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之前,忽然接到了来自小小师妹的邀请,去看她的最新力作——《大河唱》。这是她回国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论起辈分和年龄差,我与她更近似于梅超风和黄蓉。她是不靠郭靖自己成名的俏黄蓉,我是循规蹈矩碌碌无为的梅超风。令人惊喜的是,学新闻出身还干过投行的她,华丽转身成了制片人,如今已经完全褪去了幼时的婴儿肥和小青涩,清秀中带着知性优雅与老成干练。这部片子作为她初出茅庐参与的重要作品,耗费了她两三年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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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讲述了五个宁夏民间艺术家的生活:摇滚歌手苏阳、陕北说书人刘世凯、花儿歌手马风山、百年皮影戏班主魏宗富、民营秦腔剧团团长张进来。

刘世凯是农民出身,自学成才,他的说书风格生动而幽默,富有气势和创造性,可惜是纯草根的,并不容易养家糊口。他的两任妻子都先后去世,“给马克思当兵去了”。儿女们也纷纷各自成家离开了他。老病缠身的刘世凯只有听着孙子唱民歌时才有一丝真心欣慰的微笑。他满心期望能再找个老伴儿,可惜屡屡期望落空。他喜欢去观赏大城市的风光,同时也能接受神婆治病和算命。在确定命中不会再有妻子之后,他用积蓄整修了两个妻子的坟,他说他不怕死,活着是孤独一人,死了地下有两个女人等着他。六十岁的他在潦倒与孤独中保持着自己的坚强与戏谑,这也是大西北的精神,虽然自然环境贫瘠,但是人们依然保有天性的乐观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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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风山的父亲和哥哥都是阿訇,只有他对宗教不感兴趣,他只喜欢唱花儿,在田间地头唱,在快手抖音唱。花儿是西北地区的一种民歌,歌词多是即兴的,擅用比兴,其中充满了男女之间大胆的挑逗和热烈表白,类似于云南广西那边的对歌,内容上有点类似东北二人转。比如他即兴唱“尕妹你生的真好看,阿哥的肉呀,红裹肚穿的挺合身”,如果光看词儿,你会以为是维秘秀现场,其实就是从山坡走上来一个穿红羽绒坎肩的回族村妇——由此想来,我们今天看到那些传颂千古的名句八成也是有不少夸张的成分。我国回族妇女与那些中东女子不同,她们的头巾是粉的、白的、绣了花、嵌了珠子,她们披着这样的头巾,风情万种地唱着撩人的花儿,令人心荡神驰。马风山这个爱好并不能给他带来实惠的好处,因为爱唱花儿,被人认为“不正经”。可是只要能在山坡上唱起花儿,马风山一切的烦恼都可以忘记。真正的爱好是不需要回报的,爱着,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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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宗富家里有不少祖辈传下来的文物级皮影,他舍不得带到外地演出,在文化生活丰富、传媒发达的今天,喜欢看皮影戏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偶尔给城里的小学生演出一场,孩子们也是带着猎奇的眼光,并且以为皮影是糖做的。魏宗富一边感叹着“皮影啊你要灭亡了”,一边修补着老旧的皮影,一边搭建新舞台,希望能多再赚点钱给儿子。那些皮影承载着几代人对草根艺术的情感,对他们来说,爱好与谋生,是一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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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进来统领着四十人的剧团走南闯北,自己忙得不修边幅,一把年纪还要赤膊上阵演出,只为追求现场效果的逼真,除了钻研表演,他还要忧心人手不足、资金不足,老婆一直抱怨拿不到钱,找好的临时演员又时常被别的剧团撬走,但他讲究江湖道义,绝不撬人家。