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諾,一個女孩子性方面有問題是什麼表現?”

1、午夜同行

如同門扉上富麗、繁複的漩渦一般,如同開啟一段漫長、空幻的懸響,整部故事是整部的記憶之書,每一季度的分部是每一季候人生的行進、變奏、協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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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門鎖再次旋開,故事之芯将無法停止,繼續訴說。

重逢是午夜米蘭街頭浪漫、熱情的夢,情蜜在名利初成的夜晚洄流,點綴,仿佛少時的迷思以頂頂真格的現實予以落成、回響。還有更好的重逢故事嗎?還有更好的重遇時機嗎?

新書會上騎士般挺身而出捍衛萊農的尼諾把住門鼻,靜候她步出場外。對萊農而言,他的出現,仿佛專為自己,他的等候,也仿佛隻為自己。

但靜悄悄地,粉紅泡沫在米蘭街頭黑色的胸懷中漸次裂解,消逝。尼諾的所作所為絕不是專為萊農,和萊農關系不大。放蕩不羁的風格,鋒芒畢露的言辭,所展現的形象并非騎士,而是一名在學術貴族面前一逞嘹亮喉舌的精銳後進。尼諾的人生觀與方法論都是極為精緻的,情事、交遊皆可為我所用,他一貫擅于此道,卻不露聲色,綿緻細密至于針戳不入,水潑不進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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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諾的目标是萊農未來的婆婆,阿黛爾女士,當然,透過阿黛爾,後面站着的是聲望卓著的圭多·艾羅塔教授。預期的浪漫叙事在萊農心頭中斷,她的心态從一個舒适的被講述者轉為彌補叙述混亂的被動講述者,她的目光慌亂地追蹑、捕捉尼諾的方位、影廓,讓這個本應在浪漫叙事中擔綱行動者角色的家夥不至于跌出叙事。

這是萊農一路延系的身為愛戀少女的一面,而與這一身份矛盾日脹的另一重身份也正在生成之中,她成了一個成年人,一個社會人,一個有名望的社會人——一個作家。社會面的萊農必須學習穩重,學習僞裝,學習微笑,揮舞長袖,逢迎善睐。所以我們看到萊農是如何按捺着焦慌,定住那個隻想朝尼諾奔跑過去的少女,仍然将熱情的讀者一一照顧完畢,這才款款慢步而上的。

你會看到,除開打招呼,尼諾并不領會萊農想要叙舊的心情,第一句實質的話語就是談及艾羅塔家族在意大利文化界的分量。“艾羅塔家啊?”那語氣仿佛在揶揄,萊農,你比我更懂得攀緣附麗之道呢。從他言辭的重心與色調可見,他對于權勢的崇慕,以至于還要加上這樣一句,“我和瑪利亞羅莎交情很好”。這樣的話,免不得是俗人通用語,但從光環等身的尼諾嘴裡溜出,不免令他頭頂的光環為之短路,霎地失色了一瞬。

而後話語從一些不經意的閑話中忽然滑向“莉拉”,莉拉莉拉,這一集她并沒有以肉身顯現,卻在三處叙述的裂縫,在三個男人的口中,以不在場的形式在場,喧賓奪主地盤踞一側,使一直出鏡,身居主位的萊農反複産生幾近玄異的焦慮,這種焦慮的作用形式,我們通常隻會從鬼魂、外星人那裡獲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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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諾對莉拉作了一番連珠炮似的诽謗,我試着将它翻譯成白話。

原話:“莉拉非常勇敢,甚至過于勇敢。”

翻譯:“莉拉勇敢到了激進的地步,過分堅守原則,過分理想主義。”

原話:“她沒辦法接受現實,她沒辦法接受别人和自己。”

翻譯:“莉拉無法接受糟糕的社會現實,無法接受他人的妥協和中庸,但她又無法改變現狀,因此她很痛苦,難以自處。”

原話:“愛她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

翻譯:“我做不到像她那樣勇敢和理想主義。”

原話:“她不懂得犧牲。”

翻譯:“她不懂得向外界妥協,遷就我一下。”

原話:“她的确有問題:腦子和身體都有,性方面也是。”

翻譯:“她反襯出了我的可鄙,她讓我感到羞恥,我不得不否定她的一切,甚至要動用下流的方式。”

