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十歲的我們能看懂《婚姻生活》嗎?但這真是年齡和閱曆的問題嗎?

第五集:午夜時分,地球某處,黑暗小屋1、今朝

本集開頭以黑衣深雪中一場肅重蕭索的葬禮啟始叙事,結尾以一首短詩将叙事擲入無際無垠的寥廓微茫。再加上首尾相續一體的(同一首)遠淡配樂,蒼蒼冷意,幽幽入骨,豈能不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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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頭是一個序幕,并列交代了喬納森和米拉各自一段生活現狀。

喬納森對父親的墓志銘——備受愛戴與愛憫他人(loved and loving)——提出異議,暴露他與父親之間的深刻矛盾。米拉婉拒了波利介紹的一份出色的工作,平常的裝束與發色表明她已失去繼續在事業上競逐的雄心,同時她也拒絕了波利進一步與自己約會的請求。

車中談話,透露出喬納森的父親性格專制,連汽車都不允許喬納森的母親駕駛。喬納森認為父親的死具有積極意義,家人不必再生活在他的權力陰影之下。但母親全然不這麼認為,兩人的對話凸顯新老兩代人之間愛情婚姻觀的差别懸殊。舊式觀念以父權為大,重視家庭穩定,卻壓制了自由,夫妻間的情誼也很難與新式的愛情對等,孩子又經常成為夫妻維持形式婚姻的理由,因為相信離婚對孩子不利。我們看到了之前喬納森的人格和婚姻如何延續了這種模式,也看到了(并且将繼續在本集看到)後來喬納森如何對這種家庭和婚姻模式産生了逆反,并與之決裂。

餐廳外談話,顯示出波利的觀念與喬納森的母親暗合,于他而言,愛情基本等同婚姻維系、家庭穩定。我們已經看到之前的米拉如何被這套模式反複挾持,始終難覓自我。而本集我們将看到米拉已經進入一種新的愛欲模式之中。

喬納森和米拉均步入新的階段,這是否意味着舊的問題得到了解決呢?這是需要在本集進行觀察的事情。

2、巡禮

米拉在火車站外,等待喬納森。她将艾娃寄放到了同學家中,這又會引起了艾娃對母親的猜測和反感,父母私下相見的事情也并沒有告知艾娃,從通話中可以聽出母子關系延續了一向的隔膜狀态。

這一天是兩人當初确定戀愛關系的紀念日,也就是喬納森哮喘發作被米拉送去急診室,被醫院誤會他們是情侶的那一天,那已經是十七年前。

喬納森将要給米拉一個驚喜,開車去往目的地時,感覺鏡頭和音樂隐晦地植入了一個奔馳車廣告。米拉開的這款車型看起來是簡單實用,與她現在普通中産的狀态吻合,所以這個廣告插入的時機也挺巧吧,面向的正是普遍性意義上的中産家庭。

目的地抵達,看起來一點也不驚喜,這不正是他們婚姻的墳場,那座從前的舊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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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集米拉離開得多麼決絕,第三集一反,米拉回歸的渴望多麼心切;第四集喬納森離開得同樣決絕,這一集又是一轉,卻發現他并未告别曾經。

情人相訣之後,一種情況是,過往煙消雲散,誰也不再念想。一種情況是,某一方依依遲遲,頻頻回顧。于是,曾經二人共築,後來已經坍毀的愛欲桃源,在此人的夢境與懸想中卻原原本本地留影存攝了一份,成為他一人的愛欲宇宙。它是虛幻的,獨自懸浮的宇宙,因為不再有現實的情節作為憑證,也無從在他人的意識中獲得對照。從此,這溫馨被冷凍,如同不再生長也不再衰老的早逝之人。然而這溫馨不會再發生絲毫差池,它以結束或死亡的方式得以永恒,雖然永恒得令人絕望。

因此流連舊夢,甚至潛入過往,是一種溫馨的絕望儀式,那正是喬納森此刻做的事。然而稍有不同的是,他不是一個人,他是和曾經的愛人同赴舊夢,聯手身為時空的竊賊,一齊潛入封存的愛欲宇宙。

那麼,一個人做這種事時是絕望的,兩個舊日的情侶一起做呢,會變得不絕望嗎?

