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誠的星星
何時我才能遠離塵世間的一切
在永恒不變的世界中得到永生?
——《豹》
時代的變遷如同海浪,時而暗流湧動,時而波濤洶湧,作為個體的人在巨流面前是無力而又渺小的,欲奮匹夫之力,或與之颉颃,或與之同流,然而常常事與願違,落得彷徨而又荒誕的結局。個體如此,若以共同之财産、聲望或者社會網絡為根基而彼此羁絆、牽扯的階層、團體,面對“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情勢,或許會有所更具效力的舉措?譬如治水,一人之力難有回天之功,多人積累則或能阻遏,對應于社會變遷亦是如此嗎?
身處于共同的身份、階層之中的個體,如果沒有明确的組織機制,那麼他們之間的聯系是很松散的,面對一種新的社會浪潮,未必會有很強的凝聚力和共同的選擇,更多的成員出于自身的志趣、利益和期望,所選擇的應對方法也不同,貴族階層也是如此。當1848年革命浪潮席卷歐洲,位于西西裡的一個貴族家族也同樣受到了波動,年輕的塔克雷迪——這個年輕貴族成員決定去參與加裡波第的紅衫軍。他的舅舅薩利納親王沒有阻止他,因為他明白變革不可避免。當清晨花園中出現一具士兵的屍體時,他就已經意識到了一些東西,一些關鍵的東西。他對神父說:“你知道國家在發生什麼嗎?沒什麼,隻不過是細微的階級更替,中産階級不想消滅我們,他們想取而代之,而且還慷慨地給我們一筆錢,然後一切皆回複平常。神父,國家的命運危在旦夕......”他本人敏銳地感受到了曆史的湧動,而且他的感知是正确的,這是一種可貴的能力,多少人因為自以為擁有這種能力而走向自身的毀滅!
所以,薩利納親王選擇與這些新貴相融合,他知道塔克雷迪是家族中的野心家,他也知道小醜般的新貴——卡洛傑羅擁有着龐大的财富,所以他沒有阻止甚至去促成塔克雷迪與卡洛傑羅女兒的婚禮。家族會傳承下去,因為我們永遠會選擇融入新的力量,彙入新的江河湖海,但是榮譽呢?價值呢?新的永恒需要更長的時間去鍛造,在它從曆史的神殿中打造出來以前,會有無數的動蕩與折磨,薩利納親王望着貧瘠的鄉村與街道,說道:“這一切不該持久,但還會一直繼續,‘一直’就是一兩百年,一兩百年後也許會變......不過是變得更糟糕”。曆史沒有烏托邦,更不存在理性的神殿。
貴族,這個曆史悠久的階層,它的高貴來自于自身對一系列價值理念的堅持,包括對責任與榮譽的重視,他們是曆史與傳統的承載者,正如片中的神父所說:“你所說的貴族很難捉摸,他們所經曆的那個世界,是他們用數個世紀的煩惱和喜悅創造出來的,那些你我覺得微不足道的事情對他們卻至關重要。我并非說他們是壞人,完全不是,他們與衆不同。我們認為重要的事,他們不會在意,我們覺得無所謂的事,他們反而擔心”。
同樣出身于貴族家庭的托克維爾,在《舊制度與大革命》中試圖指出:君主制如果想要穩固且長久的延續,尊重傳統與秩序是必需的信條,馬基雅維利式或者說法家式的權謀狡詐反而是最應該摒棄的品質。在君主一次次的“有為”中,本應作為社會主要價值承載者與穩定器的貴族階層逐漸淪為空有既得利益而沒有任何責任與權利的空心集團。貴族,他們的價值就在于對社會的責任與對君主的制衡之中,他們的榮譽是應對君主最好的武器,一旦淪為食利階層,德性的劣化與品質的敗壞就成為必然的,他們再也無法阻止君主的集權與攫取,這是革命的根本根源。同時,“有為”也意味着破壞社會絕大多數人所尊重和信任的東西,而這就是革命的文化具有很強的親和性。一個沒有中堅階層的社會,一個無所适從、無所信賴的社會,距離革命隻有一步之遙。
當民主成為潮流,革命也就成為摩登的事物,所以塔克雷迪選擇加入紅衫軍。托克維爾卻用穿透時代的眼光認識到公民的德性難以從中培育出來。君主時代,德性蘊含于貴族的驕傲之中,時值民主時代,德性該如何在公民中孕育?這是西方政治學一個有趣的話題,也是所有關心當下政治與社會變遷的人應該注意的。一個處于轉折過程中的民主社會,一個日漸平民化的社會,如何能夠從暴民(多數的暴政)統治的危險中解脫出來?豹的時代過去了,豺狼、土狼的時代來到了。民主如何能不變成一張空頭支票、一個滑稽的笑話(當卡洛傑羅滑稽地宣讀投票結果時,就注定了“民主”成為笑話)?托克維爾疾呼:德性要從民主的實踐中,從最基本做起,比如參與法庭陪審,親眼見證法律的實踐;參與鄉鎮自治,自己管理自己的社區等。
這是托克維爾的答案。
當薩利納親王跪下,虔誠地仰望蒼穹時,他有過答案嗎?或許有,或許沒有。
我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