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常與異(序)
常與異。正常與異常,日常與災變。後者在前者作為知識/權力規範性範疇的基礎上附加了一層時間維度:日常作為均質化、常态化的緩慢時間流程,災變是對這一時間流程的破壞性中斷。 常與異的二元對立及其解構從影片一開始就在一個個不同場景中反複浮現、變奏,對立項不斷變換,而解構意識始終,作為具有主題性意義的一束光穿透這重重疊影。從影片中無時無刻不在如幽靈般嘗試追蹤、捕獲帆高的成年人視角來看,帆高離家出走漫遊東京的這短短幾個月是對他均質化、常态化的成長時間的中斷,是現代兒童正常成長進程中的一段變異。如果說在兩百年前的歐洲成長小說中,年輕主人公的離家遊曆是其成長與社會化的必要過程,在新海誠電影中高度發達的現代日本,未成年人的成長過程必須受到權力機構(如家庭、中學、大學)的中介——同時受到其過度的教育、保護與限制。離開機構保護的未成年人獨自成為都市叢林中遊牧的冒險者,這一狀态在現代社會的規範性話語中幾乎立刻就會和誘拐兒童、青少年犯罪、援交等種種異常乃至非法的行為聯系在一起,需要以确保其健全成長為由得到矯正(《日本少年法》第一條“此法的目的”的關鍵詞即為“健全成長”和“性格矯正”)。《日本少年法》第三條提到無正當理由脫離家庭的少年應移交家事法院(家庭裁判所)處理,《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也對離家出走未成年人有類似規定(注意“預防犯罪”與“離家出走”的聯系)。離家出走的未成年人被規範性話語直接判處為異常甚至非法,必須被矯正行為,重新放回機構權力之眼的保護下,新海誠與塞林格的相通之處即在此。
帆高在東京的居留的确被新海誠典型地呈現為一種非法狀态:他的家人迅速報警;他被不明來曆的成年人收留并為其工作(參考日本新聞中備受關注的“神待ち少女”——請求留宿的出走少女現象及相關法律糾紛);他莫名其妙被卷入了犯罪事件,用撿來的手槍開了槍;他與一名未成年女性同居。帆高最終也确實被矯正:他被送回家鄉完成中學教育。 呈現社會對異常、非法狀态的典型想象的目的是颠覆常與異的邊界,嘲弄其背後的成人視角,實現對常與異的解構。帆高非法出走狀态的“異”,對于喪母的陽菜來說早已成為了“常”。陽菜與弟弟在沒有監護人的情況下居住,這一非法狀态已近一年。雖然警察将其視為非法,但陽菜和弟弟能把其當成一種常态正常地生存下去(即便在影片的表現中顯得荒誕可疑),也“沒給任何人添麻煩”,完全無害。當帆高在酒店房間裡祈禱要和陽菜、弟弟一直這樣生活下去時,他所渴望實踐的也是将社會規範性話語意義上的“異”轉換為三人小世界中幸福的日常。
“常與異”也出現在晴女的都市傳說中。如果說都市傳說代表着現代理性主體無法理解的“異”,一種來自前現代的非理性殘餘物,是理性無法完全把握世界的恐懼的投射,那麼它在影片中已經被整合進資本主義大衆文化傳媒成為圭介、夏美、帆高的工作日常。如果說陽菜神秘的巫術力量是一種“異”,它在陽菜與帆高日複一日的放晴業務中也成為見證兩人感情逐漸升溫的日常生活背景。模糊邊界,由異入常,影片前半段讓人稍有困倦的日常節奏或許便來源于此。
二、“天氣哪能測得正常異常?”:常與異(終)
我将“常與異的解構”視為解讀《天氣之子》的鑰匙,關鍵原因是在《天氣之子》中,常與異這組二元對立及其消解直接出現在一個我稱之為“揭秘世界設定”的對新海誠電影至關重要的場景中。新海誠近三部電影在出現了較為明确、自洽的世界設定的同時,其設定并非作為某種龐大、體系化的世界觀如先天規則一般加諸每個人物,而是隐匿在現代日常生活背後,需要被選中的人以偶然的機會發現。即使人物發現設定的蛛絲馬迹,其背後也會有一個尚未揭曉的秘密機制,需要在一個重要時刻浮出水面,由某種代表了正在失落的(也許是被發明出的)本土神道傳統的權威聲音揭示。如《你的名字》中神社的神主一葉向三葉/泷講述繩結、人與人之聯系、時間之流如何同歸于神之産靈,《鈴芽之旅》中由草太家中的《閉門師秘傳抄》和草太的爺爺宗像羊朗講述要石、常世、閉門師之命運。
《天氣之子》中的“揭秘世界設定”出現在圭介和夏美前往神社搜集“天氣巫女”素材時,同樣由一位守護神道傳統的老人講述天氣巫女的由來、功能與悲慘命運。當夏美問天氣巫女的功能是否是“治療(治療)像今年這樣的異常(異常)天氣”,老人對其措辭頗有微詞:“什麼異常天氣?…天氣是上天的心情,不顧世道人情,哪能測得正常異常?”