然而,潛入記憶的空間與潛入現實的場所着實不同,後者顯然是個錯誤的決定。甫一進門的一刹那,等着去印證和确認的期待就已落空。潛入的目的本為喚醒溫馨的過往,卻發現自己曾經的婚姻現場已經面目全改,徹底成為他人的婚姻現場。

緩步慢行,細緻觀察,欲對舊日緻以溫馨的巡禮,目光所撫摸的,卻隻是他雙愛侶構築耕耘的岩石土壤,那屬于自己兩人的愛欲巢穴處于目光無法撫摸到的下方沖積層,質變為化石,更多的隻是土方,成為被埋葬的無數微型愛欲文明之一。地殼表面已是另一段婚姻,另一個家庭的無聲叙事。

偶爾在他人的磚牆柱石辨認出幾顆熟悉的碎石,也已經失去昔日的意義,因為那已是他人的建築材料,從此标記的是他人的氣味、指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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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人的地盤,運行的是新的空間法則,外來者須得閱讀他人的規定,接受他人的約束,凡此種種隻是加倍證明,此非爾等巢穴,你們隻是這一空間的局外者和闖入之人。

事實上正是如此,在你的愛巢之下或之上,過去或将來,都曾或都将累積、分布無數的微型愛欲文明,一代一代,一層一層,誰人可辨?可辨的永遠隻是處于現在時态的地表這層。

3、逆旅

借用這家主人的酒精,兩人開始對話。

喬納森告訴米拉自己和母親發生争吵,米拉對此的評價是,你在母親面前就會變成一個小男孩。此時畫面所呈現的情态,讓人意識到米拉和喬納森的關系某種程度上也存在這種屬性,米拉對喬納森的順從之中也有母性的包容在内。

喬納森又說到自己與母親表面僵化實際又互相關心的關系,米拉仿佛無意地說到,是的,我懂。其實說這話時,她代入了自己和喬納森相處的感受。作為反例,喬納森認為自己和米拉至少是深入交流過的。米拉其實并不能認同這一點的,但是她輕輕跳開了這個發生無數次的話頭,選擇不再分辨這件事。米拉這些細微反應,喬納森如從前一樣難以察覺。

接下來談到的事交代了兩人這一次舊情複燃的場景;對這段充滿情欲的講述又作為一種調情手段,激發了這一場景中二人的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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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前喬納森的父親去世,服喪期間,米拉登門拜訪,那是喬納森與米拉離婚後首次見面。暌違經年,彼此間的情欲再度噴薄,兩人竟然在喬納森服喪期間天雷勾動地火,延燒得不可收拾,甚至引起喬納森母親的疑心,上去敲門。

對米拉毫無逆料的出現,喬納森形容,你就這麼出現了,像一個幽靈(apparition)。當初瓊·貝茲在《鑽石與鐵鏽》這首歌的首句詞就用了類似的說法來形容分手十年之後,鮑勃·迪倫突如其來的一個電話:“Well I'll be damned,Here comes your ghost again。”

人如同幽靈、鬼魂,因為人所挾卷的往事、回憶如同隔世、幻影,正如此刻他們一邊吃着披薩外賣,一邊繼續觀看房屋内設時的感想。米拉輕微地憤怒,怎麼能改動我的布局設計?潛台詞是,屬于我的一切怎麼可以都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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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在舊日的基地都已經無法追尋過往的一切,其他場所就更不必說了,對這種無奈米拉選擇了接受,也不願另起爐竈,在新的關系中重建一座新居,因此如今她住在酒店。

酒店這種場所是當不了家的,标準化的布置決定了你和所有來訪者一樣都隻是顧客。且酒店是對家的意義抽空,家的氣息在酒店是不會存在的。即便你設法營造,也是不可貯留的,因為居住酒店一事明确無比的消費性質。居住隻是暫時,它永遠在提醒你自己身為一個消費者的自覺,你無法欺騙自己這裡屬于你,雖然在當代城市中的人們居住的公寓、小區和酒店的外在結構實則大同小異。