尼諾攻擊莉拉“性方面有問題”,初聽讓人摸不着頭腦,細想這恐怕恰好暴露出了他和那位在讀者交流會上以“淫穢”為由攻擊萊農的學者沒有兩樣。試作聯想,當“女人”和“性”這組概念在一個社會主流的話語闡述中發生關聯時,其中折射出的是這個社會如何透過性,來評價女人。也許這話語會說:女性不應對性感到羞恥,女性可以公開、自由地談論性和性欲,為什麼男性可以當着女性的面講黃色笑話,女性甚至不能談性,不能擁有性欲?也許這話語會是另一種,相反的另一種:女人不要穿着暴露,賣弄風騷,滿口黃段子像個老爺們一樣,女人就該溫良恭儉讓,嬌羞可愛像個沒有性欲的芭比,在性這方面男人才是主導者,女人隻有被動接受的份。

我們會注意到,故事中會直接或間接地出現更多“性”的元素,尼諾對性的談及,與稍後出現的諸多性符号——弗洛伊德《性學三論》,及第二集出現的避孕藥,包括萊農第一本書因那幾頁裸露式的性事描寫引起的诋毀和擁護,還有她的書在書店和弗洛伊德《性學三論》的并陳,都是60年代性開放/性解放的風氣吹拂所緻。但我也必須說,我并不全然這麼想,譬如将萊農的書和弗洛伊德的《性學三論》在書架顯眼處并置,反映的重點并不是性的開解,而是商家媚俗流俗的營銷策略,和受衆将性淺窄、擇取為性事、性交的心理。這是與時代氣質無關的一面,卻可能是所有時代更為主流的一面,因為它足夠人性。想想,哪個時代的觀衆、讀者沒有餮逐性事,将性窄淺為性交的一面呢?我們能看到,無論知識分子還是大衆平民,有多少人是從女性主義的角度關注萊農的書,有多少人内心隻是将它視為無聊、大膽甚至淫穢的作品。

另外,尼諾透過性,诋毀了莉拉,其實反過來說,尼諾也透過诋毀莉拉,展示了他在性觀念上的保守。

2、宴間絮語

劇情沒有正面說明尼諾所說的“性方面有問題”具體所指為何,是他和莉拉之間發生了什麼私密的事情嗎?是他對莉拉的婚姻選擇和情欲追求有意見嗎?還是他僅僅隻是憑空地污蔑莉拉?但無論如何,我對尼諾的判斷是,他沒有他所展現的那麼進步,在他不為人知的内心,他是一個無法從舊道德之中脫身而出的人。我們可以推斷出,他在同莉拉、同西爾維亞的性生活中應該都有不使用避孕套的情況,這可以理解為不夠負責,但他同時支持西爾維亞将孩子生下來,雖然他并沒有承擔養育責任的意願。據此,他或許仍是一個受傳統天主教生育觀影響的人,也就是說是一個反堕胎主義者。

尼諾指責莉拉的話激發了萊農的焦慮,她會想,尼諾因為這種原因不喜歡莉拉,是否也因為同樣的原因不喜歡自己,在觀念上和性方面我也有同樣的問題嗎?她想尋求尼諾的答案,想以他的答案為準繩修訂自己。但今非昔比,萊農已經不會全然淪陷在自我消失的情境,她的主體意識已經逐漸形成,她已經知道自己的人生不能由他人宰制,任他人塗改,隻是主體性的穩固尚不足抵抗主體性的脆弱。

在為萊農舉行的慶功宴上,阿黛爾、主持活動的老教授和尼諾交談着時事熱點,尼諾針砭時事的同時,奉承了阿黛爾的丈夫圭多教授的文章,賓主之間相談甚歡。隻有萊農獨自黯然,懷揣情愫,對公共議題也并不關心,仿佛置身事外。

尼諾已經給阿黛爾留下了良好的印象,他和瑪利亞羅莎的關系很好,這會否讓你想起尼諾和納迪亞的關系呢?兩個女生都是當時尼諾所能觸及的文化/學術家族的女兒。

餐桌上那位老教授說,我們也想知道你的看法,一個作家總會說點什麼。這意味着步入文學界的萊農已經被視為知識分子的一員,而批評公共議題被視為一個知識分子應然的主要生活方式之一。而萊農說,我沒什麼看法,可能我并不是一個作家。這說明萊農尚未領受這一重社會身份,還未建立起一名知識分子的自覺性。

在洗手間,萊農給自己做了充分的心裡建設,她要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和尼諾相處,她要順從尼諾,為尼諾而修訂自己,做一個可以犧牲,不難被愛,沒有問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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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萊農下定這卑微的決心之後,老年萊農的畫外音說道,夠了!我厭倦這一切,也讨厭費力解釋那晚的自己。兩個萊農之間的撕裂産生,當老年萊農回憶起那晚自己的心态時,她是受不了的,她全然不贊成自己當時的心理決定,因此在她的筆下,那晚自己的心理活動,就此打止。這流露出回憶性文本鮮明的作者痕迹。