老人解構正常/異常二元對立的方法有二:一,将氣候現象放入曆史的長時段,短短一百年觀測史中所謂的“異”在漫長的曆史中可能曾經是一種“常”(影片末尾“東京原本就是海”與之邏輯類似);二,揭示所謂正常/異常是以人類為中心的标準一廂情願強加給天氣的,即以天氣是否有利于人類生活判斷其正常/異常,但“天地不仁”,天氣作為天的心情是無需顧及人類主觀意願的。老人的話語同時也危險地消解了天氣巫女治療天氣這一行為本身的正當性:如果天氣無所謂正常/異常,治療一說從何談起?老人和夏美口中“治療”這一醫學修辭提醒我們社會話語正常/異常對立項之邊界的嚴格劃分中權力的運作,其目的是将正常主體的他者即異常确立為知識的合法認知對象,也即權力的規範化技術(醫學治療為其中重要手段)的合法介入領域。現代理性、規範主體的建立需要将與之不相容的異質存在排斥性地診斷為醫學意義上的“異常”,加以治療。如果對于福柯來說,“不正常的人”(畸形人,手淫兒童,需要改造的人)概念的确立恰好給精神病學的治療技術(作為知識/權力)提供了可被診斷和矯正的對象,那麼《天氣之子》中“異常天氣”也同樣為天氣巫女的巫術提供了這種對象。一種關于天氣的精神病學由此建立了起來:不利于人類的天氣被排斥為他者,其“異常”需要天氣巫女治療。與現代理性精神病學不同的是,治療師天氣巫女本身因其超自然、禁忌的巫術力量(禁忌力量的經典表述:陽菜能力使用次數過多後身體會漸漸消失/神隠)也需被排斥到正常人的秩序之外,承擔祭祀的暴力,與“異常”一同消失。
如果說《你的名字》是對前現代神道傳統與時空觀的鄉愁,日本國民的後災難情感創傷、生活世界與人際聯系的分崩離析需要在神道傳統中的“産靈”中得到撫慰與重建,以神社巫女手工制作的繩結、口嚼酒為媒介完成跨越時空與生死的愛戀與相聯,《天氣之子》則告訴我們“傳統已是病魔纏身”(本雅明語),新海誠的民俗學不再是可靠的出路。陽菜穿過的破舊的鳥居立于廢棄大樓之上,象征着傳統本身即問題重重,在現代社會讓 “天氣巫女”以某種都市傳說的形式重現并降臨在陽菜十五歲的小小身軀上,絕非拯救之道。真正的拯救隻能發生在陽菜被剝奪巫術力量、被從天氣巫女的輪回暴力儀式中解放出來、為自己祈禱之時。
到那時,也即影片的結尾, “異常天氣”終于變成了每個東京人的日常生活,關于天氣的正常/異常的規範性話語中的人類中心主義假設終于徹底暴露,常與異的解構也終于抵達其激進政治潛能的邊界。
三、“不管了!”“天氣什麼的,不正常就不正常吧!”:走出人類世,超越世界系
沒有晴天的異常天氣成為日常并不是在影片結尾才突然降臨的劇變,貫穿影片始終,異常天氣早已在一點一滴地滲透進所有人物共享的日常。豆瓣用戶“異見者”對此分析極佳:
“仔細考察這部作品中的災難的性質:雨災并非猝然地降臨;在帆高來到東京之前很長一段時間,這座城市便持續反季節地降雨。’這個世界早就失控了’…災難不是還未來臨,而是早已來臨,它如影随形地滲入了人們的生活之中,以至于永不停歇的雨災就像是災難傷痕的一種具象化,以一種近乎超現實的方式将整座東京溶解為日常和失常之間震蕩的碎片。”