4、倒錯

對這一實情的認知和選擇,米拉比喬納森徹底。喬納森目前這段新的婚姻以家的外在形狀,掩飾着其内部空洞的真實。米拉認為,這種事,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于是她甯可獨身,甯可不要回避人生如逆旅的真相。

這樣一看,米拉已經不是過去那個米拉了,在她身上罕有的主體性如今已然豹變初成。

喬納森不能相信這一點,他将米拉的獨身選擇仍舊視為狀态不佳的表現。但米拉告訴他,現在的自己,才是真正自由自在的,從前她恰恰是缺失了這樣一種選擇和體驗。可見米拉終于從依附和流連的關系模式中脫離了出來。

米拉原生家庭中的上一代關系模式對她的影響在這一集終于有所顯露,她的母親有多次婚姻,到後來不再信任婚姻,甚至勸她不要結婚。米拉也因此不信任自己能進行一段穩定持續的愛情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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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與喬納森确定之前,米拉的經曆證明了這一點。與喬納森走入婚姻,是她試圖打破這個循環的勇敢一躍。雖然後來仍然失敗,但我們也更能理解米拉這段婚姻中能夠堅持十二年,是基于這樣一個前提的。

此時有意思的是,米拉對喬納森作了一番評論,這番評論和喬納森之前對她的那番評論何其相似。米拉說,我認為你不可能獨自生活,你需要在自己的生命中有一個見證者。

如果看過稍後的情節,我們會知道喬納森現在也已經有了新的婚姻,回想幾年前米拉出走的那段時期,會發現兩人的狀态又恰好來了一次翻轉。當時,米拉進入新的關系,喬納森獨身;現在,喬納森進入新的關系,米拉獨身。當時,喬納森認為米拉無法忍受孤獨;現在,米拉認為喬納森無法忍受孤獨。

他們相互之間趨同的判斷,是一種偏見、淺見,還是恰如其分的确見、明見?我認為既是偏見,也是明見,因為所有人應該都是這樣一種動物,誰都不會天生甯願孤獨一世。

在作出對喬納森的判斷時,米拉又表現出了母性的語言、情态和動作,撫摸、寬慰着有些受傷的喬納森。鏡頭語言也呈現了這一點,米拉處在畫面的上半部分,環抱着處在下半部分的喬納森,就像母親抱着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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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元素也體現了這一點,米拉是不斷表達和陳述的那一個,喬納森有時點頭,有時發出嬰兒般的鼻音,回應着前妻,更多時候是乖順地聽着。

和米拉的對話,像撕下膠帶一樣,撕下了喬納森常态的裝飾,撬動了喬納森内心

潛在的恐懼,這體現在随後在從前的卧床上進行失敗的重溫儀式時哮喘的出現,以及結尾前的驚悸之夢。

我将他們在從前的卧床上所做的性愛嘗試,視作一種對過去的模仿行為,一種以現在的動作去吻合過往情境的儀式。

結果是失敗,時過境遷,尤其是心境已遷,舊夢重溫實難,因此喬納森發出感慨,重回此地的感覺真是太怪了。

一切終究回不去了,即便隻是一時的刻意模仿,獲得的也隻是虛假的感受。此時情緒下宕,兩人各自起身,隻是方向不同。喬納森向外向下,拾掇杯盤,是要離開的态勢。米拉向内向上,探索之中,意外發現一片洞天之所。

此時場景下層的喬納森有如穴居的鼹鼠,在黑暗中悄言細語的一通電話,向觀衆徹底交待了他現下的婚姻狀況。喬納森再婚,有了新家,有了一個和他同教的妻子,兩人共同有了一個孩子。

當這一體量不小的現實狀況裝盛在名為觀看的餐桌之上,此時我們應該意識到,在這個空間,在主角二人目前的關系和身份中,産生了多重的錯亂和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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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者,之前,他們身在這一屬于自己的婚姻場景中,心卻已處在這一婚姻場景之外;現在,他們潛入曾經屬于自己如今已經屬于他人的婚姻場景之中,企圖尋找自己曾經的婚姻記憶,複制曾經的愛意溫馨。

