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在2020年11月21日首發于微信公衆号《德國電影節》。第八屆(中國)德國電影節于11月13日在北京開幕,由德國電影協會主辦,北京德國文化中心·歌德學院(中國)和百老彙影城協辦。自2013年舉辦第一屆以來,一直緻力于提供德國當代影壇佳作,加深中德文化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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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勒茲在後福柯時代的監控研究中向我們展示了一個控制社會的範本:權力将不再需要以密閉場域中的全景監視來對個人進行規訓,因為個人從初生伊始即陷入了無孔不入的機構——在這座螺旋向上的塔樓中,個體不僅是被征服的對象,而且被全權代表,同隐喻化為等号,人随着物縮減為語言中的樣态,現實被塵封為信息粒子的風暴。強權的結果不隻是被鉗制的主體,更是主體的先天性隐退,面對整個生命的官能萎縮,德勒茲提出唯一有效的反抗是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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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黑色》 劇照

如果由信息星雲堆疊的機械宇宙是死亡的隐喻的話,那麼湯姆·弗盧裡奇(Tom Fröhlich)在《完美黑色》中,向這個寄生于暗處的人群的發問就有了鏡像或者回溯的意義:絕對的黑色是什麼樣的?問題霎時令我們無所适從,因為我們是如此習慣在官能的死亡下保持機體的運動,以至于面向黑暗時,我們先是一陣失落的鈍感,緊接着湧起一股持久的惘然。不僅人類許久未曾與它彼此謀面,還因為無法在向前的知覺中瞥見信息的虛無,我們必須要望向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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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理上的完美黑色并不存在,弗盧裡奇開宗明義,向我們昭示了他所抛出的橄榄枝穿過機械的轟鳴,意欲伸向的是官能的深處。第一位受訪者,天文學家告訴我們哈勃望遠鏡可以指向任何一部分恒星之間看似黑暗的區間,又在其中發現更多未知星系的集合。即便試圖制造一個密不透光的空間,也無法在其中排除從大爆炸原點逃逸而出的電磁波。

弗盧裡奇的叩問正是德勒茲所言的反抗,也是藝術的隐語:絕對黑色不可以被制造,不存在信息的流通,不允許對機體木乃伊似的防腐保存,它隻能被無限接近/臨摹,而距離它的核心(core)越近的時候,它就越發空白,這意味着,它逐漸剝除甚至摧毀主體後天沉澱的經驗式人格,直至隻剩最後的晶體,那時的黑色可以是聯覺的火花,可以是無所作為的“愛”,也可以是自毀的筆刷,但如果“從混沌到大腦”足以用來定義哲學的話,它必定屬于“從大腦到混沌”這一回溯上震蕩的某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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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位受訪者,隐藏着聯覺天賦的巴松管演奏家,向我們拓寬了震蕩的第一種可能,即感官的松動:像水波的漣漪一般,黑色的視覺印象在她身上會立刻彌散為視聽雙向的應激反應。然而聯覺對于初生的嬰兒卻算不上一種“症候”,直到出生三個月之前,他們的全部感官始終是交叉(overlap)的。人類後天衍生,五種對他者存在(dasein)各不相通的感知,仿佛隻是某個内在平面在拓撲學上變化的多面。相較于人類,聯覺者的異能使他們成為輕易出離規訓的“精神病人”,因為他們随時能從綿延向前的日常中回溯,重拾在遺忘中脫落的精神棧道。

第三和第五位受訪者擘畫震蕩的方式是相似的,她們以“脫軌”的離心力傾倒了生活的亂象,而投身在另一種非場域的亂象中。于是,自身的他者性從她們身上顯現:失去了兒子的畫家以筆刷和哀恸作梯,懸置在生死之間;生物學家撥開了大陸對地球的霸權,沉入海面以下,嵌進文明和未知的夾縫。即便前者的影像溯源于大寫思想,後者的驚奇來自大寫自然,但二者卻殊途同歸。回溯的運動又在畫家向後搖擺的船槳中顯露無疑;她向攝影機傾訴,黑色理應像一道過濾器(filter),從中揭示出生活;而後傾倒在畫布上的悲傷,因為遍布了生活,也必須沾染生活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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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位受訪者将痛覺也隐喻為一場震蕩。他的身份是紋身師,我們再次清晰地看到一種借着“改造身體”偏離規範的冒險。每一次紋身筆在肌膚上向黑色的靠近,對于紋身師來說,不僅是被紋身者借由疼痛,這種“異質體驗”,向深度自我窺探的跋涉,還是個人經驗被絕對釋放,裸露出生命體核心(core)的過程。黑色的身體,不再可供裝飾,不再引起個性的想象,因而被他視為“誠實”,而他将能量被拔除後的精神狀态,稱為“愛”。在這裡,“愛”不是一種行動,而是“非行動”,是征服欲被剝離之後,從生命内部自發升騰的親切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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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黑色》 劇照

具有諷刺性的是,直到造訪最後一位“異能者”,一個半盲的印刷藝術家,我們才在視力的缺席中,發掘了完美黑色在官能界完整的獲得。這位老人的特殊之處在于,他無法再用眼力對顔色進行判斷,器官的衰敗使他轉而使用深度知覺(depth perception)體測世界,這無疑和觀測力可達幾百億光年以外的哈勃望遠鏡形成巨大的反差。為什麼執迷于黑色?老人說,黑色即原始的代名詞,地球上第一個生物的眼中隻有黑色和白色,它作為進化的起點,亟需在相片的印刷中(一門服務于當代生物眼的記憶)中得到确切邊界的劃定。視網膜上的影像已經消失,生物視覺的起點卻被返還,在老人印出那塊光線折射率幾乎為零的黑色時,他不僅将個體退回黑色的回溯拓展到了地球史的圈層,而且代表着對抗萎縮的軀體(死亡的迫近)的一番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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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黑色》劇照

出離在規訓之外,望向他處的路徑有哪些呢?聯覺者的出離走向的是幼時感官留下的幽冥,畫家的塗抹源自兒子在記憶中的虛實相交的拟像,印刷者的執念來自某種“集體潛意識”對他的宣召。這場回溯不關乎精神分析式的人物前史,而更像普魯斯特所言的“物性瞬間”,由短暫的精神症候偶然觸發感官和混沌之間的知覺場。黑色就在道路盡頭等待着他們,它是世界的任意一種形式,卻恰恰不是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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