或許我們可以進一步思考的是,鑒于天氣的正常/異常對立不斷地在被解構,我們是基于什麼理由将影片中的持續降雨命名為一場不正常、需要避免的“災難”?帆高的選擇為何會在一些大衆讨論中被指責為為了愛情不惜讓世界陷入災難? 由此我們便觸及了影片最激進之處:帆高的選擇根本不是一種道德兩難,而具有一種毋庸置喙的絕對正當性。當我們的道德判斷困惑于帆高在拯救陽菜和拯救世界之間的選擇時,我們就仍困在“世界系”的邏輯中。《天氣之子》無疑應被放在世界系的漫長序列之中,但又以看似犬儒、逃避的“無所謂,不管了”姿态完成了對世界系最大膽的颠覆與超越。根據東浩紀的定義,“世界系”作品的特征在于,男女主角之間的“小小戀愛”被直接和“世界的存亡”這種大問題聯系在一起,跳過社會關系的種種中介。拯救少女和拯救世界之間出現了世界設定意義上的捆綁,世界系最經典的表述出現在新海誠2004年的《雲的彼端,約定的地方》中:“你要救佐由理,還是救世界?”佐由裡的長眠具有壓制“塔”的毀滅性力量的功能,喚醒愛人就等于毀滅世界。浩紀的選擇是在拯救佐由理的同時擊毀“塔”,将少女和世界一同拯救。《你的名字》中泷跨越時空與生死的奔赴同樣是回到過去,趕在災難降臨前同時拯救三葉和三葉的世界——系守鎮。救少女還是救世界?帆高的回答是斬釘截鐵的“比起晴天我更想要陽菜”,因為少女和世界的對立根本就不存在,将陽菜從天上救下來後,世界根本就沒有毀滅。
《天氣之子》的解構力量由此得到最大釋放:超越世界系,解構救少女和救世界之間的二元對立。話語中對立的是作為異常超自然力量的少女和作為常态的現階段人類中心的世界,而非少女和世界本身。陽菜和帆高十指相扣從天而降,穿過暴風、雷電和重重烏雲抵達晴空後,畫面轉向宏觀視角,呈現了一顆藍色星球。
作為地球的世界根本不會因持續降水毀滅,生命也不會因此毀滅,當世界的定義窄化為人類中心的世界或人類本身,“救少女等于毀滅世界”的捆綁邏輯才會出現。世界系的“世界”究竟意味着什麼?《天氣之子》的答案是我們的批判意識需要從生命政治(biopolitics)轉向地球政治(geo-politics),從關注處于權力之下的人類生命到關注作為“世界”的物質載體卻被排斥在“世界”之外的地球本身。 即使對于人類而言,影片末尾真的是暗無天日的世界末日嗎?持續降水成為東京的日常後,圭介帶着養肥的貓搬到了更高的樓層辦公,被水淹沒的街區成為了航道,船代替電車成為日常通勤工具,東京俨然進入了一個新的曆史階段,櫻花照樣開放,櫻花下的陽菜依舊美麗。
影片開頭說“我們改變了世界的容貌”,但“我們”并沒有毀滅世界,世界隻是進入了一個新的紀元,而且本質上也并非由“我們”改變,而是上天早已決定的意願。我承認影片中的持續降水、海平面上升容易讓人聯想到氣候變化,而氣候變化有明确的責任主體。但新海誠沒有一處直接影射人類工業文明對環境的破壞,我們可以将持續降水理解為一場神秘的、由上天心情決定的事件,沒有人要為此負責任。或許也并沒有那麼神秘,我們可以回到神社中老人的第一種解構方法:也許它隻是地球曆史自然演變過程的一環(氣候變化被視為一個急需解決的問題是因為它并非自然進程,人在其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即所謂“人類世”),無所謂正常與否災難與否。大氣化學家提出的人類世概念認為過去200多年間人類活動本身成為塑造地球的主導性地質力量,由此便将人确立為責任主體,需要治理被自身改造的地球。這一概念背後的人類中心主義和人類例外主義假設飽受質疑。新海誠的民俗學将人類世的區間範圍擴展至千年前的日本神道傳統,天氣巫女早已在用巫術力量塑造地球。“我們改變了世界的容貌因此我們要負責”“世界的存亡與你我有關”之類經典人類世話語剛一浮現旋即就被解構了。圭介:你想說你們改變了世界的容貌?自負也要有個度,傻瓜!(解構路徑二:人類中心主義的自負,自以為處在人類世)立花奶奶:東京這一塊一直就是海,200多年前才變成陸地,現在隻不過恢複到從前,沒什麼需要抱歉的。(解構路徑一:地球曆史視角)如果不将人視為絕對例外、具有特權的世界之主人,而是地球上諸多物種一員,那麼作為物種它應當主動适應自然的進程,而非将其粗暴地建構為“異常”加以“治療”。
