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影片主要情节在泰国之外发生、没有泰国演员出演及其英语(西班牙语)背景,表明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开设涉猎一个自己之前并未驾驭过的形式。他曾说:“小时候,我被丛林、动物和山脉所吸引。70年代,我是读着猎人从失落文明中寻找宝藏的小说长大的。然而,泰国没有充满黄金的古代帝国,没有猎头部落或蟒蛇。四十年后,我仍然被这样的风景所吸引,但它们现在被层层其他故事所覆盖。我被拉丁美洲的历史所吸引,仿佛它是我青春中缺失的一部分。我来到哥伦比亚是为了收集表达和记忆,而不是亚马逊黄金。我深深感谢我在各个城市遇到的人,从心理学家、考古学家、工程师、活动家到垃圾收集者。”杰西卡(蒂尔达·斯文顿饰)是一位移居哥伦比亚的苏格兰植物学家,一天晚上她被一声巨响惊醒。似乎只有她能听到这声音。第二天,她去波哥大的一家医院探望生病的妹妹凯伦。杰西卡在麦德林经营一家市场花卉生意,她很想了解更多有关她姐姐接受治疗的同一家医院正在进行的挖掘项目的信息。杰西卡仍然对反复听到的声音感到困扰,这让她无法入睡,她寻求一位名叫埃尔南(胡安·巴勃罗·乌雷戈饰)的年轻音响工程师的帮助来重现声音。虽然一开始并不成功,但两人最终接近了声音,并开始了友好的关系。就在他们要一起去旅行之前,杰西卡在埃尔南的音响工程工作室寻找他,却发现他不在那里,而且在那里工作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谁。杰西卡发现自己在现在健康的妹妹的陪伴下越来越不舒服,于是独自冒险前往乡村,在那里她遇到了一位中年鱼鳞工,也叫埃尔南(埃尔金·迪亚兹饰)。这个埃尔南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他却与杰西卡坦诚地交谈。他们讨论了他与地球的联系、他的睡眠以及他们的记忆。在他的家里,杰西卡学会了以与埃尔南类似的方式与她的记忆联系起来,在某一时刻,在牵着手时,她的记忆似乎与他的记忆交织在一起。然后杰西卡走近一扇开着的窗户,再次听到了隆隆的声音,但似乎已经开始接受它,甚至欣赏它。突然,一艘伪装的外星飞船从丛林中升起,留下了巨大的音爆。无线电广播报道了一场普通民众不知道的轻微地震,而这次地震与航天器的起飞同时发生。广播接着说,地震挖掘出了上述挖掘项目正在寻找的以前无法进入的区域。
以上是这部影片的“情节”。但是在情节之外,我们还能熟悉他典型的长镜头,已经填补那些简短的台词间隙的漫长的留白和空镜。
有几点需要注意,首先,杰西卡去波哥大的一家医院探望生病的妹妹,寻求一位名叫埃尔南的年轻音响工程师的帮助来重现头脑中不断重复的响声,以及到乡村遇到了一位中年鱼鳞工,这些看似充满逻辑和明显因果链的故事,背景却是杰西卡脑子中的无法解释的巨响,它成为她理性、平凡生活中无法解释的赘余物。影片现实主义的视觉信息和魔幻的声音内容之间形成了对比。视觉在我们的文化中是可见的、是证据,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视觉相对于听觉占有主导作用,但是在这部影片中,所有的荒诞、焦虑、不可揭示的事物,都是因为声音的幽灵。声音作为不可见的在场,在影片中扮演了历史幽灵学的作用,我们听到巨响,杰西卡描述它,使我们不断接近这个不可接近的事物。埃尔南从电影音频效果文件中提取内容来帮助她描述她所听到的声音——“就像一个混凝土球撞到了被海水包围的金属墙上;就像一个混凝土球撞到了被海水包围的金属墙上;就像来自地心的隆隆声。”即使声音工程师使它极为接近她听到的,但是我们仍然无法确信他还原了这一点。声音传递的事物是多义的,是一只什么样的球?为什么撞击?是因为战争?体育比赛中的球?外星文明的飞行器?或者杰西卡实际上是一位分不清幻觉与现实的精神病人?关于最后一点,影片其实留下了足够多的证据:有几个场景是为了让观众混淆杰西卡是否产生了妄想,当她第一次访问音响工程师埃尔南的工作室时,她被告知没有一个名字和描述的人曾在工作室工作过。细心的观众会记得,音响工程师埃尔南在谈话中告诉杰西卡,他是一支名为“Delusion Ensemble”的乐队的成员。杰西卡似乎出现妄想的另一个场景是她与艾格尼丝、马特奥和胡安共进晚餐。在晚餐谈话中,杰西卡提到了一个她说去年去世的人。然而,艾格尼丝和马特奥坚持认为杰西卡错了,她所说的那个人还活着。杰西卡感到难以置信,因为她确信自己是对的。杰西卡还拜访了一位名叫康斯坦萨博士(康斯坦萨·古铁雷斯饰)的心理学家,向他讲述了她对这种神秘噪音的困扰。康斯坦萨博士建议她,在高海拔地区,人们有时会听到“砰”的声音。“这不是流行音乐,”杰西卡对康斯坦萨博士谈到她不断听到的声音时说道。
