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号:高诗远的电影群岛
百岁作家佐藤爱子在90岁时出版的随笔集《九十岁。有什么可喜可贺的》被搬上银幕,恰逢90岁生日的草笛光子亲自主演,这种演员与角色的高度契合,使得该电影在改编文学作品的同时,也成为草笛光子人生经历的一部分。从片头字幕的“草笛光子90岁纪念映画”来看,这部电影在对原作精神进行延续的同时,也是草笛光子本人对岁月的回望。

原作以犀利直率的笔调揭示社会矛盾,令人读来忍俊不禁,电影也忠实保留了这种辛辣幽默的风格,甚至摘录部分原文,以讽刺现代社会的种种荒诞现象,并不时上升到对“日本社会大失败”的批判。这种笔触在某种程度上与北野武的随笔风格相似,或许老一辈作家对当下社会总会有一些共鸣。
草笛光子不仅对原作一见倾心,还主动提出出演佐藤爱子,并积极促成电影化。草笛光子多年来活跃于舞台、电影、电视剧及模特行业,凭借俏皮迷人的个性深受观众喜爱。在她的影响下,影片吸引了一众实力派演员加盟,共同演绎这部关于老年人生存状态的作品。

草笛光子在《没有养老的资金》当中被日本奥斯卡提名为最佳女配角,不过败给了当时风头正盛的《致那些得不到保护的人》的清原果耶。此次日本奥斯卡开幕在即,凭借该电影提名为最佳女主角的草笛光子,能否在人生的这一阶段取得一次奖项呢?拭目以待。
导演前田哲在2020年之后变得十分高产,相继推出了《爱的接力棒》(2021)、《没有养老的资金》(2021)、《死亡护理师》(2023)、《若水沿流落于海》(2023)、《大名破产》(2023)、《九十岁。有什么可喜可贺的》(2024),以及即将在日本上映的《花便当》(2025)。从他的创作脉络来看,可以大致归纳出两条主线:一是青春爱情题材,另一类则是对老年生存问题的关注,《没有养老的资金》《死亡护理师》都属于这一类型。
前田哲曾在采访中提到,他希望打破“因为是残障人士,所以……”“因为是90岁,所以……”“因为是女性,所以……”诸如此类的固有观念,让人们意识到,真正重要的是对个体的尊重,理解对方的处境,尝试换位思考,减少偏见和歧视,让人们能够更加自由地生活。

日本电影长期以来都关注老年问题,往前追溯,最具代表性的是小津安二郎的作品,他致力于描绘圆滑的老年形象,例如在《东京物语》(1953)中,面对女儿出嫁、社会地位逐渐式微的老年角色,总是展现出一种淡泊与从容。然而,这些角色的行为往往受到社会道德的约束,例如当他们试图再婚时,子女的第一反应往往是“好恶心”。小津的理想化老年形象在当时具有高度的文化认同感,但放到当下来看,已显得有些过时。佐藤爱子的形象则完全不同,她既不淡泊,也不妥协,而是用幽默和犀利的语言挑战社会现实,展现出与传统老年形象迥异的生命力。

1970年,日本正式进入老龄化社会,长寿成为社会的重要议题。而老龄化问题在性别层面也表现出不同特点:由于传统性别分工的影响,男性进入老年后往往显得更加脆弱,而女性则更具活力。这一点在电影中也有所体现。以老年男性为主角的电影,如《一片花》(1985)、《夏日的庭院》(1994),甚至北野武的《破碎的愤怒》(2024),往往表现出对人生的悲观态度。而以老年女性为主角的电影,如《大诱拐》(1991)、《日日是好日》(2018),以及本片《九十岁。有什么可喜可贺的》,则展现了更强的主动性,角色们往往会努力让自己继续融入社会,避免陷入被边缘化的绝境。
2010年之后,日本的“最长寿纪录”不断被刷新,同时也衍生出新的社会问题,即“消失的长寿者”。许多老人在户籍上依然存活,但实际上已无人知晓他们的下落。这种“新时代的弃老”问题在《老后破产》一书中被深入剖析,也成为近年来日本社会关注的焦点。
曾在88岁时宣布封笔的佐藤爱子,如今已年届90,过着悠然自得的生活。然而,她的女儿响子和孙女桃子却隐隐察觉到,尽管祖母表面平静,内心却难掩一丝烦闷。与此同时,影片另一位核心人物吉川,则代表了不同于老年的中年男性的困境。
吉川曾是典型的“昭和社畜”,年轻时将工作视为人生重心,如今却对当下社会风气倍感不适。他无法理解职场中关于“霸凌”与“性骚扰”的边界,因此被人事部约谈,最终被调往闲职。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他在家庭中的地位也日渐边缘化,回到家中等待他的不是亲人的安慰,而是一纸离婚协议。
影片对吉川的塑造,精准捕捉了当代日本社会中“昭和大叔”群体的普遍困境。他们曾是经济腾飞时代的中坚力量,却在新时代的社会文化与职场结构变化下逐渐被边缘化。吉川的处境不仅让中年男性观众容易产生共鸣,也映射出许多家庭中父辈的形象。近年来,围绕昭和大叔展开的影视作品层出不穷,折射出这一代人面对时代变迁的彷徨与挣扎。本片通过佐藤爱子的随笔,剖析现代社会的价值冲突,同时让吉川以及他的妻子成为其中的亲历者,在爱子的影响下二人都逐渐发生转变,最终尝试离开婚姻,踏出人生的新一步。

