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保瑞新作《九龙城寨之围城》(下称《九龙城寨》)有一句意蕴悠长的宣传标语:「离不开,留不低」,点明离去与留下「之间」模糊、暧昧的状态/地带,不完全归属任何一方,以此形容昔日「三不管」的九龙城寨可谓再贴切不过。

影片改编自余儿原著小说《九龙城寨》,讲述偷渡来港的落难青年陈洛军(林峯 饰)身手了得,因不愿加入黑社会与大老板(洪金宝 饰)结怨,误闯九龙城寨,意外被城寨话事人龙卷风(古天乐 饰)搭救,在此结识了信一(刘俊谦 饰)、四仔(张文杰 饰)、十二少(胡子彤 饰)等一众好友。大老板及其爪牙王九(伍允龙 饰)觊觎城寨已久,陈洛军的身世之谜牵扯出父辈们的一段江湖恩怨。一心为妻女复仇的大地主狄秋(任贤齐 饰)被有心人挑拨离间,城寨陷入危机,一场夺寨与守寨、「父债子还」的恶斗正蓄势待发。

如果说,香港的定位一向是作为大国角力、地缘政治的边陲/边界,多元文化的交汇之地(70年代被港英政府列为难民收容港),长久以来缺乏坚实的主体性与意识,那么,龙蛇混杂、犯罪温床的九龙城寨更属「边缘之中的边缘」,是现代城市一个不甚光彩的「污点」,除了安分守己的城寨居民以外,诸如无证难民、罪犯、道友、妓女这些被主流社会排拒的边缘人也被允许进入城寨谋生和居住。

九龙城寨自有一套区别于香港法律的「规矩」,而相比起律法的明文规范及经由制度认证的管治合法性,城寨不成文的「规矩」更讲人情义理、烟火气,保留某些约定俗成的传统文化与习俗。但是,城寨里浓浓的人情味,对仁义、亲情、友情的坚守,却始终面对多股外部势力(港英政府、地主、大老板)的环伺与威胁,陷于一种「将破而未破」的尴尬局面。

因此,整部电影不可避免的笼罩在「城寨将被拆除」这一既定事实的阴影之下。如今业已消失的九龙城寨(其遗址后来改建成九龙城寨公园),对一些上了年纪的香港人来说,自然是不可磨灭的经历和回忆,但对大部分的年轻观众而言,光是能在这座密集、狭窄、脏乱的建筑群里生存下去已难以想像,更遑论是长期处于无政府状态下的「罪恶之城」(很大一部分是口耳相传、经过夸张渲染的都市传说)。

正是这样「既近且远、既远且近」的距离感,创作团队运用光影魔力重现城寨风物的过程中得以拥有极大的自由度,同样在写实主义的市井人情,与武侠漫画风格的夸张打斗之间,建立起彼此贯通、野蛮生长的流动「缝隙」——楼房之间的狭长过道;墙壁上的刀痕;或腾飞或下坠的垂直空间……

与《智齿》里人物受重力所困,如爬行动物般匍匐地面生存(翻找藏在垃圾堆里的破案线索)不同,《九龙城寨》唤起的是一阵强风(飞翔的欲望),各路武林高手乘「风」而起,穿梭于楼宇之间的天台、走廊、夹缝,上蹿下跳、飞檐走壁,及后又被更为强大的外力追截冲击而急速坠落,与悬挂于半空的物件相撞,承受身体各部位的连番痛楚。

武术指导谷垣健治在演员套招的基础上,将香港高楼林立的垂直景观亦纳入动作设计当中,让人物充分利用狭窄逼仄的环境特点,擸起手边的「架生」(如棍棒、刀剑、枪械、绳索),与来犯的强敌展开搏斗。

在这其中,存在着介乎于围绕真实环境的自由搏击,与摄影棚内吊威也打造高难度场面之间的特殊性,这也是港产动作片黄金时代的不朽魅力——孰真孰假并不重要,关键是如何打得漂亮,打得好看。

郑保瑞和他的创作团队再次将之发扬光大,但又不仅限于此,因为对瑞导来说,拳头、暴力与动作从来就是不苟言笑的人物被投入极端情境后,为了生存而激发出的兽性本能,或借以表达情感、欲望和冲动的有效途径。