再者,他們從情侶到成為怨侶到成為地下情侶,從婚姻關系到走出婚姻到成為婚外情關系,從米拉發生外遇卻和喬納森難舍難分到喬納森有了新的家庭卻和米拉發生外遇。

又及,喬納森從婚姻道德主義者變成婚姻道德失守者,米拉從愛情依賴者變成獨身主義者。

5、尖閣

場景上方的米拉卻發現了閣樓裡的秘密基地,那裡的布置、裝點仿佛正是他們從前想要的樣子,他們多次聊起過這件事,卻從來沒有真正去實行過。

一棟房子,首層用于生命的躍動,二層用于身體的靜息,而最上方那一層小小尖尖的閣樓,仿佛靈魂的揚逸之梯,愛欲的升華之門。往日在他們手中,這裡幾乎是無人打理的荒蕪所在,如今卻成為另一個家庭的夢幻天堂。

于是他們在此間的縱情享樂,假借和盜取的性質變得更為濃厚,在愛欲之域,這幾近非法。

這矗于整座樓屋最上方的閣樓如同金字塔尖,它是一個高點,也是一個終點,是這場有關婚姻漫長的講述、對話和辯論的最後十碼,是這段愛欲探讨某種程度的極點所在,也是整部叙事最後一個相對空間。渡過此地,我們将騰挪一變,進入全新的境界,可能是高空,可能是深淵,當然也可能隻是一個看似質變實則存在某種共性的新的輪回。

當兩人躺在閣樓的床鋪上時,劇情很明顯地對喬納森目前陷入的境地進行了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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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納森已婚,卻和米拉舊情複燃,也多次和其他女人發生外遇,而且你能意識到這将成為他的常态,雖然這事實上并不可恥,因為相對許多人而言,喬納森隻是更晚地走到了這一步。

愛情對他而言是前半生的事物,留在了他和米拉結束的婚姻裡,如今已經失傳。婚姻對他而言已經絕對地喪失愛的内涵了,婚姻的内涵已經嚴重工具化,非常具體地歸結到某些實際功能,比如生育。對婚姻的存續他已不再抱以期待,其實也不必再抱以期待。

已經可以看見婚姻制在這種情況下根本性的脆弱和消亡的前景,如果這種情況成為普遍現實的話。現在已經不是過去,無愛的婚姻可以因女性的經濟性依附而廣泛存在,因女性沒有在社會上競争和發展的自由而廣泛存在。雖然婚姻的源起和本質可以說本來就不是愛情,但是至少我們以愛情的名義對它進行了包裝和定義。如果這層糖紙不再有效,婚姻制的道德性已經瓦解,法律上赤裸的強制也将難以為繼。

新的妻子雖然來自和喬納森相同的文化背景,有共同語言,他卻對她卻并沒有愛情,或者說“以某種方式愛”。

事實上,将這種“愛”還稱之為愛已經可說是名實颠倒、巧立名目了。随後,喬納森說出全劇最令人感到悲哀的台詞,“我不可能再以愛你的方式愛别人了”。這種悲哀不是從這句話的字詞表面獲得的,它來自這句話含蓄未言的本意,而米拉和我們實則都體會到了它的本意。喬納森深愛過米拉,之後他沒有愛過任何人,也幾乎不可能再愛了,可以說,愛這種能力、這種事物在他生命中已經消亡。正如前文所說,愛情是他前半生的事物,永遠留在了他和米拉的那段關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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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即便是他和米拉共處的時候,也不能說現在的他還在愛着現在的米拉,這種約會更好的定義可能是“祭奠”,而非“愛”。現在的他通過現在的米拉,祭奠曾經的他對曾經的米拉的愛。

