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并不是一开始就带着“我要讨论东亚现代性”“我要构建东亚文化主体性”这样的宏大命题去创作的。他只是自然而然地拍,最后就拍成了这部具有深刻文化内涵的作品。
故事围绕一个叫丁若铨的家庭,讲述了三兄弟在19世纪朝鲜社会的命运。在那个时代,随着坚船利炮的到来,西方世界不仅带来了武力,也带来了宗教。左手是炮舰,右手是圣经——福音与殖民一同进入了东亚。
这与19世纪中国的经历何其相似。比如洪秀全、太平天国、天朝田亩制度等,都是以西方福音为引,试图改造中国社会的努力。所谓“上帝的福音”通过沿海逐步渗透进东亚社会的内部。这个原本内敛自足、由儒家秩序维系的有机社会系统,在巨大外力的冲击下开始裂变。
在朝鲜半岛,儒学仍占据主导地位,尤其是深受中国宋明理学的影响,并在本土发展出一种被称为“性理学”的分支。而电影中的主人公,丁若铨,其实正是一位儒者、学者。在面对新世界、新知识的冲击时,他代表了一种东亚知识分子如何在文化界面上作出回应的可能性。
所以我们在上节课也提到,如果你对中国“未被拍出来”的电影感兴趣,比如想象一部关于苏东坡被贬至儋州、或在黄州赤壁写作的电影,又或者是关于中国洋务派思想家的影像叙事,如严复、郭嵩焘、郑观应、冯桂芬等人,当他们在3000年儒家文明的“南柯一梦”中突然惊醒,首次“睁眼看世界”时,他们究竟看见了什么?这一文化接触的瞬间、这一“文明对撞”的边界地带,本身就是非常有思想张力的题材。
我们可以用一个概念来理解这种接触,我们称之为“界面”(interface)。界面这个词其实我们非常熟悉,比如手机屏幕。你每天刷抖音,手指在屏幕上滑动触碰,这就是界面,但你看不见的是底层运行的齿轮与机制。界面不是实体,但它承载着人类与世界互动的核心功能。
所以,当我们说“影像文化已经成为界面文化”,我们其实是说:电影已不再是传统意义上的银幕文化(screen culture),它变成了信息流动、感官操作与情感体验的交互界面。
Screen文化是一种以视觉为主导的文化形态。在这种传统的观影经验中,所有人都保持静止,安静地坐在影院中,遥远地凝视着银幕上正在放映的画面。视觉的快感成为唯一的通道,而对于触觉、味觉、嗅觉等其他感官的调动则几乎是被禁止的,甚至可以说是带有某种文化上的禁忌。
但如今的影像文化,已经逐渐进入了一种“触觉文化”的时代。我们说,它成为了一个interface——而在这种文化结构中,interface究竟意味着什么?
我们可以追溯到西方文化第一次进入东亚,进入朝鲜半岛,那是一个本身作为有机体存在、自足而封闭的儒家社会。当西方文明第一次抵达时,对于东亚的士大夫阶层——比如影片中丁若铨、丁若镛兄弟而言,这种接触所带来的震撼,仿佛是第一次在大海中看到一个飘过的地球仪。他们感受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世界尺度,一种超越既有经验的认知震荡。
他们开始接触到“实业”这一新概念,并尝试将西方知识体系引入本土。例如影片中出现的那本《鱼之书》(The Book of Fish),就是一种试图以实验和编纂的方式,记录关于鱼类的知识,试图写出一部鱼类学的手册或百科全书。
这背后既有西方博物学的影响,也深植于中国传统、朝鲜儒学传统中的“格物致知”理念。宋明理学中,“格物”即为通过对物的观察与思辨,达到对道的认知。因此,早期“Physics”在翻译时并非直接音译为“物理学”,而是意译为“格致学”;而“Economics”最初被译为“经济学”,也是因为中国古代有“经世济国”之说——即治理天下、安邦定国之学。
在这个意义上,中国和东亚早期对西方知识的接纳,不是被动接受,而是通过将西方的新概念嵌入自身的文化传统之中,形成一种交融性的“知识拼贴”。