换言之,瑞导的暴力影像远不止于娱乐观众的动作奇观,更是人物走投无路下的求生之举,辅之以生理和心理上的剧烈疼痛为主导的感官刺激。

郑保瑞过去着迷于人类的原始兽性、本能欲望,在他的作品里往往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释放邪恶、接近抽象和概念化的「原初世界」——如巨型垃圾场、人迹罕至的寺庙(《狗咬狗》)、寮屋废墟(《怪物》)、地狱边境(《智齿》);另一个是带有特定地理坐标的真实空间(香港),即滋养罪恶的「派生环境」。

人物深受「匮乏」困扰,为了永远不可能被满足或实现的内在欲望和冲动,只能够在条件极度恶劣的情境里,疯狂掠夺生存所需的碎片与资源,一旦穷尽当前环境所有,便立刻转移至下一个情境,并最终来到邪恶源头、亦是汇聚所有欲望与冲动之地,结束自己的生命。

《命案》之前的瑞导并不关心命运如何运作、人类对宿命论的信仰与质疑,命运/宿命只是充当人物不可逆转的堕落过程中,一个持续衰退崩解的隐性时间符号,自我毁灭的死亡(冲动)或「以命换命」是唯一结果。

而《命案》清晰体现了郑保瑞的影像风格以至创作心态上的渐变:命运不再只是可有可无的衰退时间符号,而是把它当作电影的核心命题予以重视,并进一步想像社会底层的蝼蚁不向命运折服、顽强生存的可能性。

郑保瑞在《九龙城寨》延续了《命案》怀疑宿命、对抗命运的主题探讨。一方面是对「父债子还」宿命的质疑,陈洛军没有被上一代的恩怨所影响,「父亲与我无关」的反骨之心贯穿始终;受到「杀父仇人」龙卷风的接济,陈洛军深深感激其恩情(没血缘联系的大佬比生父更亲),甚至甘愿唯其马首是瞻,丝毫没有想过报仇一事。

反观叔父辈的狄秋,困于传统家庭价值的牢笼无法逃脱(「冤冤相报何时了」),尤其当后者上门寻仇时,陈洛军是从强烈的求生本能出发,毫无顾忌的应战,基于血缘、家庭关系的价值观与罪恶感在此彻底失效。

另一方面,下一代虽然无力阻止城寨将会消失的命运,但到最后仍然选择在影片所指向的那个「当下」义无反顾地守护家园。这是他们在明知天意不可违(「整定㗎/天注定」)的情况下,勇敢做出忠于内心的积极选择,并主动承受与之相应的代价。

进一步说,郑保瑞在近期作品中表现出的「积极」「乐观」态度,也让以往「两个世界」的结构发生了变化,不再那么泾渭分明,而是处于相互渗透、相互补充的关系,场景、人物、动作在抽象与现实之间流动。

譬如《智齿》是把香港想像成臭气熏天的垃圾堆填区/地狱边境,这样的构想便已兼容了原初/派生环境;现实、自然主义与超现实主义(在《命案》里有着更为明显的表现),人物无需后退到一个外在的、割裂的欲望/邪恶之地(如《狗咬狗》把最后的决战安排在柬埔寨偏远地区的无人寺庙)。

在瑞导看来,香港是一个充满无限可能的地方,任何层面的写实与幻想都可以在这片土地达至互融(又留有最低限度的空隙),和谐共存。

正如前文所述,《九龙城寨》在城寨居民的生活剪影,与天马行空的武打缠斗之间,成功开辟出兼收并蓄、不断变化的流动空间——城寨四子对决王九的最终战,「意外」地刮起了一阵龙卷风,不就是在夹缝之中才有的奇迹吗?

城寨就是香港,香港就是城寨,「它」可以是肮脏混乱、死亡如影随形的罪恶之城,但在钢筋水泥的重重环绕之下,却时刻迸发出丰沛又坚韧的生命力,默默守护那些即将消失的东西与记忆。

废墟之上盛开的花朵,夕阳下划过城寨的飞机,相信是郑保瑞最想送给香港人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