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沉重又震撼,是因这似是而非的真实。如果试探性询问众人记忆里是否有过类似时期,任谁也不能矢口否认,绝对没有。大饥荒鬻儿卖女,岛国多山资源匮乏、人口众多的危机如达摩利克之剑盘旋于顶。前几年贺雪峰教授在高校做过一场演讲,讨论的问题就是中部农村老年人自杀率居高不下,年老之人身体孱弱的抑郁,“久病床前无孝子”儿女的冷眼,儿子娶媳妇彩礼的压力等因素共同导致农村老人喝农药自尽的“悲剧”。原本劳作一生该安享的晚年迟迟不来,没有退休金,无法再在家庭经济上有所贡献,变为十足“累赘”,这是对贯穿儒家文化最高义“孝道”的背叛。因此,感慨影片残酷的同时,不要误以为虚假,封闭的信浓楢山村庄,结构性地散落各个历史时期,只是变换了形式而已。

闭塞的楢山,生存和繁衍是绝对的主题,食物和xing是硬通货。以此逻辑延伸,多余的男婴会被抛shi田间,因为多了一张吃食的口,全村的男性可能都是如此侥幸存活,而女婴是可以用来mai的。自然状态后期建立的村落秩序是以男性屋主为主体,父权至上,介左吉再怎么戏谑,也知道看父亲脸色行事,不拂逆他的权威,辰平管教兄弟的方式,就是外送一顿老拳。

女人的存在,前期能生育时是xing资源,老了没用了,手停口停,不停做事,才能体现存活的价值。阿玲婆一刻不停地忙碌,摘野菜、烧火、磨黄豆,媳妇表示嫌弃,不直说,抢着把她的活干了,有这么一个人,孤零零在屋中间坐着,牙口还好,自然显得无用。阿玲婆身为女性,被家族延续的宿命绑架,却从未流露出一丝软弱,在介左吉嘲笑她硬朗的板牙、村里人起哄唱着三十三颗牙齿的鬼婆婆时,她一直坚持说的是:“我今年冬天就会上山的”,这是在表态,她一定会自觉上山的,请大家无须担心。她坚定地拥护老年人上山制度,从上一代对软弱无能丈夫的鄙夷,到这一辈即将离去之时,给大儿子娶新妇、向老伙伴求施舍给二儿子性、承接孙子的怨恨解决不事劳作的阿松,她就像一头帮助主人卸磨隐忍的驴。被儿子背到楢山山神的范围,她也是自己下来,铺好凉席,拒绝留下口粮,等到大雪纷纷落下,在虎视眈眈的乌鸦间,圣洁地如一尊佛像。她的角色是夹在中间,最耐人寻味的伥鬼,父权社会喂给她什么好处,舍身饲虎,还嫌虎剥皮抽筋不够干净。阿玲婆一直向其他老人强调“比吃苦更糟的是,在村人面前丢尽颜面。”

辰平家人多,一个萝卜一个坑,辰平作为屋主在第一顺位,自然可以续弦,弟弟体臭,智力不足,属于额外的负担,没有给他娶妻的空位。儿子介左吉,年纪尚轻,本来还轮不到他娶妻,但是只要婆婆去世,有了人口的空余,在影片末尾,早早娶妻也能得到父亲辰平的首肯。所以他视六十九岁的婆婆为眼中钉,务必督促父亲下定决心,让婆婆在新媳妇进门前死去,这才有了婆婆设计害死阿松时,他回家的怒火,因为始终这个小家人口的增减对应的是婆婆和孙媳妇,男人是不占份额、理所当然的存在。说起来,这又是另一种残酷,女人的份额由女人填,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雨屋家有几个女人,阿松甚至怀有生孕,按理说不应全体被活mai。奈何盗窃是村里的重罪,楢山神的命令不可违,或者说在资源匮乏的团体内部,可以饿死,但是绝不可以偷盗,这违反了神所赐的自然规律。因为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接受缓慢痛苦的饿死,总会垂死挣扎一番,一旦动了偷盗的念头,很可能会面对主家的追击、打斗,引来村庄内部资源的紊乱。所以禁止偷盗是被全村男性共同遵守的铁律。活埋雨屋一家也是全村男人的密谋,人人通过行动盖章规则必须被遵守的决心。

辰平与阿玲婆上山观望父亲的魂灵,道出父亲利平去世的秘密,不遵守山村规则软弱的男人,死后仍遭受老婆和全村人的唾弃。辰平弑父心安理得,弑母却在心重产生出与当年父亲相同的阻力,犹豫与哭泣。最灵的是辰平把母亲放下,去采水的那一段,倏忽间,不知怎的,阿玲婆不见了,辰平左顾右盼,四处寻不见,竟一屁股坐下,喃喃自语以为母亲回去了,他明明知道以母亲羸弱的身子,根本不可能爬回去,还是似乎放下了千斤重担,回避必须由他亲手处决的结局,所以他看见一只鸟,高兴地捞起来,握在手里,放归山林。直到他回头,悚然发现母亲还蜷缩在木架子上等他,他又被沉重的阴影重重地压下去。

辰平再仁慈、软弱、心善,他把阿玲婆背到山神界内白骨皑皑的地方,纵有千般不舍,从没有对母亲说一句“娘,回去吧”,漫天飞雪,他只会说“娘,很冷吧!上山的日子,下雪运气真好。”他拥有的是漫长的残酷,剩下的只有短暂的良心。他深知,善良是养不活人的。

穿插剧中白蛾交媾、蛇生吞鼠、群鼠翼动、枭鹰瞪目,皆是在提醒,楢山境内的魑魅魍魉,与神无关,都是世人体内的动物本性在暗夜浮现,可怖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