影片中,西方的宗教与政治力量也构成重要背景。第一幕中,当皇帝训诫大臣时,他说:“无论经历多少风雨与艰险,你要牢记你站在我面前,是我赐予你荣耀。”这种语言带有极强的仪式感与等级感,展现出中国上古以来高度理想化的君臣政治伦理。
然而,丁若铨很快便因政治倾轧而被流放至一座孤岛——兹山岛。岛上除了他之外,再无文化人,只有一位名叫昌大的年轻渔夫。他或许仅会背诵几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却未真正理解其深义。他缺乏一位“master”,即启蒙者或导师。
于是,影片的核心转向:一个被贬谪的士大夫,与一个一身粗粝、被主流社会结构排斥的年轻渔民之间,展开了一段看似荒谬却充满张力的文化碰撞。他们之间形成的,不只是知识层面的传授,更是一种跨阶层、跨文明、跨语境的化学反应。正是在这种对话与冲突中,影片得以书写一个文明在断裂与交汇处重新寻找精神支点的故事。
就像一种化学反应(chemical reaction),两个身份与精神背景迥异的人在初遇时充满了隔阂与偏见。影片中的士大夫与渔民最初彼此轻视,互不理解。渔民讥讽士大夫只是“读书读到走火入魔”的怪人,把他与那些江湖术士、气功师相提并论,认为他是个连朝廷都不待见的“神经病”,自然也不是什么“善茬”。
而士大夫则一开始带着傲慢,轻蔑地认为这个不识几个字的渔民不值得教化,讽刺他“不学无术”。在这种互不信任甚至带有敌意的情绪中,二人间的互动显得冷漠而疏离——渔民不肯接受知识,士大夫也不愿真心传授。
但随着相处的深入,误解逐渐被瓦解,冷漠转化为交流,阶层间的精神沟壑开始填平。影片借由两人之间的变化,传达出一种东亚社会内部结构的“切片”——尤其是文化与权力之间的张力如何在最微观的人际互动中被展现。
这也引出我们对于影像创作的进一步思考。我们不必总是拍那些所谓“满城尽带黄金甲”“十面埋伏”式的大片,不必执着于宏大的历史叙事与极致的视觉盛宴,也不必一味追求“影”“英雄”“王的男人”那样极度程式化、过度形式化的画面美学。
这些影片虽然在美术、道具、场景调度方面做足了功课,把“服化道”堆叠得层次分明、光彩夺目,仿佛已经再现了秦汉盛世、唐宋风貌,但它们的思想内核往往并未真正进入中国传统社会的精神核心。换句话说,它们只是继承了外壳,却未能打通文化的深层经络。
一个真正有文化厚度的电影作品,不在于它是否铺陈出绚烂的历史场景,而在于它是否能够深入社会结构的“基地”,也即思想的内核。例如,你想拍唐朝的“玄武门之变”,结果最后拍出来像是《哈姆雷特》或某种特种兵片,那就是典型的“错配”。它既无唐代政治伦理的沉重,也无中国式家族关系中的血缘悖论,而只是用西方叙事的“情节剧”模式,把中国历史中复杂的权力斗争重新拼装,如同被“俄罗斯方块式”重构,最终变得四不像,失去了文化自洽性。
而在《兹山鱼谱》中,我们看到的是另一种叙述选择,它不诉诸奇观,不炫技于形式,而是回到一个基本命题:东亚社会内部的“士”“农”“工”“商”之间,尤其是读书人和文盲之间的文化沟通,是如何被开启的?在没有互联网、没有大众教育的时代,知识如何流动,精神如何传承?
影片用最朴素的镜头、最平实的对话,触碰到了这一传统社会结构的根脉,让我们重新思考什么才是真正具有文化意义的影像表达。
在这部影片中,我们看到,虽然角色身处被流放的边缘地带,但他仍保留着作为士大夫的风度,戴着礼帽,举止端庄。而面对他的,是年轻的渔民昌大。起初,昌大对他说:“你不就是那个从西方引进歪门邪道的反贼吗?”——这句话暴露了当时普遍的误解与敌意。士大夫希望传授“大学”、讲解“玉篇”(朝鲜类似于汉字训读、文解字的基础教材),而渔民却将其视作叛逆之言,一听便断定:“你是个谋反的反贼,还想教我东西?”