雖然這是如此冷沁骨髓的悲哀,但喬納森表現得若無其事,甚至狀态輕松,仿佛這真的是最适宜的情形了。

這樣的喬納森是對那個受困道德律令的男孩最根本地反叛,或者說最徹底的遠離,這仿佛是最革命的行徑,又仿佛隻是最懦弱的自棄。

當喬納森說出那句他“以某種方式愛”着自己現在的妻子時,這時的喬納森一定會意識到他說了和母親近似的話。

這句話使得這整整五集基于愛欲關系的轉變、發展、重建而進行的探讨變得無比焦慮,因為一種輪回般的宿命感仿佛一張浩大的天網恢恢籠罩,仿佛現在和過去,今天和曆史沒有本質區别,不過處在一個人類無能俯瞰全貌的巨大循環之中,我們自以為的轉折與脫軌,隻是其中的一道小環。

我們一定會認為喬納森的婚姻愛情與父母之間的婚姻愛情有着本質區别,可是在此我們發現了很重要的一個共性,那就是無愛卻因某種原因或看似無因的慣性而存續着。

那麼事實就是,從前的婚姻與愛無必然關系;後來人們叛離這一傳統,意欲建立基于愛欲的婚姻,并且某種程度上我們自以為實現了這一新的建築;然而現在,我們開始全面地懷疑自己之前視之為愛的事物,進而棄絕愛,愛已不再是一種必要的追求。

如此一來,是否一場漫漫遠征沒有收獲任何榮譽和價值,最終兜兜轉轉不過回歸到舊式傳統?某種程度上這的确變成一場輪回,某種程度上甚至更糟了。因為畢生待在囚牢的人至少對囚牢外部的世界充滿自由的遐想,可是在囚牢外部的世界探索過卻沒得到自由的人,是絕望的,因為他們還能去往何方呢?

可是若要說,這種新的局面是徹底絕望的,也不盡然。讓我們從好的方面想。我認為,這說明當今世界,對愛欲的思考進入了新的階段,我們已經無法回避,必須面對那些暧昧不明的愛欲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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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壞的結果不外乎就是,愛被證明從不存在,可是那又如何,那真的是不能面對的結果嗎?難不成你希望一直被蒙在鼓裡?

我們隻需要基于最新的認知,相應地反思和祛魅從前的愛欲體系,建立基于最新認知的愛欲體系。

如果證明愛隻是一種應激反應,隻是現在時态下的片刻狀态,那麼現行的婚姻制就是與之不相匹配的,因為它意味着雙方過度的耦合,因為它的前提和目的是雙方情感的長期延續。那麼或許我們就應該重建新的婚姻制,讓婚姻變成一份更短期的契約,一個更容易離出的機制。你可以簽訂一份一個月(也可以半年,或一星期)續約一次的婚約,如果發生異議,雙方在這一月結束後即可終止合約。

如果證明了愛不存在,那麼讓這古老的婚姻制昂首闊步地走進曆史博物館之中,就可以了。從此以後,我們不必再受愛欲問題困擾,不必再上演那些或癡情或薄幸的戲劇,我們老老實實(或痛痛快快)在其他領域追尋人生意義和自我價值。

在愛欲關系的宿命輪回中,也呈現了人類對話交流的宿命輪回。劇中的高頻詞是talk,可是交流最終形成了嗎,問題解決了嗎?一個人始終的局限,一段感情畢竟的失敗,一些問題末了的未解,或許正告訴我們,作為體制的文明多麼僵固,強大,慣性,長久;反過來看,即表明人力多麼渺小,表明單從個體層面解決曆史和社會問題的不可行,以及這種文明體制應該被沖擊,被革命,被重建的迫切與必要。這需要更多更多的人深入認識到這些問題,并實踐自己的認知,将個體的實踐逐漸變成社會現象,變成新的社會共識,以此建立新的愛欲文明。

喬納森的婚姻關系,從此不再屬于通常的親密關系,也并不屬于通常的開放關系,因為開放關系并不排斥親密關系,而是可以兼容的,可是喬納森的婚姻關系還屬于親密關系嗎?