他的剧团虽然收入不佳,但是群众基础还是有的,那些露天席地痴迷看戏、感动流泪的男女老少都是他们的粉丝。有时他们也唱神戏,帮人祈雨或者完工典礼祈福。我国自古以来就有唱戏给神听来祈福的传统。《红楼梦》里元妃命令家人端午节在清虚观打醮祈福,其中就有神前拈戏给神唱的情节。不过张进来他们的祈福戏要粗犷野蛮得多,演员需要在台上杀鸡、烧符,最后疯狂的观众跑上台去抢那些撕碎的彩纸,甚至用彩纸擦去张进来脸上的油彩再带回家——这都是祈福仪式的一部分,简直有点吓人,而疲惫的演员们只是微笑着配合观众们。在一个地方演出完,他们的剧团就搬走,张进来的狗却还恋恋不舍。其实对于艺术家来说,有观众的地方就是他们的故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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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阳是已经成名的摇滚乐手,他是生在浙江长在宁夏的厂矿子弟,与以上几位草根艺术家不同,他将传统的西北音乐与摇滚乐结合,他的歌唱响了春晚,也唱到了大洋彼岸。在影片中,他作为一条贯穿的线,把其他四位草根艺术家串连起来。他们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灵感的来源和艺术的支持者,他们有故土的共通和艺术的共鸣。和他们在一起,苏阳是如鱼得水的状态。当然,苏阳比他们更幸运,他的现代化改编使得年轻人也能接受这种西北音乐,虽然他也有他的艺术困境,比如因为中文摇滚乐气口不同,而跟鼓手在节拍表现上有争执,而评论家们又批评说他的音乐不够原汁原味。但是苏阳还是坚持走自己的路线,艺术需要有再创造,而且面对现代化市场,艺术家不得不做出适当妥协。苏阳不愿离开北上广,他的朋友们也离不开他们的土地,“在农村没钱也能活,在城里没钱一天都不行”。苏阳说“逃到哪里都是焦虑”。在浮躁的今天,我们每个人都是漂流者,追逐速成的名利和快餐式的消费体验,同时我们也迷茫着,渴望寻根,渴望回归故土。苏阳不会离开北京,那是他的事业,但他定期要回到宁夏去汲取故土的养分,他是一座桥梁,一端是古老、乡土、纯粹和质朴,另一端是现代、时髦、改良的艺术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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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片交叉着大西北自然风光和大都市繁华节奏两种场景。奔腾澎湃的黄河、春冰将融的黄河,种满豆子的山坡、风中摇曳的青色麦穗,温驯的羊群、成群的喜鹊,优美的长镜头令人对宁夏乡间心生向往。片中也记录了农村很多地方要退耕还林,很多老屋在拆毁,下一代纷纷奔向城市,民间艺术的受众在日益稀少。那些花儿、秦腔、皮影和说书所倚赖生长的土壤在逐渐消失,能被保留和接受的只是苏阳这样非原汁原味的西北音乐,即便是这样也已经不易。苏阳的音乐穿插在各种情节中,词句隽永,曲调激昂,一唱三叹,令人感动。估计此片上映后苏阳将会大红。

我们知道《诗经》来自于民歌,但是我们无从知道诗经是怎么唱的,那些歌者、作者是怎样的生活和思想。因为它们都已消逝在历史风烟中,只留下了只言片语的文字就已令我们惊艳。

古老艺术的消逝似乎也是一种宿命,如同那些原始的生产工具,最终只能被放在博物馆里供人们凭悼。然而艺术又与工具不同,艺术是精神上的东西,与人心相关。来自故土的音乐才能唤起人们发自血缘的共鸣,所以,保存这些古老的艺术,也是保存了来自祖先的文化遗产。

电影艺术家们愿意舍弃大片,花费三年时间打磨精制这样一部小众的文艺记录片,记录这些民间艺术和艺术家们的生活,令人心生敬意。与生活背景相结合的艺术才是质朴的、有生命力的。抛开都市烟尘,听听这些来自黄河畔的音乐,感受一下与祖先同源的情感倾诉,对我们这些都市现代人而言,是一种美好的际遇。滚滚黄河向东流,我们每个人都是其中的水滴沙粒,如果你能溯流而上,不妨去听听那源头上滋润心灵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