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知觉变得很混沌、麻痹,心很乱的时候,用电影来整理思绪是一个非常舒适的方式。一方面是可以逃避,把自己屏蔽掉但又带着自己进入到一个故事里,一方面无论是任何故事,特别是运气好遇到一些好故事,无数感受与理性被重新召回,很多新的感受与思考纷至沓来,像是僵硬的身体慢慢记起自己,变得松软一些。所以世界上有电影真的是非常好的事情,如果日记是可以自泅自溺不准他人来救的湖泊,那电影则帮助自泅自溺的人慢慢找到新的游动方式。

玛格达或许认为他人的爱就是欲望的承载。而托梅克在遇到她之后告诉她说,我爱你,我什么都不要。爱跑到最深处是否只是,你只要好好存在就好了,跟我的存在可以没有关联。她问他:“你到底想怎么样?吻我?和我做爱?还是跟我去旅行?”十九岁的托梅克的要求是“一起去吃雪糕”。这样一个很朴素很有少年气的请求。曲调很飞扬,小男孩快乐地拖着一车的牛奶瓶旋转。这些动作中我感受到一种飞扬的很有生命感的爱,好有力量,是很澎湃的爱才会因为爱人很小的动作激发出如此激烈的情绪起伏。可是爱是不是会在人们一次次爱上他人之后消磨掉,疲软掉,我不知道。但看电影的时候,看到其他人如此有强度的爱还是会心头一烫。

玛格达握着托梅克颤抖的手伸向了自己裸露的大腿。然后,她又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这就是你所说的爱情的全部。现在你可以去浴室把自己弄弄干净了。”托梅克的崩溃像是对爱情无数幻想的崩塌,似乎有一个非常肉欲的关于爱的尽头,如此草莽,如此不堪,甚至可以说有些无趣,可是如此有理有据,这样和欲望等同的爱,坚固地在他眼前似乎要和真实等同,可能一下子冲掉了托梅克心中所有温情的对爱的想象,所以他割腕自杀。

爱是否就是几乎忘掉自己然后心甘情愿望向他人的眼睛?所以在爱一个人的时候,时刻记起自我,主体性很强,本身就是一件有些悖论的事情,尽管这个要求非常合理。玛格达和托梅克对爱的理解不太一样,托梅克似乎认为爱是一种心甘情愿对被爱的人目光的倾注,并想办法创造一些联结,这种倾注本身就有极强的幸福感,也就是“看见”。但是玛格达认为男女之爱之中,爱只剩下了欲望,爱是一件非常不飞扬的,有所求的东西,这种意义上,爱几乎和物物交换可以等同。但是最后手持望远镜的变成了玛格达,我想里面其实不仅是愧疚,也不仅是含了一些爱,也是一种心灵最深处的爱的归属的渴望,一种非常隐秘的召唤,一种质朴的回归,她被另一种爱的理论席卷了,如此温情,如此有力,像是百转千回,回到爱本身褪尽装饰一点的样子。

但是究竟什么是爱呢?最后玛格达通过偷窥的望远镜看到托梅克爱人眼睛中的自己,她在换鞋的时候撞倒了一大瓶牛奶,趴在地上无助地哭泣,托梅克的目光仿佛幻化成实体,陪伴在她身边,玛格达的目光颤动。爱一个人某种程度上,需要“我看到你”。电影中托梅克对玛格达的偷窥,这件事本身尽管加了很多猥琐与欲望的隐喻,但托梅克的“看见”好像有了一些爱的材质。他不仅看肉体,也看脆弱,看低沉,看无数属于玛格达的细小的瞬间,并因为“看见”本身而倍感幸福。这种“看见”,就像无数黑漆漆的窗户中,他的目光点亮了玛格达的那一扇,像一个人在世界上行走,原本没有任何独特之处,但忽然被一束目光照得金光镀身。这种“看见”,如果是带着温热的关怀,是否就类似于爱的材质?

克氏说:“我发现其中有趣的是它的拍摄角度,我们总是透过爱的这个人而不是被爱的这个人来看这个世界,我们从爱的这个人而不是从被爱的人的角度来观察问题,被爱的人是个物体,只存在于碎片之中。”我爱你,所以我渴望看见你,我看你的眼睛是爱人的眼睛,也是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