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蒸汽火车驶入冷寂的北海道,欢声笑语的渔民携带着各自的全部家当到此地谋生,这便是《恶棍万和铁》的开头。《恶棍万和铁》早在1949年拍过一个版本,当时的导演是谷口千吉,男主角是黑泽明的“缪斯”三船敏郎。故事改编自梶野悳三的小说《鰊渔场》,电影前后两个版本仅有一些设定上的改动,大致情节差异不大。
北海道曾经在中国刮起一阵热潮。上个世纪末期,《追捕》《幸福的黄手帕》《情书》等影片引入中国之后,在雪地上驰骋的浪漫便勾起中国观众无尽的想象,最为直观的对此致敬的例子则是冯小刚拍的《非诚勿扰》,综合了小樽的地方特色,将日式风情与甜蜜氛围紧密结合。而后北海道也被称为浪漫圣地,大雪总是能够与爱情联系在一起,2022年日本电视剧《初恋》再次将这一点发扬光大,极尽实现观众的所有浪漫想象。
在《恶棍万和铁》中,也能够看到一些能够与爱情相关联的元素。高仓健骑着骏马,在一片茫茫大雪当中向远方飞驰。他到达一座牧场,将队友生前留下的照片交还到他家人手中。也就是在这个地方,他第一次见到心仪的女生。尽管高仓健在后面与她几乎零交流,但他的眼神已经完全出卖了他的想法。最后那个女生与另外一名陌生男子欢笑着坐在车上铲开家门口的积雪,深作欣二通过接连不断的脸部特写试图让二人甜蜜的爱情紧贴到观众的面前。面对此情此景,高仓健不得不选择放手,朝景深处的海港走去,奔赴下一个未知的地方。
北海道不仅发挥着承载浪漫的功能,还被深作欣二当成了西部世界,这跟黑泽明编剧也有很大关系。细雪和黄沙只有外表上的差异,看到高仓健骑马追赶被绑的小雪,在激昂的背景音乐之下,双方镜头快速对切,这股牛仔气实在是无法忽视。二人互相决斗却又惺惺相惜,与黑泽明电影中的武士精神有互相对照之处。关于马,还能够让人想到《追捕》当中骑着马闯入东京市区的中野良子,马是不是真是一个强有力的元素,拆解掉所有本身十分稳固的场域呢?提到场域,派对上的表演也有值得思考的空间。三场表演,和歌/笛子演奏/民谣,都构建了三种不同的氛围,关于这一点,或许能够尝试找更多理论予以支撑。
影片最动人之处,莫不如是无声胜有声。牧场的主人得知儿子的死讯后,跟高仓健一同将木桩劈开。万和铁默默夺过小雪的包裹,小雪得知了某种信号般紧随其后。高仓健看到心仪的女生已有如意郎君,留下一个孤独的背影,又像在默许他们的幸福。果然不外露且不直白的情感,更能够得到更广泛的共情。
渔民们唱着“劳动号子”,搬着货物撒着网,有些在孙瑜的《大路》中所出现的阳刚之气,只不过一边极冷一边极热,在密不透风的衣服底下,还是能够感受到劳动人民的肌体之美。他们工作的状态,还能够联想到维斯康蒂的《大地在波动》,虽然所想表达的情感完全不同,不过反映真实生活样态这一点还是尤为相似的。
丹波哲郎饰演的杂鱼万作为高仓健饰演的阿铁的对立面而出现。他当年在苏联被阿铁的父亲九兵卫盗走一艘船后(不知道九兵卫为什么盗人家船),便一直怀恨在心,此次前来也是为了完成自己的复仇大计。一只眼带着眼罩像极刚上岸的海岛,出场姿势又经常像冷眼旁观的武士,对追求者阿雪不管不顾。不过他的内心始终不同于高仓健,沉稳与专注于自我才是他的底色。在二人的一场对话戏中,丹波哲郎的背影大部分都是山石,象征着他内心对实践目标的坚定与毫不动摇。高仓健则背对翻涌的大海,年轻气盛是他最为典型的特质,甚至能够打架打到一半,说周六工作很多而匆匆离去,为他后面违抗父亲命令帮助工人说话埋下了性格上的伏笔。
江原真二郎所饰演的大阪在开始只是以旅行者的身份出现,他带领观众慢慢进入北海道这不为人知的一隅。老板的女婿宗太郎在派对上吹起笛子,笛声跟随着大阪走出房门,浸染在滚滚的波涛声中。他望着大海,眼前除了一片空虚别无他物,内心又泛起了阵阵哀愁,这时他内心中的秘密才稍有呈现。到后面才知道他原来是为了逃避杀人所带来的心理阴影而逃难到这偏远地带,顺便在这个陌生之处为自己赎罪。他的问题与杂鱼万的问题毕竟不能对等,他是施害者,而杂鱼万是作为受害者一方来到渔村讨说法,他所说的“让自己原谅自己”这句话放在整个语境来看还是不太合适,包括结局众人将他所带来的信件(即过往的回忆)一并烧掉,被他杀害的女性一直处于缺席的地位,无辜的她得不到被代言的机会。
始终在追求杂鱼万的小雪(虽然根本不知道她喜欢杂鱼万的什么)总是在渔场神出鬼没,由于迟迟得不到对方明确的回应,选择深夜持枪到渔民小屋对其进行威胁。这种因爱而萌生的杀意,跟大阪正好形成对应关系。当然,小雪绝对不会在最后一刻拥有勇气扣动扳机。
可惜的是,人物行为逻辑经常有混乱的地方。在自杀的大阪准备被救回的时候,老板九兵卫想上前帮忙拉绳,却被别的渔民一把推开,只能跪在一旁对天感谢。在众人的努力下,无法面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责而轻生的大阪终于被成功救活。兴许是因为九兵卫经历过逝子的伤痛,才会对生命有更多体悟。不过第二天老板就开始压榨自己的工人,直接引起了大家希望增加工钱的罢工行动,引出了底层劳动人民需要互帮互助的主题。在一艘破烂的船上,围着开水壶聚在一块儿取暖,愤愤不平地说着老板的坏话,这些都很符合深作欣二想表现的对小人物的怜悯,不过老板九兵卫的人物性格因此变得非常割裂,前后判若两人。
高仓健的角色很单薄。身为已经死去过一次的人,他的身上貌似没有沾染任何污迹。在渔民纷纷搞大罢工的时候,他勇于顶撞自己的父亲,为工人阶级说话。当杂鱼万阻挠渔民收网,他又会利用各种大道理来去劝服对方放下仇恨,原谅自己的父亲所对他造成的伤害。他更像是个从天而降的救赎者,一切都如外表那么纯净,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人而服务,所以作为主角的他,却又沦为了工具性角色,缺少内在的纠结,没有过多为自己发声的时机。不过,此后高仓健更广为人知的形象,往往是经历过重大挫折的硬汉,在沉重的神情之下,潜藏着无尽的伤痕。《追捕》中的流浪警察,《幸福的黄手帕》中的出狱的中年男性,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