但男友彼得羅的出現轟碎了萊農那晚預設的故事大綱,她無法強迫尼諾與自己散步,無法向尼諾逼問那些令她困擾的問題了。彼得羅如同一扇向内合攏的門,屏障了她與尼諾之間今夜的可能。

可以看見,尼諾主動與彼得羅搞好關系,這沒什麼奇怪的,他已經同艾羅塔家族的所有人都搞好了關系。

彼得羅是個木讷的人,他年紀輕輕,但已經是受到認可的學者,雖然他很不願意表現自己,但他不得不宣布自己受聘為教授的消息。與此存在對應關系的是,尼諾隻是一名助教,因此你會看到尼諾低頭揪着胡須,暗自沉吟。他在懊惱,或是不忿,因為他覺得自己比彼得羅出色。但他遮掩了自己的情緒,反而向彼得羅熱情道賀,他隻是用幽默的口吻隐晦地表達了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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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留心的話,會注意到此時鏡頭的運用,萊農的目光在尼諾和彼得羅之間挪移,比較,尼諾的細微情緒她也看在眼裡。她沒有向彼得羅道賀,這恐怕和她捕捉到尼諾的情緒有關。

萊農抱怨着,她從來不了解彼得羅的研究内容,這是有意的抱怨,雖然她并不真心喜歡彼得羅,但她從來不是這種有意冒犯他人的性格,這麼說是不想在尼諾面前展現自己對彼得羅的親密友好,不想讓尼諾心情更差。

她這番表達讓彼得羅有些尴尬,而彼得羅目光中透露的信息是,他非常在意萊農對自己的評價。阿黛爾對此的回應是,這樣最好,我們女人隻要為男人的成功喝彩就好。

晚宴的結尾,看着自己面前這兩個熱火朝天的年輕男人,萊農内心回蕩的聲音是:尼諾那麼帥氣,那麼誘人。可是她卻不想用任何詞形容彼得羅。以詞語命名或定義某一事物,本就是認可這一事物存在意義的象征。

衆人在餐廳外告别,所有人都對尼諾特别重視,他對所有人都很熱情,真誠。但是當他轉身袖手,踽踽走在黢黑的夜色裡,你覺得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真正開心的人。冷郁,孤獨的氣質從未離開過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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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羅留下來陪着萊農,萊農郁郁寡歡,彼得羅問詢她怎麼了,萊農沉默,她無法對彼得羅說,因為你的到來,毀壞了我今晚的計劃。她無法向彼得羅承認,今晚我本想出軌,去追求尼諾的垂愛。她很消極地表示自己不想去彼得羅任教的佛羅倫薩,也不想繼續寫作了,但這當然隻是賭氣的話。她隻是知道自己将會遵循什麼軌道前行,這會使她獲得安穩,卻并不令她覺得快樂。她會繼續和彼得羅在一起,這是她認同的對的決定,她不會違背這其中暗含的外力操縱,但今夜她隻想表達對此的消極。

萊農也并不想讓彼得羅太過失望,他沒有做錯什麼,在一系列的拒絕之後,她為彼得羅獻上了法式親吻。現在她也學會了,這種輕微的操縱。

好的方面是,萊農開始表達自己的不情願,說出自己的拒絕,這一集她拒絕了彼得羅的留宿請求,稍後也拒絕了老教授在酒店走道的猥亵之舉。靠後的段落,還能看到她拒絕了一個藝術家的求歡。這和青少年時,她應對多納托和安東尼奧的性行為時,是不同的。

3、醜聞發酵

從酒店前台取到房間鑰匙,萊農失魂落魄地走向電梯,“埃萊娜!”身後蓦然傳來的一聲呼喚令萊農心神激蕩,遽然神回中,恍惚覺得是自己期盼的那個人回頭來找自己了。但隻是那個老教授,目光就瞬間暗淡下去。老教授在走道上的不端之舉,隻是輕輕揭開了這個社會圈層的一角,萊農站在它的門口,已然步入其中,已經獲得名譽,還将獲得更多,但其間所暗含的危險、閉塞的負面因素,也在向她隐隐昭示着它内在的身份屬性。

在藍郁的洗浴間,水珠泠然滴瀝,淚水也已禁斷不住,青年萊農,還在延續着童年伊始的傷心叙事。那個男孩/男生/男人,是她内心無法克服的欲望,一個一直亟待解構重審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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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喧鬧,混亂是那不勒斯的标簽,但你一時之間沒法意識到這種現代性喧嚣已經完全侵入老城區之中,就在萊農老家窗外樓下。