当编辑部决定放弃采访佐藤爱子时,吉川却坚持反对,决意亲自登门拜访。尽管最初遭到拒绝,但他仍锲而不舍地每日登门,最终打动了这位90岁的作家。佐藤爱子重新拾起写作,她的文章以犀利直白的风格引发社会共鸣,并迅速成为畅销书,赋予她的生活新的活力。而吉川也开始直面自己的家庭关系,主动出席女儿的舞蹈汇演,在观众席上鼓掌支持,甚至在大厅向前妻表达歉意。尽管两人最终未能复合,但他们都开启了重新理解人生的又一篇章。

影片的结尾在一场记者会上落下帷幕。佐藤爱子因其直率犀利的随笔获得文化勋章,在现场,她以一贯幽默的方式感谢吉川,并引得全场笑声不断。电影在这片笑声中结束,既留下温暖余韵,也展现出主人公们在人生晚年所找到的某种意义与归属。
尽管影片的主要受众显然是老年群体,尤其是70岁以上的观众,但它所探讨的议题远不止于此。影片围绕90岁的佐藤爱子展开,但她的身边聚集了不同年龄层的人物,他们在彼此的互动中不断调整、成长,共同编织出一幅多层次的生活画卷。观众可以在爱子的言语中体会衰老的现实,在女儿响子照顾母亲的过程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或者在吉川的故事里找到现实的投射。无论是年轻还是年长,都能从不同的角度切入这部电影,感受到其中关于人生状态、时代变迁与人际关系的思考。
影片在剧作上存在一定问题,这在随笔集改编作品中较为常见。由于原作本身并非线性叙事,而是片段化的生活观察,改编成电影时,难以形成严密的叙事逻辑。影片尝试将三段独立的随笔内容,即噪音、智能手机、家里小狗融入故事主线,但这些片段未能有机结合,更像是三段割裂的小短片,各自存在而缺乏连贯性。
但在谈及家中小狗的最后,当佐藤写道“眼泪忍不住流下来”,镜头却突然切到作为读者的吉川。在这个地方,导演并没有刻意让草笛光子展现演技,他把一切情绪都还原为读者在阅读文本时的情绪表达,算是一个挺出人意料的设计。

此外,吉川这一角色的核心动机同样缺乏足够的铺垫。他为何执着于让佐藤爱子重新执笔?片中并未交代他对佐藤的作品有任何了解,甚至可能此前从未听过她的名字。然而,他却坚持不懈地登门拜访,这种行为虽可能意在强调“昭和男儿”不服输的精神,但若缺少更有力的情节支撑,这一执念显得流于表面,缺乏说服力。
与之类似,吉川的年轻同事在公司之外创建了自己的频道,并邀请佐藤爱子撰写文章,而佐藤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这一情节看似为佐藤和吉川关系的裂痕埋下伏笔,却未得到进一步发展。佐藤为何会答应?答应后对她的生活是否产生影响?这一情节完全被处理为工具性设定,没有推动故事深入展开。
或者可以这么说,吉川的同事们,佐藤的家人们,甚至吉川夫妇之间的关系,影片也未能充分挖掘这些角色的潜在趣味,使其流于单薄。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草笛光子的表演魅力,未能充分展现其深厚的表演功力,令人惋惜。

时不时穿插进来的冷幽默,未起到有效的喜剧缓冲作用,反而削弱了整体氛围。例如,吉川与佐藤的一次通话中,佐藤突发疾病,倒地不起。当吉川匆忙赶到佐藤家后,发现佐藤只是摔倒了额头,但家中三人却联合起来,策划了一出“假死”戏码。这种突兀的桥段并未带来真正的幽默效果,反而让戏剧张力突然失焦。

类似的设定还体现在佐藤去医院检查心脏,却因刚吃了半个桃子无法进行检查,之后又出现头晕等症状,然而这些身体状况并未形成任何叙事上的推进或伏笔,而是不了了之。这种随意加入的情节让人物设定显得不够稳定,也影响了整体故事的连贯性。
群演们的表演同样存在问题。许多场景中,群众演员的笑声过于刻意,仿佛被某种“笑魔病毒”操控,使得本应具有生活气息的瞬间,反而显得刻意而缺乏真实感。

尽管剧作在叙事紧凑度和高潮塑造上存在不足,但这类温馨治愈型作品,往往不以强烈的戏剧冲突取胜,而是依靠日常细节和情感共鸣打动观众。仅仅静静观赏,也能感受到某种独特的治愈感,并莫名生出一股元气。无需激烈的情节波动,反而在日常点滴中蕴含深远的情感流动。
若剧本在改编过程中进一步精炼叙事逻辑,使角色关系更加紧密,或许影片的整体吸引力会更强。而佐藤爱子四年前出版的《九十八岁。战斗未止,日暮未央》(「九十八歳。戦いやまず日は暮れず」)是否会被搬上银幕,目前尚未可知,但她“服老不服输”的精神,势必会在现实与银幕之上继续延续下去。
个人评分:2.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