这段最初的误解与偏差,是影片描绘的核心之一,也是观众可以强烈感受到的文化与等级之间的张力所在——东亚社会内部的等级制度。这种制度虽然具有压迫性,却也并非僵死,它在某些语境中表现出一种“有机的灵活性”与“自我调适的可能性”。
当今我们谈及“汉唐盛世”,常将其理想化,仿佛那时的中国社会便已达到世界大同:汉武帝纵横六合、长安四海宾至、波斯壶觞自西而来……但真实的历史远比这种浪漫化的叙述复杂得多。
汉唐固然有其政治、经济与文化的高度发达,但它们仍然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传统社会,远未达成真正意义上的乌托邦。而正因如此,影片的可贵之处在于,它既不美化等级制度,也不全盘否定它,而是呈现了这种制度在具体历史语境中的复杂性——既有限制,也有生长;既有压迫,也有转化的可能。
正是通过影像,我们才能看到这个文明如何在两三千年的演化中,延续了其自洽的区域性秩序。影片并没有把传统文明拍成一个空洞的壳子,停留在所谓“汉唐盛世”的宫廷表象、大红大紫的装饰风格上。而是深入探讨了社会结构本身,从中央体制的治理逻辑,到边缘地带的微观生活,形成一种结构性的观察。
例如,在这部电影中,一个农妇与被流放的士大夫结成了眷侣。这一设定本身极具意味:一个一文不识的平民女性,如何通过生活经验与情感直觉,与一位读书人建立精神上的连结?
这种“民间智慧”的存在,是极其珍贵的。影片没有将其浪漫化,也没有将其工具化,而是将她作为一个真正有思想、有判断、有情感的人来书写。她的孩子不太听话(?),时常顶撞她,而她对来自朝廷的流放官员却渐生好感。
我们要理解的是,如何将东亚文化,尤其是中国的传统文化,转化为一种现代知识形式。因为电影本身就是一种现代媒介,它不仅是叙事工具,更携带了现代知识的逻辑与结构。那么,这种现代知识如何与源自过去的、古老的、儒家式的文化之间形成衔接?这正是我们今天讨论的核心问题之一。
这部电影,从社会学意义上看,实际上为我们呈现了两种文化之间的对话。第一种,是我们当下熟悉的——一种以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为底色的主流意识形态文化;而第二种,是常被忽略但极为重要的文化形态,它通过具体人物、具体情境,以柔性的方式显现出来,那就是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以来的启蒙文化。
电影通过一位走投无路的士大夫与一位草根出身、以捕鱼为生的渔民之间的关系,构建了一个“双向成长、双向约束”的叙事结构。他们在彼此靠近又不断错过的轨迹中,相向而行、交叉推进,共同书写了一段关于“启蒙”的寓言。
启蒙问题其实自1840年以来,始终是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核心议题。我们一直在思考如何“启蒙”:是由上至下的灌输,还是在日常生活实践中自然发生的理解?将来当我们在电影中讲述历史故事时,同样也需要回应这一问题——你要如何从你所处的位置、视角、经验出发,讲出属于你自己的“启蒙之路”。
影片中有一段比喻令人印象深刻。角色说:“黄貂鱼要走的路,黄貂鱼知道;魟鱼要走的路只有魟鱼知道;鳐鱼要走的路只有鳐鱼知道。”这话的意思是,每一种鱼都有自己特定的生存路径,它依赖特定的水深、水温、洋流、浮游植物、泥沙含量与水中有机物质的构成,这些条件共同塑造了它的生活习性和身体结构。它的体型、骨骼、鱼鳃,甚至游动的方式,都是在数百万年的演化中形成的。
这其实是一个对人本体的隐喻。无论你是在一个山村草堂,还是就读于985高校,甚至身处牛津、剑桥等世界名校,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水域”、自己的节律与方向——这条“道”是平等的,不可互相替代的。重要的是,你要如何在自己的环境中,发现这条道路、坚持这条道路,并赋予它意义。