他現在還是否具備愛情?或者是否還可能具備愛情?他現在的關系模式應該如何定義?難道喬納森經過重重周折,不過蛻變成了一個渣男?但顯然,他也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渣男。

米拉難道成了插足他人婚姻的第三者嗎?喬納森和米拉的關系僅僅是婚外情而已?基于之前二人所進行的那些關系探索,愛欲思辨,它顯然又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第三者角色和出軌關系可以概括的。

以通常的概念已經無法順利、精确地定義這一切,雖然這一切已經是人類社會新的關系模式,新的愛欲場景。

方才主要是從喬納森的方面看待這些問題,可是對于米拉來說,這一切意味着什麼呢?我想,無論如何,都包含了犧牲。而且毫無疑問地,是米拉在犧牲,而非喬納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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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喬納森情人的米拉,仍然是一個犧牲的客體。而喬納森在每一個關系階段,都始終作為一個主控者的角色而存在。

發生異常的時刻僅僅是那兩件事,流産,出走。而這兩件“異常”的事其實并沒有為米拉赢得主控權,它們成為米拉身上更加沉重的罪行砝碼,你可以看到直到最近這兩集,喬納森依然沒有将這兩個砝碼從米拉背上卸下。上一集喬納森不相信米拉會同意為自己再生一個孩子,這一集喬納森也調侃了一句,意思是米拉沒有評判自己出軌的道德權力(38'35'')。

因此,那兩個時刻隻是讓米拉在兩人的關系中變得更加被動,承受更重的審判,實質原因是她身上産生的自主性使她成為不再徹底安分的客體。

雖然現在奉行獨身主義的米拉已經擁有自己的主體性,她也并不會認為自己在與喬納森的相處之中是犧牲和被動的角色,因為她是自願的,也是愉悅的。但自我判定是一回事,社會批判是另一回事。作為一個旁觀者,基于通用的關系道德,兩人互有情愫,但由于其中一人有家室,另一人隻能做他的地下情人,這當然是一種不公平關系。

所不同的,一是因為喬納森已經自主地放棄了從前那種強迫症一般的相處模式,所以米拉沒有遭遇從前那樣的精神虐待;二是因為米拉已經變得精神上自主自立,她也随時可以從這種關系中抽身而出。可是我也必須說,這隻是目前他們所呈現出來的答案,這一新的階段他們還隻開啟了一個月,你能想象一年後的情形嗎?

而且,為喬納森新的愛欲模式而犧牲的不隻一個人。他卷入了從前的妻子和現在的妻子,卷入了從前的孩子和現在的孩子,卷入了這兩個家庭。當他正在進行的關系模式和他真正的愛欲觀念被他現在的妻子知道之後,那不會是新一輪的傷害嗎?他現在的家庭豈不是又要破裂?在這個過程中,難道不會也殃及米拉嗎?

實情就是,作為劇集的故事停在了第五集,但是作為生活的故事可不會就此停止。你所看到的隻是一部劇集的結局,而非現實生活的結局。雖然基于如此豐厚的讨論和素材之中,對于未來,我們足以存在某種程度的展望,我也這麼做了。但是,人類的預測往往是不靠譜的,因為人類智力有限。

總之,米拉和喬納森目前的關系如同船行幽澗,已經轉入更為複雜、模糊、未知、善變、虛幻、危險的水域,牽扯進更多人,更加難以回頭,更為無依無憑,僅僅隻靠此一刻的真誠感受,完全赤裸,或許也完全呈現愛的本真,不與任何混雜,不受任何羁絆。但真是這樣嗎?你真的高興得起來嗎?

6、此在

他們無法再分析什麼,也無法預言什麼,語言已窮盡于此。他們既不能展望未來,也不能回到過去,隻好停留在此刻。

他們隻能想象着将離婚四年後的這段交會視作對他們已逝婚姻的祭奠。在失去空間感知的黑暗彌漫之中,在兼具天真與虛幻的懷舊樂音之中,交歡,性愛,時間已隻剩此時,愛情已隻剩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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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很自然地,我們也看到了此刻潮退後,喬納森的噩夢。喬納森的噩夢是二十一世紀人類對愛欲關系的噩夢。喬納森的噩夢,是年歲古老、由來已久的婚姻制和愛欲模式本身的噩夢。

