是更重要的是——在魏博本土形成一個穩固利益集團的情況下,田氏家族隻是一個地方聯盟選擇出的最佳利益代理人,一旦田氏家族選擇回歸朝廷,對魏博來說,田氏家族就不再值得擁戴了。隻要藩鎮所依托的政治構造不改變,這種回歸就是不穩定的,田弘正本人也成為了一個徘徊在長安與河北之間的幽靈。
就電影本身而言,侯孝賢導演采取了一種非常“不商業”的方式來拍攝這部電影,這電影本身不難懂,隻是導演采用了“古典中國式”的方式來講述這個故事,大量細節其實藏在留白和對話中,需要觀衆沉下心來進入電影所展示的“意境”之中去體會、玩味這些細節,去自己揣摩劇中人的喜怒哀樂與情緒變化,換句話說,觀看這部電影需要耐心。扯遠一點來講,這種古典的“中國式”展現手法對于今天的中國觀衆來講其實是陌生的,因為從近半個世紀來看,現當代中國人接受的都是一種蘇俄式的革命文學與美學教育,突出的就是戰鬥性與故事性、沖突性,對于審美體驗其實是并不在乎的,在加上現行的商業流水線文化産品的沖擊,不能體會這種古典審美其實是很正常的。這是兩種觀念,或者說系統的矛盾,并不是多背幾首唐詩、看個國學讀本就能夠完全改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