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须在时间中继续前行,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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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美国著名编剧、导演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上周五在网飞上线了他的新片《我想结束这一切》。这部改编自加拿大作家伊安·雷德(Iain Reid)同名小说的作品,被考夫曼认为是他最后一次执导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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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安·雷德同名小说《我想结束这一切》

考夫曼在1999年完成《成为约翰·马尔科维奇》的剧本之后,凭借天马行空,桀骜不驯的想象力在好莱坞一举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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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性》《改编剧本》《暖暖内含光》海报

而后接连创作的《人性》(2001),《改编剧本》(2002),《暖暖内含光》(2004)都继承了他一贯的风格——精巧的设定,繁复的构思,“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脑洞。

2008年亲自执导的电影《纽约提喻法》更是登峰造极,在戏剧和电影中创造了一个同现实一样庞杂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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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夫曼不为常人所预测的剧情走向,和情感厚度,让他二十多年来在剧作趋向保守扁平的好莱坞成为一股持续的清流。

正因如此,我在为他作评前便考虑另辟蹊径,以一种不同于寻常影评,甚至反影评的方式切入考夫曼的内心。他高度戏剧化、碎片化的创作正像剧中人所说,是一场“细节无数…稍纵即逝的盛大演出”。一旦沉迷于对每个细节一一解读,我们将失去考夫曼贯彻故事始终,浑然一体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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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果妄想三言两语就提炼他的精髓的话,则会因为失却了迷人瞬间的点缀,陷入堆砌文字的老生常谈。

这次为考夫曼量身定做的尝试,试着在二者之间找到平衡,首当其冲的不是重构,不是估价,也不是分解,而是以文字重现他的知觉场,用意象的暧昧和宽广,来临摹考夫曼刁钻又狂放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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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结束这一切》

I'm Thinking of Ending Things

导演: 查理·考夫曼

编剧: 查理·考夫曼 / 伊恩·里德

主演: 杰西·普莱蒙 / 杰西·巴克利 / 托妮·科莱特 / 大卫·休里斯 / 盖伊·博伊德

类型: 剧情

制片国家/地区: 美国

语言: 英语

上映日期: 2020-08-28(美国点映) / 2020-09-04(美国)

片长: 134分钟
编辑/冷狗

排版/小浣熊

荧幕回到那一片纯澈的雪地时,端坐其上的是疏朗的天空,和一尊汽车形状的静默。早晨的日光是如此的详和与寂寥,明朗中现出一丝死神雁过留痕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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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结束这一切》海报

群鸟的啼啭从瑟缩寒枝上回荡到乡野的空气间。

落雪的黄昏如果像人之将死一般黯淡,雪后初晴就仿佛定格了音容笑貌的逝者,一扇开向永恒阳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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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考夫曼新作《我想结束这一切》的最后一个画面。也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在一部电影结束后,依旧愿意心无杂念地凝视、静坐、噤声、屏息。

希望自己的生命交融在这幅清朗的雪景中,随着死亡一般邈远的风景在思绪里伸展,不顾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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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倦感,我们最熟悉的老朋友,从《筋疲力尽》开始,影史就似乎同它形影不离,在考夫曼的手中它再一次显出日久弥新的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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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它附着在车窗上,猪圈里,满载的语音信箱,又或者哭笑之间的沉寂时分:好像被裹挟在风雪中,一夜之间为世界的每个角落铺上了奇形怪状的孤独。

故事开始在一个冬之将至的傍晚,杰克带着女友回家和父母见面。

在一路白莹莹的原野上,他们谈论消逝的记忆,女友颓唐的诗行,和失去了存活欲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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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杰克儿时的农庄,女友却好像踏入了时间和身份的迷宫。她丢失了名字,丢失了历史和未来,在餐桌上被尴尬地追问。她在房间里见到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杰克父亲,阴阳怪气的母亲,装满同一件黑色制服的洗衣机,神出鬼没的狗。

好不容易驶上回家的路,大雪依旧肆虐,杰克变得焦躁易怒,沉默寡言。他们在决定从陶西甜品店买了两杯冰淇淋之后,走上一条通向杰克中学的小路。在这个空空如也的偌大校园里,女友发现一个垂垂老矣的清道夫,才意识到整个自己和杰克的故事——只是这个老人临终前孤独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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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还记得起上一个冬天时世界发生了什么,我们又都是怎么熬过的,这个故事便不再像听上去地那样自言自语,遥不可及。疫情和寒流一同在窗外肆虐的时分,我们蜷居在公寓里,捂着温热又残缺的肢体,操着陌生的乡音和邦人试探奄奄一息的未来。

天色白中透病,好像每个人的枕上也按捺着一场经年的大雪。教堂和舞厅一起空了,我们关上门扉,收起裙摆,小小的房间就是一条举步维艰的雪路,霜冻结满了双手,通向地球停转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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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寒冷证明着故事和我们发生在和同一个时空。还有多少温热的心脏,或者萌芽的未来让我们自发地攥紧手中的热情?