母親像對待一件所屬物一樣随意地斥罵她,但這種激動的情緒也源于她意識到這種所屬權的即将喪失。這種喪失已經體現在萊農的表現上,她對母親的斥責漠然以對,無動于衷。母親伊馬可拉塔發起的收複攻勢受挫了,她偃旗息鼓,轉入談判,改為索取錢财,不料萊農答應得爽快,如果可以的話,她情願用錢财堵住争吵。但萊農就勢亮出了自己的旗鼓,一顆手雷無聲無息地擲入母親陣地之中,隻冒着微煙,卻炸起一片土方:她的婚禮不在教堂舉行。對于母親這種傳統的教民而言,不在教堂進行的婚姻是不被祝福的,不辦婚宴的女人是被人當成婊子的。這就是這片舊土壤之上的舊傳統,舊常識,那些沒有遵循慣例的女人都被視為家族羞醜。這些慣例,對那些頭腦活在舊世界的人來說,性命攸關,雖然他們說不出為什麼,他們隻是本能地感到這些舊式廊柱一旦坍塌,天都要塌下來,這種人可以說擁有一種不假思索的虔誠,雖然這是愚昧的。還有一種已經意志松懈,滑動的人,就像萊農的父親這樣,身子留在昨天,卻已對昨天不存信仰,但也無意跨入今日的世界,重建新的價值,他們并不關心信仰問題,認知革命對他們而言是無意義的事物,隻要能夠活着,擒住眼前的實際利益,那就完事了。但還有一種人,當他們意識到陳腐的事物,壓抑的結構存在時,他們就再也無法忍受從自身延續、鞏固這個傳統,他們無法忍受充當一個無為無辜的幫兇,他們必須去重新認識一切,努力興建新的世界。我不是說,萊農就是後者,但我也不否認她是。至于我們自己是哪一種人,我們身邊認識的那些人又屬于哪種人,那就交由每個人自行判斷——或者說——決定了。

父親維托裡奧所關心的問題是,那個教授的兒子會不會娶自己的女兒,隻要這一點實質上成立,那麼以什麼樣的形式發生是不重要的。隻有堅守昨日世界規則的母親絕不允許這種不合倫理的事情發生。而對萊農而言,她可以在教堂結婚,也可以隻在民政部門登記,她沒有那麼明确,強烈的宗教觀念或政治取向,既不像母親,也不像彼得羅。某種程度上,她和父親一樣實際,這樁婚姻以世俗的眼光來看顯然是非常不錯的,雖然這并不是萊農多麼刻意地攀附達成的結果,但卻可以是她離開那不勒斯,擺脫家庭牢獄的快速車票。

當初莉拉結婚,也有很現實的考量,在有限的空間之中,她做了一次很有想法的冒險,她試圖主導自己的命運,亦即主導自己身體的買賣,盡管最終是她輸了。

身在這種傳統語境中的女人們都很無奈,而那些有知有覺卻不得不進行相同選擇的女性身上更是具備尖銳的悲劇性,她們将自己的身體和自由當作不同程度的商品,通過交易換取另一種更渴望獲得的自由。更為真實,或者說更為殘酷的是,當一個女人擁有自主售賣權時,她已經做到了很多女性無法做到的事,因為同語境的其他女性隻能接受被動售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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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母親同在一片屋瓦之下的生活實在不堪忍受,萊農到市區逛書店,欣喜地發現自己的書擺放在顯眼的位置。不遠處是弗洛伊德的《性學三論》,她買下了這本書,尼諾談及性的話語在萊農内心糾纏,她迫切地想要解開困惑。在收銀台前,她得知自己的書“很吸引人”,《晚郵報》評論了她的作品。這篇書評的作者正是那名在讀者會上猛烈抨擊萊農的學者,文章内容自不必多說了,萊農當場崩潰了。但通過電話,彼得羅一家人都在安慰她,誇獎她,尤其是彼得羅的母親阿黛爾,她稱,很快《團結報》《信使報》《晨報》《新聞報》都将出現正面的評論文章。這說明一個問題,阿黛爾對出版業非常了解,而且她有影響出版的權力。我覺得這些大報被一一羅列出來,不論它們對萊農的書持批評或贊美的立場,作品自身對它們的态度都是批判的,因為它們有的充滿偏見,有的為人操縱。相應的,透過阿黛爾的作為,不僅是出版業,學術界乃至整個文化界的腐敗問題都被重重揭了一筆。

第二天,萊農早早地去查看其他報紙的評價,在書店門口遇見了中學同學吉諾,他是個差生,藥劑師的兒子,曾用十裡拉要求觀看萊農的胸部。他現在成為一個法西斯政黨的活躍分子,言行更為猥瑣,而且像臭蟲一樣不受歡迎。