而我们今日所处的现代化产业过程,也正是一场持续的、自我摸索的“寻道”。从1840年开始算起,到2025年,我们已经在这场现代化的“长尾”中走了185年。再过十五年,到了2040年,我们将整整走完两百年。
然而,即使如此,西方主流世界仍在以各种方式质疑我们的身份,否认我们“发展中国家”的地位。这背后不仅是经济结构的博弈,更是文化自信与文明认同的较量。
在这种大背景下,电影作为一种文化实践,不只是对现实的记录与反映,更是对“现代性”和“文化位置”的发问与追寻。影片借由“鱼”的隐喻,把宏大的文明问题具体化、生活化、自然化,为我们提供了一个理解自身、理解社会、理解历史的独特路径。
现在可能常听说,中国的经济总量已经跃居世界第一,种种宏大的叙述层出不穷。然而,我们的文化实际上经历了一次深刻的断裂与重构。这是我们今天讨论电影文化时必须直面的一个背景。
我们在电影中努力构建一种“卷轴画式”的中国传统美学——一种通过长镜头展现江南水乡的诗意空间,一种如《千里江山图》或《清明上河图》那样整体性、散点透视构成的美学体系,用以对抗西方聚焦透视、焦点构图的主流视觉逻辑。然而,在我们追求这种视觉美学的时候,往往忽视了一个关键问题:我们的文化本身,在现代之前其实已经发生了结构性断裂。
从1840年鸦片战争开始,到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再到今天,这一文化谱系之间并非线性继承,而更像是一条被历史拉出的“虚线”强行连接。它并不能自然而然地从传统文明的有机性中延续下来。我们试图用现代语境重构传统文化,某种程度上,其实是一种“缝合”与“投影”的行为,而不是一种自然生长。
因此,我们今天讲这部电影,不仅仅是把它看作一个艺术作品,更可以将它作为一个当代文化样本来理解。它带领我们重新进入那个19世纪以前的东亚文化空间——无论是中国、日本,还是朝鲜半岛。影片并非简单复刻历史,而是细致地勾勒出当时不同阶层之间的社会关系、职业分工、饮食偏好、世界观结构,甚至信仰体系。
你去阅读专业的历史文献,去观看那些关于鸦片战争、近代边疆治理、列强入侵等纪录片,当然也能获得许多局部的信息补充。但像这部影片所做到的,是一种真正能够穿透历史层层迷雾、祛除“胜者书写”的叙述烟障,带我们进入19世纪的前夕,带我们去重新思考:在现代性尚未发生之前,我们究竟是谁?我们曾如何生活、思考、感知世界?
我认为,这部影片所抵达的深度,恰恰接近林则徐、魏源、包括左宗棠等人在“睁眼看世界”的初始阶段所处的心理结构。他们既是清末士大夫,又是“现代中国”的最初实践者。比如左宗棠背着棺材出使西域,誓要收复新疆边疆,他当时的抉择在朝廷中并不被普遍理解,甚至被和他一样杰出的同行官僚视为“固执”或“多此一举”。又如林则徐在虎门销烟之后被贬流放,他内心的挣扎、坚持、屈辱与信念,从未被简单地记录在史书之中。
我们需要一种影像方式,去进入这些人的内心世界。这部影片,恰好提供了一种内在化的描写路径——它不是从外部的事件驱动去讲述历史,而是从人物的精神结构出发,从思想与情感的起伏之中,揭示一个时代的深层逻辑。
在这个意义上,它不仅是一部电影,更是一种“历史的心理学”写作,一种重新进入断裂之前文明现场的尝试,一种与今日文化身份重建高度相关的精神回响。
虽然主人公接受了来自西方的基督教信仰——一个他从未见过、也未被传统儒家体系所容纳的“神”——但与此同时,他仍然坚守着儒家的精神信条。他执意要写一部关于鱼类的谱录,名为《兹山鱼谱》或《鱼志》,这看似科学的分类志书背后,其实深藏着儒家“格物致知”的哲学传统。正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种士大夫的精神理想,贯穿于他所有的行为之中。