邻里日复一日地维持相爱和劳作的表象,几分是出于真情,几分是出于惯性,又要彼此相瞒到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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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生命只是童年的延续,习惯的照旧,或者信息过载的容器,那我们和一句名人名言,一具被谎言寄生的行尸走肉,一只被预先设定好生命程序的昆虫又有何不同?这些行走的陈词滥调在剧作家的心中被不厌其烦地重复,正因生活中它们是周而复始的鸡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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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和肢体并不相通,情人在某些瞬间只觉得彼此吵闹。

杰克为下车喝一杯咖啡,“墨索里尼的火车”和女友打岔,在荒唐的反覆里消磨感情的韧性。

我们这才认清,尴尬和琐碎已经像蚂蚁一样,爬满了生活的脚踝,甩不干净,一旦放任不管又瘙痒难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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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在车上望着杰克的嘴唇,他似乎在提出某种邀约,但他的声音如同隔着树洞一般模糊,神情像陌生人一样焦虑又冷淡。

这样的瞬间稍纵即逝,但却像透过了坚实的伪装,瞥见了每段亲密关系的真相:

肌肤,甚至血缘相亲的我们,平日委曲求全,下意识却仍然是彼此的刺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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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农庄惬意的火炉旁,桌上的烤火腿来自农场被蛆虫啃掉了下半截的猪;老派落后的父母在女友面前吹嘘儿子的“事迹”,回到厨房之后大声拌嘴,杰克为他们不加节制的唐突感到羞耻;

女友一会儿被唤作露西,再一阵子叫做路易莎·露西亚,在看似无尽的芳名间迁徙;无独有偶,她的身份也跟着场景的变换,在神经学,绘画,量子物理,老年学和电影赏析之间游弋。

一夜里,她在时间的长河里出没无常,看见杰克的双亲过去,未来和死后的模样:她交横跋扈,他游手好闲,她强颜欢笑,他神智昏沉,她苟延残喘,他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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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在杰克的房间看见一本陌生的诗集,上面赫然印着自己的诗,一架子量子物理的专著,一本保琳凯尔的电影评论,又在地下室发现为自己的风景画实际上全是布莱克洛克(Ralph Albert Blakelock)所作:她从前认为亲口说出的“话语”始终只是对他人的移植。

屋外的雪下得更紧了,似乎没有寒冷会因为一个家庭的湮灭而稍作叹息。女友指着杰克墙上的一张照片,他们同时发现画框中的孩子都是自己。

电光火石的刹那,我们参透了之前每一步踉跄,每一次错岔,每一只松动的螺丝,每一个偏移的印象,都源自于一位被遗落的老人日益疏松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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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冬天重新光临尘世的这天,傍晚起身,换上清道夫的制服,望向家中的一切,舞台上青春水银泻地的姑娘,他的眼中满是回忆的尸体。

在他临终前的记忆迷宫里,世界幻化成了一对恋情正浓的男女,和他们眼中一幅幅流动的奇观。他看见生命中所剩的每一个角色,被安插在各不相识的四处,随时被忧虑和恐惧牵动,掉进时间的冰窟。

他用一顿黄灯红火下的农场晚餐和自己的房屋告别,走上风霜交加的再下一程。停顿,见自己艳羡的美好躯体最后一面。她们是演出音乐剧的少女,只懂得对他指指点点地讪笑。直到另一个长着疹子,脸圆嘟嘟的女孩子向他伸出了手。

她对老人说:“你没有必要继续在时间中前行,你可以在这里留下。” 咽下的言外之意好像在说“早已被时间风干的躯体,丢了也罢。是时候闭上眼睛了,和我们一样化作回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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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竟什么时候,什么时候这一切可以结束?一段没有意义,没有终点的爱情?以及被这段感情所提喻的,带着“深刻的,难以言说的,无可修复的错误”的人生?

而不是在永恒濒死的循环里重复着买冰桶-吃不下-成杯丢掉的无能怪圈?或许这便是那个一直在电话里萦绕的声音想问的唯一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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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艺复兴的人类带着新鲜的猛劲,从中世纪的集体蒙昧中款步走来,他带血的喉咙里也只有一个问题,然而却是另一个:

“生存还是毁灭?”

四百年后的人类失去了全部的朝气,全部和死神搏命的激情,一口黑色的静脉血只希望生命放开他的衣领的时刻早一些,更早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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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可以把这个古怪,晦涩,褪色和尴尬的世界当做空巢老人颓丧的发明——轻松的结论既合乎考夫曼苦心铺排的伏笔,也方便我们像看完一本志怪小说一样,在电影结束之后将这个细思恐极的故事抛之脑后。

可是…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把这一整个拥有自己“物理”定律的世界,看做考夫曼对真实生活的又一个提喻?或许不是老年人记忆消退,事物之间才失去了分野,而是主宰这个世界的健全人太标榜清醒,太喜好在各自间划清莫须有的界限?