萊農進來買報的這家書店,老闆是舊相識,萊農中學時為她帶過孩子。她聽說了萊農的書,據說“内容有點過激”,所以她沒看。她所引述的觀點,代表了舊城區對萊農這本書的看法,他們将小說當成自傳來看,風傳萊農的醜聞。但這次,萊農從報紙上看到了一些盛贊之詞,心情刹那晴朗。隻是這些贊美能否抵消舊城區的流言蜚語呢?米凱萊手中的《羅馬報》給了她結果:不能。舊城區的無聊分子,是不關心那些受到文化人士重視的大報的,或者說,他們也認同了萊農的名聲、地位,但他們關心的依然隻是那幾頁有關性的文字,隻是書中内容是不是萊農身上真實發生的事。他們認為,這是一個女人應該掩蓋而不是張揚的羞醜。多納托的文章就紮根于這樣的土壤。

米凱萊想從萊農嘴裡問出個所以然來,但萊農不論在讀者會上,還是在舊城區,對此均緘默不言。米凱萊總會顯得與衆不同,但也從未脫離舊城區的主流觀點,他不相信萊農如書中所寫的那麼“壞”,他做了一個自認為聰明的判斷:莉拉做了那些壞事,你把它們寫下來。同樣的厭女主義而已。值得留意的一點是,米凱萊是這一集第二個提到莉拉的男人。

随後,萊農的兩個弟弟同人打架的事情以及弟弟的一番言論,更令她産生切身的危機感。她意識到,不僅陌生人、街坊會對她異目而視,家人也不會給予她理解支持。她意識到,她要承受的不隻有眼光、言語,甚至還有肢體暴力。她感到老城區在告訴她,她是個異類,她已經無法見容于那不勒斯,揮動報紙,撲面奔湧而來的人群,正是這種心理危機的具象表現。她無法應對這一切,隻能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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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ring1MaxRichter-RecomposedByMaxRichter:Vivaldi,TheFourSeasons

4、革命青年

逃出那不勒斯舊城區,闖入了紅旗招展的米蘭校園。遍地傳單,滿牆口号,工運、罷課、反戰、反資元素四處可見。萊農卻并非其中一員,她是來參加一場讀者見面會的,但在革命風氣高漲的學生群體中,萊農和她的書顯然并非當前矚目的事。這也沒什麼,不受關注使她感到輕松,學生們的激情使她受到感染,她以局外者的身份觀察着眼前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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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演講正在進行,一道高亢的聲線從室内傳出,演講者應該正在介紹從法國巴黎1968年春夏之交爆發并蔓延的五月風暴,這是正在進行中的事件。在上一季,我們也看到了比薩大學時期,萊農和男友弗朗科在相同的音樂聲中跑過失業工人遊行的隊伍,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意大利的1968年實際上來得比法國更早,去得也更晚。兩人在這段名為《春》的音樂中重逢,弗朗科就是那名激情澎湃的演講者,彼得羅的姐姐瑪利亞羅莎作為主持站在他旁邊。

萊農近乎本能地發覺,女性在社會運動中集結的身影,她們看上去沒有占據主導地位,但她們展現了強烈的參與欲望。其時,女性不止踴躍參加那些男性會參加的政治運動和社會運動,女權運動自身也正處于第二次大潮之中,意大利的女性就“家務勞動有償化”和“堕胎合法化”的議題發起了抗争。

在這樣的背景下,萊農視線中那名正在哺乳的年輕女子的出現就意味着許多。她的存在與整個會場之間迸生出一種扞格的氣氛,撫養之責阻撓了她的社會實踐與政治行動。從這一點來看,她與台上的弗朗科之間存在一道性别區隔線,因為男人不必為此所累,他們可以自由自在、來去如風地抨擊、作戰。再類比她與其他女性,我們會發現,在場沒有第二個帶孩子的女性,可以說其他女性都很幸運,但另一面的事實或許是帶孩子的女性都無法廁身其中。或者再實際一點地說,這本身是一個學生運動的場合,出現帶孩子的女性确實可能性不大,但我們可以試作想象的問題是,等這些女大學生結婚生育之後,她們還能像現在這樣自由行使公民權利嗎?因此我們也能意識到,這位哺乳女性和在場其他女性之間還有一道生育區隔線。回歸到這一場景,我們會意識到避孕藥對女性發展起到的革命性推動作用。男性在性交時難以保證自覺使用避孕套,政府放松了避孕,但依然阻撓流産,隻有那小小的神奇藥片是女性可以自主掌握的。雖然它依然可能給身體帶來危害,依然彰顯避孕倫理上的性别不平等,因此這種自主權事實上仍是一重科技帶來的障眼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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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響起,學生們相信自己就是革命者,在歌聲中翩翩然起舞,像在歡慶節日,萊農也含笑沉浸其中。