影片通过书信、诗词、日记等传统媒介的嵌入来展现这一内在世界——这在一般的影像创作中,其实是带有争议甚至被视为禁忌的。通常我们会建议:不要轻易在电影中直接使用书信、诗词去揭示故事的转折或解谜,原因在于——诗词属于“文字的媒介”,而电影则是“影像的媒介”。倘若处理不好,反而会让电影沦为文字的附庸,使影像语言的力量削弱。
这就像你试图用电影来改编《战争与和平》或《安娜·卡列尼娜》一样,往往会面临极高的失败率。再比如《红楼梦》,无论被改编成电影还是电视剧,都经常遭遇观众的“错位感”——因为很难有演员的外貌、气质完全符合人们心中林黛玉、薛宝钗的想象,而“葬花吟”这种具有高度文学性的表达,“游丝软系飘香榭,落絮轻沾扑绣帘”,也极难通过影像语言精准传达。
然而,也有一些例外——比如罗伯特·布列松的《一个乡村牧师的日记》。这部影片改编自法国作家贝尔纳索斯的同名小说,原作本身是法国文学的杰作,而电影则成为世界影史上最经典的作品之一。布列松通过极为克制的表演、内心独白的节奏,以及影像与文字的精准结合,将日记体的叙述成功地转化为视觉表达。这种跨媒介的迁移在他的镜头中不是冲突,而是相互成就。
因此,虽然一般来说我们不鼓励用文字媒介的方式去补电影媒介的短板,但在极少数情况下,确实有那些掌握极高技艺的导演,能够化解“媒介的不适”,将文本的密度转化为影像的诗性张力,把“禁忌”转化为“纯正”的电影语言。
这也提醒我们:创作规则从来不是死板的法条,而是一种对媒介本质的理解与尊重。一旦你对媒介特性了然于心,甚至可以反向操作——以越界之举达成极致的融合。这正是电影艺术最迷人之处,也是我们在分析这部作品时,所体会到的深层美学价值。
我们在这里讲的,其实也正是这个问题——我们常常说,在电影创作中,最好不要直接使用书信朗读或大段内心独白。因为文字媒介所承载的情绪、节奏、语义的细腻变化,往往无法被影像和声音直接等效地转化,尤其是其最精妙之处,极易在视觉语言的呈现中被削弱或误解。
然而,这部作品却做得极其出色,几乎达到了“天衣无缝”的程度。当你听到片中人物朗读他与另一个文人之间的书信往来,看到他们以七言诗句相互唱和——那些优雅的汉诗意象、本属笔墨纸砚的世界,竟然通过镜头语言被自然地转换成了可视的、可感的情绪流动。
“情趣”这个词,几乎是无法翻译的。很难在百度贴吧或任何现代语境中,找到一个能够准确表达“文人情趣”的当代表达方式。这种美学维度既非情绪的泛滥,也非理性的说教,而是一种隐含在文化气韵与修辞形式之中的格调。
而电影究竟是如何将这种微妙的、不可言传的东西转化为影像语言的呢?一个镜头值得特别提及:主人公手中托着一个巨大的地球仪,村里的渔民们围观询问,这是什么东西?是在海上打捞上来的异物?是不是某种“妖物”?他则解释说:“这是来自西方传教士制作的地球仪,它所呈现的是我们脚下这片土地的真实形状。”
这段场景,对我们来说或许有些荒诞,但它正真实地映照出文化传播过程中可能遭遇的“不可理解”与“认知断层”。就像你试图向一位从未读书的爷爷奶奶解释地球是倾斜旋转的球体,解释日夜交替与地理经纬,他们或许听着听着就觉得这比牛郎织女、嫦娥奔月、“天狗吃月亮”更像神话。
这其实也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中所表达的内核——现代性不是线性传递的结果,而是一次次由“奇迹”或“偶然”引发的文化爆裂。在小说中,一个充满幻想、狂热如堂吉诃德般的人,突然某天站在村民面前说:“我发现了一个道理——地球是圆的。”虽然这个发现比哥伦布晚了四百年,但对那个偏远小镇的居民来说,他就是第一个发现地球之圆的人。