即使在我们身上,“记忆”也喜欢猝不及防地开起玩笑,我们想起《一一》中的NJ,他回到家,绕了一大圈,却一时忘记了自己是来找什么的。或许“记忆”本就是一个布满讹误和空隙的马蜂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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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杜罗夫斯基在谈及未完成的《沙丘》说,“人之所以活下去,是为了给自己创造灵魂。” 在没有灵魂的人类身上,姓名可以无规则地滑动(女主从始至终没有确切的名字),身份可以被无时限地复制,“我”和任何人都成了双向互通的角色。我们看似满载各自的怨言,但又都是大同小异的空心人。

大段尴尬又言不由衷的对话正是对这些被“文本化”的空心人直接的描画,他们口中的话语显然不值得我们相信,从他们下摆的嘴唇,面肌不自觉的抽动和阴郁的眼神中,我们读出甚至连他们自己都不再相信“话语”是出自自己之口。正像我们不可以相信《改编剧本》中后一半的类型叙事是真实一样,电影中被剧场化,功能化的人物首先是一种对真实生活的理念折射,沾染讽喻色彩的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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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考夫曼,客体即是主体自证存在的幻觉,而主体又是从客体反弹回来的另一重幻觉,像《纽约提喻法》中以导演为模型原尺寸复制的城市,其终极目的便是图解自我、他人和时间之间边界的虚无。

“凑近了看,世间万物都一个样,你,我,所有想法,满是蛆虫的猪,都一个样。”清洁工被孤独压垮了,他脱光了衣服,追着幻想中的猪走出了车门。世界上是上亿个同样疲倦和自私的生命,同样地被不合时宜的他人刺痛,同样地没有灵魂却仍然不能彼此拥抱,同样地成为他人的燃料和自我的废墟,同样地身为自己,却远在自身之外。

因此,考夫曼的迷宫并不是用来“烧脑”的(即便理清楚也无助于观众接近情节发生的根本动因),而是一种基于普世性的悲观,产生的人格模糊体验。只有在对这种体验的认同下,我们才会意识到荒谬的事件群不是等待解释的噱头,而是横亘在生活深处,人际暗面的真实肌理。

而考夫曼使生活恢复这种肌理的方式,则是赐予他的角色“自为的时间性”,即他的人物不再“静止于时间中,如风拂过树叶”,而是掌握且超脱了“时间”本身,因此女友看见人们过去,未来,死后的模样,也看见了所有生物相同的基因,相同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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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夫曼贡献了后新冠时代第一部浓缩了这个日渐寒冷的世界,和身在其中,每个心灵日渐紧缩的人类的电影。我们的心中是一场大雪,窗外又何尝不是呢?2020年向我们展示了世界停滞的可能,这或许只是一次更大危机的冰山一角,国际关系重新紧绷,消费市场一再萎缩,全球化为稳固内循环做好了后手,预备关上家门的不只是恐惧病毒的我们。

考夫曼是否有意指涉这个时代?可能电影的无力感与2020年的相遇只是一语成谶,但不可否认的是,从踏上公路的出行,到埋没在雪中的车,这是一个“寒冷日渐逼近”的过程,及至海报上穿着拖鞋,坐在家中的木椅上,却浑身被雪掩埋僵直的女主,更是对“窗外-屋中”这层心理分野的僭越。不再有一层防线来区别窗外和屋中,即便我们不认同自己是紧缩的个体,私人的安全地带也终将被时代的寒冰所侵蚀,又或许,我们中的每一份消极和不安,最终都集聚成预示灾劫降临的风雨云?

在双面圆满的痛楚中,考夫曼徘徊在语言的边界上,词语像松动的螺丝,被返还了无限的自由,趋近于诗歌,意识和梦境的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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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层意义上,考夫曼或许是《八部半》永恒的临摹者,他的每一部剧本都有着费里尼式千变万化的底色。而如果《八部半》结束在一场对“我”的庆典的话,《我想结束这一切》则是终结于一次颠覆,一场自我的葬礼。葬礼上有数不清和“我”一样老去的观众,正像费里尼的舞台上有每一个“我”熟悉的面孔,“我”徒劳地宣扬“爱”,感激他们构成了今天的我,但“我”苦涩的笑瞒不过内心,他们不是别人,只是一个个分裂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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荧幕回到那一片纯澈的雪地时,端坐其上的是疏朗的天空,和一尊汽车形状的静默。我埋葬了自己,接下来是如天空般永恒的缄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