将世界系的“世界”從人類世的“世界”中解放,從陽菜的美麗瞳孔中看到的不是末世的東京,而是蔚藍的星球。
四、“你小小的肩上”“大丈夫”
上面的論述可以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視角輕描淡寫地做出,但對于身處漩渦中央的帆高和陽菜來說,恐怕無法那麼輕松地說服自己放下沉重,輕盈地擁抱世界。
影片末尾遭遇了圭介“人類的自負”和立花奶奶“東京原本就是海”的沖擊後,帆高的思緒在躊躇,是否用“解構常與異,走出人類世,超越世界系”的邏輯就能讓陽菜不要擔心、自責,就能讓陽菜将一切的沉重從“小小的肩上”卸下?“這世界一開始就不正常,變成這樣,也不能說是誰造成的,這樣跟她(陽菜)說就可以了嗎?” 但當陽菜雨中祈禱的小小身影出現,一切解構的技巧與那最澄澈美好、最具絕對強度的情感相比都黯然失色:我并沒有考慮那麼多複雜的東西,我隻想要你;或者說,并不需要“解構常與異,走出人類世,超越世界系”的解構邏輯為我的行為辯護,陽菜這個名字就已經為我的選擇賦予了全部的意義。我們不用否認我們的确為了彼此改變了世界的樣貌,但我們沒有毀滅世界,我們會在這個新世界好好生活下去的,讓我們說:大丈夫。
「大丈夫」野田洋次郎
世界が君の小さな肩に乗っているのが
僕にだけは見えて泣き出しそうでいると
…
君を大丈夫にしたいんじゃない
君にとっての「大丈夫」になりたい
參考資料(格式什麼的,亂了就亂了吧)
[1] 林雲柯.後“禦宅族”時代的“二次元守望者”——“創世系”詩學與“世界系”的左翼面相. 中國圖書評論,2020.
[2] 王欽. 社會的“強倫理”和世界的“弱倫理”——論新海誠《天氣之子》. 中國圖書評論,2020.
[3] 藍江. 走出人類世:人文主義的終結和後人類的降臨. 内蒙古社會科學,2021.
[4] 姜禮福. “人類世”概念考辨:從地質學到人文社會科學的話語建構. 中國地質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
[5] 米歇爾·福柯. 不正常的人 : 法蘭西學院課程系列:1974-1975. 錢翰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2018.
[6] 本雅明. 啟迪:本雅明文選. 漢娜·阿倫特編,張旭東,王斑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
[7] 小水. 就讓大雨把城市傾倒——比左更左的《天氣之子》. 豆瓣電影天氣之子評論頁面.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0640410/
[8] 異見者. 長評 | 為《天氣之子》一辯. 豆瓣電影天氣之子評論頁面.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5057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