映入眼簾,瑪利亞羅莎的住處有一個十字架符号,發着亮光,也不是莊重地豎立着,顯露他們對教會規訓的悖逆。

這是一個完全無須鋪墊的時代,兩個男人忽然而然就開始談論最宏大的革命問題,弗朗科信仰政治革命,畫家認為文化革命才是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兩位女性也是自然而然上前傾聽,隻是她們全然處在聽衆的位置,期間未發一言。而孩子如同棄嬰,被驅往革命者隔壁的房間,反而是并不鬧革命的萊農有照顧孩子的能力。當革命成為生活的全部,革命者卻變得不再會生活。

同時,萊農身上展現出來的不假思索的母性,也彰顯出她與這些家境富裕的革命青年之間的一道溝壑。西爾維亞雖然産下了孩子,但她沒有母性。所謂母性,在已經不必擔憂種群延續的現代社會,更像是一種人為烙在文化遺産中的陳舊基因,像一種并不合理的構建,像在勸說一名女性不事反思地成為母親。天然的母性,是值得懷疑的。萊農身上就有天然的母性,但你何以證明這是天然而非環境使然呢?回歸劇情來說,萊農好像天然就會哼唱搖籃曲,好像天然就會哄帶孩子,難道這真是天生的嗎?我們能由此确證萊農具有天然的母性嗎?或許萊農自己也意識不到她為什麼具有養育的技術,懷抱養育的熱情。人類有一種将自己不可解釋之事歸于天意的傾向,如果這不可解釋之事征顯在自己身上,就說是天生。這裡并非在否定母性的後天形成,我隻是覺得我們不應有意構建母性,還将之冠以天生的名目。如果我能認知到存在于遺傳物之中的天然的母性,我也是樂于接受的。

換一種角度,我也會這麼想,我可以承認母性是天然存在的,我不想糾纏這個概念,對于這件事,我難以證實,也難以證僞,每個人對它的定義又不一樣,所以我可以策略性甚至事實性地承認它。但是為什麼有“母性”這個概念,卻沒有對應的“父性”概念,難道男人不會像女人那樣展現出成為和身為養育者的渴望和熱情嗎?如果我承認女人天然想成為母親,我是否也要承認男人天然想成為父親?如果我承認女人天然具有母性,我是否也要承認男人天然具有父性?如果女人因為缺乏母性受到指責,男人是否也要因為缺乏父性受到指責?為什麼要創造“母性”這個詞?真的是出于命名未命名之物嗎?為什麼沒有創造“父性”這個詞?真的是因為并不存在此物嗎?

其實“父性”這一概念,至少在中文中和“母性”一樣,也是存在的。但在我們的文化中,這一對概念本就是無法相互匹敵的,是不處在一個量級的。

首先,母性被提及得太過頻繁自然,但父性,我沒有聽說過這個詞,也沒有聽說過類似的表述,如果一定要說有,那是“父愛”。但“父愛”這個概念是作為“母愛”的對應物存在的,與“父性”的指向也有明确差異。父愛、母愛,是對生育者追加的評價,父性、母性,是對所有男性和女性生理基因或文化基因的命名。有一本英文書籍,被中文翻譯成《父性》,但它的英文名字叫《The Father》,我沒看過,無意妄測,但合理懷疑這種轉譯的合理性。我很懷疑,父性這個概念,僅是一個作為學術詞彙停留在印刷物上的死概念而已。而母性,顯然是深深紮根于社會文化土壤的活概念。

這種不對等的曝光率說明什麼問題呢?試揣母性被召喚而出的情境,足可窺見一斑:“女子本弱,為母則剛”;“母性的本能”;“沒有不愛孩子的母親”;“虎毒不食子”。被召喚的母性和母愛,往往是作為母職的捆綁物成對出現的,隻是常常一顯一隐,一明一暗,對前者的強調,是為引出對後者的建構,對女性的規訓。父職這個概念也是有的,但被強調的量級,與母職無法相匹。性别話語的巨大落差,不正體現出了性别之間落差巨大的事實嗎?這是一個女性被期許成為母親的社會,這是一個母親被定義成天然養育者的社會,有時候我們還要指責一個過度履職的母親“母性泛濫”。

...