喬納森是那個站在新舊之交的人,是站在鴻溝和裂谷之上的人,是離問題最近(零距離)的人,因此是最撕裂和最彷徨的人。

這個夢呈現了這一階段他真實的心态和人格形象,在夢中他失去雙手,無法撥開重重艱阻,渡抵彼岸,而米拉已經先行穿越和抵達。

夢境映照現實,現實中他輕松怡然的态度隻是一種表層真相,他并沒有在這種新型關系中完全自洽,他仍然沒有從過去的模式和觀念中徹底走出來,而未來又是那樣地迷茫無助。可說一半的他還留在過去,一半的他卻已被抛向未來。

在他和米拉的關系中,他是主導者,主導者理應是強者,可是我們發現,這并非全部真相。在更深的層面,喬納森是個弱者,米拉是給予他依靠和慰藉的強者。于是在他們的關系中,一個新的倒錯發生,我們看到了強者和弱者的易位。

或許我們從中應該得出被忽略的知識:權力上的強者不等同精神上的強者,也可能是精神上的弱者;強大不一定要轉化為壓迫他人的權力,也可以轉化為支持他人的能力。

從噩夢中醒來的喬納森向米拉訴說了自己兒時(3歲)從噩夢中醒來後的場景,他走到父母的房間,告訴父母,自己因為做了非常“無聊”的夢,因而無法入睡。可是父母并不能理解,語言表述能力不足的孩子所說的“無聊”其實是“可怕”的意思,他們也無法從他的臉上發現他的恐懼。時至今日,母親回憶當時的場景,也隻覺得他多麼可愛,而無法共情他的心理。

喬納森通過這個故事在告訴米拉,自己從小沒有獲得過父母的理解,因而也無法得到他所需要的那種愛,這導緻他也不懂得如何愛人。

而他自己,在情感方面,某種程度上還停留在兒時,與兒時的自己面臨着相似的恐懼和無助情緒。兒時的“無聊”就是喬納森目前階段莫可名狀的恐懼,兒時“無聊”的夢境,如同一個輕巧的寓言,卻已經隐喻了喬納森現在的心理絕境。

在這種茫然無助的時刻,是米拉如同精神上的母親一樣安撫了他的驚恐,給予了他未曾從母親身上得到的理解和慰藉。

「我以我的方式愛着你,你以你的方式愛着我,我相信你會永遠愛着我。」

「In the middle of the night, without any fanfare, in a dark house ,somewhere in the world。午夜時分,萬籁俱寂,地球某處,黑暗小屋。」

...

結局如同一支安慰劑,說罷相愛的情語,相擁而眠,然而第二天将回到什麼樣的狀态,又會轉入怎樣的想法,誰也無從預知。淡薄的溫馨之中透出淡薄的冰冷,從此冰冷亦是溫馨。

晨曦,鳥鳴,殺青。演員相擁相攜走出片場,言笑晏晏,走到休息室外,一吻,分開,走進各自的房間,門邊并不是特别醒目,卻分别寫着“米拉”“喬納森”,他們在戲中的角色。引号内的兩個名字,提醒着我們,這正是萬千個“米拉”和萬千個“喬納森”的故事。

剩下的問題都留給了我們,剩下的解答都交由我們自己去探索。

自己的詩

二十一世紀的謝幕

回想我們的二十一世紀

如今成為一句空言

餘溫仍在

餘味仍存

我們的二十一世紀已經謝幕

36°C

那是謝幕時我們仍能抵達的溫度

想起前天走在路上

不知為什麼忽而又琢磨起“一夜到白頭”這句話

倒不是其浪漫

而是其如此稀罕如此必要

已經沒有人可以承受二十一世紀的時鐘

我們頻頻夢醒

二十一世紀已是一道寫成程序的鬧鐘

人類離開的居所已不能保留人的痕迹

24h

我的記憶同樣糟糕得如此悲哀

隻有殘存的電子墨痕默默點起青煙

拟作冰冷的祭奠

從此冰冷亦是溫馨

别無他由

隻因如今已是二十一世紀

2021.10.5

(完)

影評均首發于公衆号:段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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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zzy

特别鳴謝有些朋友多次贊賞支持,我會将之化為完善創作的動力,細說系列仍将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