这种“局部的第一次”,正是现代化在各地以非同步、非中心的方式“断点式”发生的过程。它往往不是自上而下的推演,而是在一块泥地里偶然捡起了一个地球仪,一位乡村少年第一次看见海,一名普通人第一次得知“世界比村口大”。
这部电影,就是以这种“地球仪的漂流”为隐喻,通过海洋、知识与信仰的转译,把我们带进那场尚未完成的启蒙。它让我们重新理解什么是“现代性的发生”,也让我们意识到:文化,并非总是通过教科书传播的,它有时恰恰是通过一个物件、一封诗信,或者一次凝视的沉默,被真正地感知与理解。
地球仪为何在这里出现?它的作用究竟是什么?就像贾樟柯电影中的UFO,或者《冰血暴》中那艘突降的巨大防空飞行器,它们都具有一种突兀的“闯入感”,带来极强的陌生化效果。
我们每个人都能在影像中感受到一种世界被撕裂、秩序被打破的瞬间——那正是“提喻”的发生点。
所谓“提喻”,就是在日常现实的拼图板中,突然被抽取出一块看似无关紧要的“指甲盖大小”的切片,而这个切片却隐含着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压缩文件般,浓缩了整个文明的震荡与断裂。
比如说,《兹山鱼谱》设定在一个名为“黑山”的岛屿上,那个孤岛本身就象征着一种“被隔绝”的文化状态。岛上除了一个流放而来的学者外,其他人不过识得几个字。而就在这样一个封闭、偏远的地带,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地球仪——这无疑是荒诞的,是震撼性的,是彻底打破了既有世界观边界的事件。
地球仪所承载的,并不仅仅是一个物理形态的模型,它象征着一整套西方文明的知识体系:传教士、科学、航海、近代化、全球秩序、殖民与启蒙……这一切随它一同闯入那个本土社会的认知结构中。它是一个坐标系的转换器,一个旧秩序破裂的触媒。
而人的世界观,若也是一种主体结构,那么原本支撑这个主体的,可能是朱熹,是老子,是王阳明,是王充,是孔子与庄子,是那些千百年来构筑起儒道互嵌网络的知识链条。地球仪的出现,就像是在这张自洽的知识网络中,撕开了一个缺口。你突然发现:孔子从未提及地球是圆的,朱熹也未讲过宇宙爆炸或亿年进化的问题。《大学》里说“在明明德”,但没有说明若地球是倾斜自转的,那“明德”应如何安顿。
于是,地球仪不再只是一个物件,它变成了一个精神事件,一个知识地震的标志。它所制造的震荡,不是来自它本身的体积,而是它代表的“世界之外的世界”。正如你原本以为自己生活在一个稳定的体系中,直到某天这体系的缝隙被撕开,一个未知的维度照射进来,你才发现——自己对世界的理解,其实是有巨大盲区的。
电影之所以伟大,正在于它能在一个镜头中,把这种看似抽象的认知崩塌、世界重构的过程,瞬间具象化、情绪化,并深植于观众心中。所以说,这个地球仪,正是那道视觉语言构成的“哲学断层”,也是整个影片思想震源的中心。
就像维拉斯凯兹那幅著名的画《宫娥》(Las Meninas),或者荷尔拜因的《大使》,它们不仅仅是静止的肖像,而是在画面内部嵌入了一个突兀的“裂缝”或“窟窿”——一个将视觉逻辑撕裂的空间点。福柯在《词与物》中曾专门讨论过这一点:在这幅看似写实的画作中,突然出现一个不属于“理性时代”的扭曲视点,它仿佛是历史自身的伤口,让你意识到——原来我们所处的时代,并非连续而稳定。
就像电影中那枚突如其来的地球仪一样,它打破了你原本有序的生活节奏。你原以为世界就是每天朝九晚五、12点放学、六点吃饭,然后安稳入睡。可当这枚来自远方的地球仪出现在眼前,你忽然夜不能寐,开始思考:我们脚下的土地竟是一个旋转着的球体?我们的世界观是不是从这一刻起,就出现了裂痕?
就像金字塔最底部的一块砖石被人悄然抽走,整个认知大厦随之动摇。于是我们开始重新追问:什么是“近代化”?它等同于“西方化”吗?什么是“启蒙”?启蒙意味着我们必须抛弃传统的一切,接受另一个文明的逻辑?