萊農身上存在所謂的母性,可能隻是因為她是在這樣一個耳濡目染的傳統環境中長大的,她沒有像瑪利亞羅莎、西爾維亞這種城市女性那樣受到反思性的社會思潮的影響。反過來說,瑪利亞羅莎和西爾維亞也沒有像萊農那樣從小就要看護弟弟,假期還要兼職保姆的經曆,盡管她們和萊農的曆史文化社會環境不會有根本性的區别,她們都依然處在母性的魔咒之中,但階級貧富地理差異導緻的生活體驗的懸殊,視野界限的寬窄,以及從而形成的觀念溝壑,還是顯現了出來。

萊農的自述交待了她留下過夜的理由,她希望得到弗朗科的重新看待和認可。縱觀這一整集下來,萊農的行動一直沒有脫離這條線索,她一直在接受外界的反饋,因負面反饋而難過,因正面反饋而開心,她需要别人來告訴自己,她是出色,還是糟糕。

有意思的是,莉拉在本集第三次被提及,弗朗科從未和莉拉見過,他也不再在乎自己與萊農的共同記憶,卻偏還記得莉拉這個人物。這反複的提及對萊農來說可謂反複的挫敗,今時不同往昔,萊農已經成為作家,她無疑自信多了,但莉拉依然是她無形的焦慮,這種心理上的力量對比并未弭平。

弗朗科基本隻認可萊農那本小說其中的幾頁内容,有關女主人公可以将事情的碎片拼合在一起的能力。但他認為萊農的寫作,隻是小情小愛,和隐藏不住的向上攀爬的狂熱。或許他是對的,隻是所謂的小情小愛和狂熱的虛榮,自然也是值得書寫,可以成就深刻的作品的。隻是弗朗科也陷在自己的狂熱裡,眼中除了革命,别無其他,文學是與他眼中的時代命理不合的。可是問題是,革命憑什麼隻有一種,革命者憑什麼隻有一種?你有你的學運工運,口号街壘,我用我的紙筆墨水,文學藝術,你追求迅猛,我着眼深遠,何嘗不可共存,甚至有互補之裨。

青年的革命激情與性欲毗鄰,瑪利亞羅莎和弗朗科的聲音透過牆壁傳來,畫家胡安也推門走了進來。這是這一集第二個因為萊農書中的性描寫而對她施行性騷擾的男性。行為底下,是和那不勒斯舊城區的居民同樣的觀念邏輯:小說寫的就是自己的事,大尺度寫作說明作者本人放浪。不同的是什麼,或者說令人感到極為諷刺的是什麼?是那不勒斯舊城區的街坊沒有什麼文化素養和進步理念,但他們對萊農行為上是尊重的,連米凱萊都是這樣;而米蘭上流文化圈的教授和進步的革命青年都是有知識,有見地,有理想,有理念的人,他們認可萊農是他們的一員,但對萊農動手動腳的是他們。你會發現,在某些惡劣的事情上,無關階級、學識。知識分子、進步人士和底層民衆一樣看扁女性,物化女性,甚至更壞,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行為意味着什麼,因為他們懂得如何表現真實,隐藏虛僞。此時,粗魯、閉塞的那不勒斯舊城區反而顯得純樸。

萊農拒絕了這些無禮的性騷擾,并非出于保守,她有性欲,但她要的隻是尼諾。性自主是主體性建構的一部分,在瑪隆蒂海灘與多納托的性經曆是個關鍵轉折,萊農以一種可怕的方式開始性自主的建立。所以我們要知道,萊農現在面臨性騷擾時推出去的手是從那天晚上推出去的,她響亮的拒斥也是從那個夜晚傳過來的。

在這樣一個全球性的革命浪潮年代,人們呼籲世界和平,階級平等,矛頭往往指向外在的、抽象的國家、政體、文化,但革命者自身也需要革命,他們同樣應該指向内心,展開一場心靈革命,性别革命。

嬰兒的哭聲将萊農引入另一扇房門,那是西爾維亞的房間。萊農對西爾維亞的接近,不獨出自樸素的同情或一個作家觀察入微的同理心,也出自母性向她的身體發出的呼召。當她她走近西爾維亞時,走近的是母親的身份。吸引她的不單是西爾維亞,更是那個嬰兒,她像着迷一樣不由自主地走向那個嬰孩,撫慰那個嬰孩,在她自己的身體裡,正暗湧着孕育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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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爾維亞的境遇很直觀地道出了單親女性之難之苦,懷胎,分娩,哺乳甚至看顧、教育,都由女性獨力承擔。再者,在特定的時代之中,她還扮演了重要的政治社會身份,這又加增了她的壓力。

萊農溫柔的關懷,是西爾維亞現身以來,第一次有人關注到她的處境,談論起她身上發生的事,傾聽她的心聲。西爾維亞也說到,瑪利亞羅莎對她幫助很大。必然是女性更能互相理解,互相幫忙,我以為這不是一個武斷的說法。

西爾維亞是一個展現了女性困境與女性奮争的張力性人物。她出現的場景都讓人不安,具有反諷效果,令人激情冷卻,反思現實的複雜多面。

第一眼,你就看到她的特别之處,她是一場政治參與之中唯一身兼母職的女性。你會覺得,這是一個勇決的行動者。但幾乎同一時間,你就能感受到她的無力,她無法像其他女性那樣應付這種場合,甚至不能融入她的性别群體之中。