因此,围绕杰西卡听到的奇怪声音的多种解释,这是影片最重要的诱饵,也是一个非悬疑剧的“麦高芬”,不断吸引观众在昏昏欲睡中提高警惕。两个埃尔南,分别象征着现在与过去,科技与巫术,现实与梦境,城市与乡村,今我与故我……影片正是在这种亦真亦幻的叙事中,呈现了真实的图像和杰西卡想象中的声音之间的声画分离,这是一种古老的技术,早期的电影理论家就已经发现了声音和图画的分离在电影艺术的发展中所具有的重要作用。由迈克尔·斯诺(《波长》的导演)甚至让-吕克·戈达尔等电影制作人构建的图像和声音的相互作用,已经构成了电影史最精彩的篇章。赖纳·维尔纳·法斯宾德的《世界旦夕之间》(1973)、德里克·贾曼的《蓝色》(1993年)也反复被人们回味。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的《记忆》,以及近期中国青年导演魏书钧的一部作品《野马分鬃》(2020),都体现了对这种古老的影像原理的使用,影片也因为对声音和图像的重视而具有某种元电影的色彩。正是因为声音在影片中的怪异之处越来越吸引观众的注意,杰西卡与鱼鳞工人埃尔南的感应,更从声音图像的角度呈现了她脑子中流淌的乱糟糟的画面,但这些画面本身又是通过声音呈现的,只能交给观众去想象和填补,最后,当杰西卡与鱼鳞工人埃尔南“感应”结束,她走近一扇开着的窗户,再次听到了隆隆的声音,本来正常的画面中出现一只奇怪的飞行器,飞船从丛林中升起,留下了巨大的音爆,飞过充满神秘气息的绿色的树林,抵达遥远的地平线并在云雾中消失。这田园牧歌的画面就瞬间变得不可解了。这时,无线电广播报道了一场普通民众不知道的轻微地震,而这次地震与航天器的起飞同时发生。地震是因为不可知的飞行器的起飞造成的吗?影片没有提供任何可供揭示的信息。这个飞行器穿过富含前现代气息的山谷的图像,很容易让观众观众想起贾樟柯在《三峡好人》中创造的魔幻现实主义提喻法,在三峡移民搬迁和拆除危楼的过程中,背井离乡的工人身后我们看到奇怪的飞行器一闪而过。尽管在影片中只占据几秒钟的镜头,但是这一瞬间打开了影片的不同维度,仿佛我们本来因为影片的写实主义细节而盯着沧海中的一粒粟米,突然,我们有了一个机会,尽管是一瞥的时间,但我们看到了我们所置身的变幻莫测的沧海本身。在韦拉斯哈古的《记忆》中,那个与地震消息同时出现和消失的飞行器,也扮演了同样的作用。至于它和杰西卡感受中始终存在的响声是什么关系,影片也留下了众多的解释空间。在看完电影之后,回到影片开始的时候,在一座破旧的台球馆外,停在外面的几辆车的警报器同时鸣响。夜晚的停车场一片车辆被碰触产生的报警噪音,但是根据长镜头中拍摄的内容,这些被激发的噪音并无任何外在的作用力来源,我们联系影片后面的情节,可以推测,这些车辆的警报声音被激活,也许就和人类没有感知到的某些地质运动(预言了后来广播中的地震消息)或杰西卡听到的类似球体的撞击声有关。
第二,名叫埃尔南的年轻音响工程师从事的是一个现代的职业,和我们认知中的现代职业一样,它是一种极度细分的工种,依托电脑软件这一科技媒介进行办公,在他还原杰西卡想象中的声音的时候,他的操作流程是通过技术复和来对不同的声音进行拟真和比对,这个过程毫无玄学可言。但是,杰西卡显然在这里碰壁了,因为出现在她头脑中的、别人无法感知到的声音,始终不曾消除。杰西卡决定就她不断听到的噪音咨询医生,而且因为从第一晚起她就根本无法入睡。医生无法帮助她,拒绝给她开Xanav处方,并要求她转向上帝或艺术。考虑到这一切,杰西卡开车离开城市,前往乡村和森林,寻找不断出现在她身边的神秘噪音的答案。她到乡村旅行,遇见了一个叫埃尔南的鱼鳞工,这个鱼鳞工尽管和作为声音工程师的埃尔南分享同一个名字,但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和工作性质却完全不同。他解释说,他从来没有旅行过,也没有看过电影、电视或任何形式的新闻,因为已经有足够的故事了,他记得一切。他捡起一块石头,分享其中包含的过去。他还告诉她,他的同类从不做梦,他在河岸上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睡着了。