在这部电影中,男主丁若铨与男二号昌大之间的互动,正是这种深刻启蒙过程的隐喻。他们的对话,不是激进的、单向的灌输,而是在交流、碰撞中彼此改变、彼此启发。这与我们对启蒙的固有想象有很大差别。
康德在他的短文《什么是启蒙?》(Was ist Aufklärung?)中给出了非常关键的定义,康德说,启蒙就是人类摆脱自己加之于自身的不成熟状态。什么是不成熟?就是“在没有他人引导的情况下无法运用自己的理性”。而启蒙,就是“要有勇气使用你自己的理性”(Sapere aude)。
我们通常以为的“启蒙”是舞台上的陈独秀,是讲台上的某位“老师”——比如我——滔滔不绝地讲着下面人听不懂的高论,或者就像鲁迅讽刺的“革命革到最后,只剩看客在台下看我作秀”。甚至可以说,毛泽东时代的“启蒙”也是一种“灌输式启蒙”:我们要到延安、要宣传白毛女、要创作《青春之歌》《王贵与李香香》等文艺作品,告诉人民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有利于国家民族进步的路径。
这些“启蒙”带着强烈的目标导向性:我们要“996”,要“撸起袖子加油干”,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支教”,要“到新疆喀什去”,我们要“逆势而上”,要“奋力直追”。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更宏大的愿景——所谓2040年的“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和“China Dream”。
但真正的启蒙,不是只有喊口号,不是只有宏图大志。它或许恰恰是那一刻的沉默,那一个面对地球仪的凝视,那一次突然意识到“我们不知道”的觉醒——启蒙,是世界进入你的内心,而你开始用自己的理性去回应它,不是背诵标准答案,而是开始有了自己的问题。
这正是我们所谓的“启蒙”所蕴含的张力所在。传统意义上的启蒙是有“议程”的,它是由一个有思想、有理念、有知识储备的人,去点亮另一群“尚在黑暗中”的人所处的世界。启蒙一词最初的含义就是点灯,是“点亮理性之光”,英文中的 enlightenment,也正是指这种“照明”过程。
然而,在这部电影中,我们看到的“启蒙”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如果你想理解中国电影,理解中国传统文化如何在现代语境中表达、重构和突破,就必须重新思考:我们是否只能沿用西方为我们设定好的“启蒙路径”?
我们看到,影片中的学者来到一个普通人的聚落,一个地理上的边缘地带,却在那里经历了一次知识结构的翻转。他本以为自己掌握着“一箩筐”的知识,凭借四书五经和经典典籍,可以指导他人、启发他人。但他逐渐意识到,民间那些不靠文字、也不依赖象形符号而传承下来的知识,同样构成了一个巨大的、流动的、复杂的“知识网络”。
这些知识来源于生活——风吹水动、潮起潮落、季节更替、村民之间口口相传的经验——它们从未被书写,也未被系统化,却比他读过的所有书都来得真实、有效。
他原本想写一本《鱼类志》,一本关于鱼的百科全书,记录哪种鱼可食、哪种鱼有毒、哪种鱼在什么季节出现、在什么潮汐下更容易捕获、哪种鱼加盐煮更鲜美……然而他很快发现,这些知识太丰富、太庞杂,以至于一本书根本无法承载。他所面对的,是一个关于生命、生计、生态与智慧的浩瀚海洋。
他终于明白:自己以为构成世界的,是儒家经典,是那些文人学者的编年史,而真正支撑这个世界运转的,是“无字的知识”,是草根的智慧,是一个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实践积累。
与此同时,对那个普通人来说,他原以为的生活轨道就是捕鱼、晒网、吃饭、纳凉。他也曾一度相信,只要背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于至善”,便可以步入两班之列,考取功名,进入权力体系。
然而,当他遇到那位学者,当他开始听、开始问、开始试图理解这些更宏大的知识构成,他也逐步意识到,知识并不仅仅通向权力,它还可能是一条通往自我发现、通往社会理解的“大道”。
于是,他开始主动去学习,开始阅读那些他曾觉得“高不可攀”的文字,开始向那位学者请教。在这条互为启蒙的道路上,两人不再是“教”与“被教”的关系,而是彼此激发、共同成长的旅人。
这正是电影所传达的最深刻的启蒙观:真正的启蒙从来不是“上对下”的说教,而是“人对人”的理解,是在差异中互相靠近。在这个电影中,那个被视为“知识分子”的学者也在接受一种来自民间的、非书面化的、非制度性的知识启示——它不受体制、不受文献、不受传统教育的规训,而是自发生成、自我演化的文化实践。知识可以是口耳相传的经验,也可以是书本记载的理论;而真正的学习,是彼此之间的看见和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