如果作为声音工程师的埃尔南是一个生活在城市中、熟悉现代生活的技术理性主义者,那么作为鱼鳞工的埃尔南则是一个生活在农村、从事着某种牧歌式田园生活的隐居者,后者的生活看样子是避居的、沉思的,他的工作性质也不需要任何现代技术,他磨除鱼鳞的道具有点像是古人类使用的那种粗钝的石块,我们在他的工作中那种导致了作为声音工程师的埃尔南的生活方式的前提的缺席,也正是经由作为鱼鳞工的埃尔南,杰西卡把自己无法向其他人通过语言、图像、声音拟真而传递的个人记忆或想像中的场景进行了心灵感应式的传输,以至于它像是某种巫术场景。当她开始讲述一个涉及她母亲的可怕童年事件的故事时,埃尔南告诉她,她实际上是在读取他的记忆,就像天线一样。我们听到了她描述过的响声——它像是一个巨大的球撞在井中的声音,带着点钢铁的硬度,又像是土壤一样丰厚,并且夹杂着其他的声音,骚乱、市集、人声鼎沸……在典型的韦拉斯哈古超现实风格中,杰西卡目睹了一个具有科幻或超自然元素的事件,这似乎可以解释她一直在追逐的声音的起源,但是又使它变得更复杂难解。在涉及到植物学家、人类学家、心理学家、录音工程师、鱼鳞工人等不同的职业之后,影片尝试打破中产阶级对于世界的稳定幻象,呈现了更为全面也更为难解的人类世界的画卷,表明我们的文明和文化活动其实都是在广阔的自然史中发生的。
第三,这部影片的题目是“记忆”,那么它必然是导演想要阐述的主题。它同样有好几个言说的层次:自然的记忆;人类的记忆,包括离散、亲人分离,以及现代人的彼此疏离导致的记忆的无法复原;记忆的传输、感知或再现的难题。
第一个层次,地震、泥石流、城市化、城市规划对地貌的破坏和重建,都构成记忆的破坏、抹除和消解。韦拉斯哈古曾经说:“我想象这里的山是人们几个世纪以来的记忆的表达。巨大的山脉及其褶皱和小溪,就像大脑的褶皱或声波的曲线。由于大量的暴力和创伤行为,地形膨胀和颤抖,成为一个山体滑坡和地震永无休止的国家。影片本身也在这种活跃的地形中寻求平衡。它的骨架、图像和声音都被摇晃得失去了位置。”古代文明的遗迹和现代生活的混乱始终处在杰西卡生活的没影点上。杰西卡与考古学家艾格尼丝(珍妮·巴利巴尔饰)有一次富有启发性的邂逅,艾格尼丝是一位考古学家,研究在隧道施工过程中挖掘出的古代人类遗骸。后者向杰西卡展示了科学实验室中的一些骨头。艾格尼丝告诉杰西卡这些骨头大约有 6000 年的历史,她让杰西卡猜猜桌子上骨头的人的性别。杰西卡错误地猜测这是一个男人。艾格尼丝告诉杰西卡,这些骨头实际上是一个年轻女孩的骨头,她的头骨上钻了一个洞,这可能是一种古老的释放邪灵的仪式造成的。
第二个层次,家庭的离散、人群的迁徙和全球流动,战乱等导致的无家可归。杰西卡是一位移居哥伦比亚的苏格兰人,她去波哥大的一家医院探望生病的妹妹,因为自己的生活困境,她先后遇到了作为声音工程师和作为鱼鳞工的埃尔南。这些身份信息提醒我们,影片触及了全球流散时代人们“记忆”的困难。
第三个层次,面对记忆的媒介化难题的人类的普遍“孤独”,以及对这种孤独进行突破的可能性。仿佛杰西卡始终被自己过去的阴影所纠缠,它们以声音而非影像的仿佛呈现,也因为声音的匿名性和非具象性,它变成不可分享的、神秘的事物。那么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是否想要表明记忆就像影片中的响声一样,无论是通过科学的方法还是通过神秘主义的方法,都难以治愈,尽管神秘的、怀旧的方法似乎占据了上风,但是它所引向的飞行器的图像,仍然是杰西卡生活中不可解的内容。我们可以说从杰西卡遇到鱼鳞工埃尔南,直到飞行器的起飞和消失的影片内容,都是杰西卡的梦境,但是梦境与现实的对立,仍然在影片中构成无法解决命题。
这部电影以及导演的风格确实唤起了人们对加布里埃尔·加西亚·马尔克斯作品的轻微回忆。就像那位长着巨大翅膀的老人一样,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在哥伦比亚的麦德林寻找到了他在泰国所熟悉的事物的对应物,但同时故事似乎又具有拉丁美洲本土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由于显而易见的原因,这部电影缺乏《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或《热带疾病》中的泰国文化民间传说和当地神话的色彩,但导演风格的其他方面都完好无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