在萊農的面前,她進而展現出了自己脆弱的一面,她沒有想過堕胎是出于身體的恐懼,她欺騙自己她會生下孩子是出于對那個男人的愛,她對孩子的父親抱以依賴的期待,當那個男人要離開時,她也曾苦苦哀求,至今無法走出這種痛苦。

最後她展露了自己憤世嫉俗或反叛的一面。她不再信任婚姻與家庭,她成為一個憤怒的詛咒者。透過話語,其真正含義是對任何制度和關系中男性占據統馭地位的否定。如果遵循傳統,那麼結果就是,男性決定愛情、婚姻、家庭的形式、存滅、性質。男人是法官,女人是等待裁決的第二性,父親決定女兒,丈夫決定妻子。男權傳統既作為一種日常陳列出來,也作為一種文化基因遺傳在人類的大腦。這是它的可怕之處,它并不需要暴力來維持它的統治,它靠它全能的日常展示進行永無止盡的自我确權,使得你相信事情本就如此,本應如此,别無他種可能。一個從來不事反思的人,可以遵循它平和地過完一生。

可是,一個人隻要具有堪堪立起的自我,開始持續觀察、感知、反思自己的日常生活,就無法一直麻醉,終将醒來。這個人主要就是指女性。因為男權社會中紛紛起義的反叛者,必然以女性為主,因為她們才是這一處境中最切身的主體。

西爾維亞的話語使她流露出反叛者的氣質,雖然她的思想還顯得粗糙,但她已經是一個勇決的反叛者,她走上了自己認為正确的路,并不依賴家庭,也并不依賴男性。

20世紀60年代興起的女性運動,正是一場具有性别起義性質的運動,它明确地指向全面的性别平權,它同樣内在于“1960s”,是六十年代潮湧般的社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它與其他群體運動是同構的,因為它們共同指向全人類平等自由幸福的終極圖景。

西爾維亞評價的事物是萊農的思想還沒有正式介入的領域,所以即便她現在已經是一個有前途的作家,她還是不假思索地以為自己必須依靠彼得羅這樣的家庭才能将她從她眼中的那不勒斯泥坑中拔出來,讓她獲得一個安身立命發展之所。

萊農一直在好言安撫西爾維亞,直到從西爾維亞嘴裡出現尼諾的名字,她的溫柔冷卻下來,眼色如刀,望向西爾維亞。如何理解萊農的态度變化,和這一眼神的内涵?

第一種理解,萊農更為清晰地認知到尼諾的品性,心中自行構想的美好的尼諾蜃景發生破滅危機。這個男人,他對西爾維亞的孩子不理不睬,他甚至不知道莉拉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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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種理解,萊農冷目望向西爾維亞時,西爾維亞被拍得很像莉拉。這一刻西爾維亞的話激生了萊農舊日的記憶。那時,莉拉“奪走”了她的至愛尼諾,生下了尼諾的孩子。看着莉拉懷抱着襁褓中的嬰孩時,自述中的萊農說了這樣一句話:“那本該是屬于我的玩具。”(S02E07)萊農對莉拉是存在恨意的,她希望得到尼諾的是自己,她希望給尼諾生孩子的是自己。在這場戰役中,她永遠地輸給了莉拉,其實她也輸給了納迪亞及更多她不知道的女人,但她沒有退出這場戰役。她最不能容忍的是,除了莉拉,她還要輸給其他女人,除了莉拉,還有其他女人擁有那本該屬于她的玩具。因此,投往西爾維亞的眼神,是冷冷的憤恨,向西爾維亞發問的語氣,是冷冷的質問:憑什麼給尼諾生孩子的是你,憑什麼有資格被尼諾傷害,抛棄的是你。

第三種理解,萊農想起了尼諾和莉拉的戀愛,尼諾對莉拉的離棄,她沒有直接看到尼諾對莉拉所做的事,但她通過西爾維亞的經曆确信尼諾對莉拉做了同樣的事。那一刻她代入了莉拉的立場,她和莉拉再度成為一個共同體,她體會到當初莉拉的感受,不再質疑莉拉和尼諾的戀愛中“有問題”的是莉拉,這與開頭萊農對尼諾話語的接受構成一組反向呼應,二者一正一反,後者是對前者的反叛。

第一種理解站在自己的立場,關注的是自己的情緒。第二種理解是一種雌競視角。第三種理解站在莉拉的立場。三種理解未必相互沖突,也可以相容。每一種可能,最後都導向了痛苦。

雖然最後一幕隐沒得很快,從一個人的外在也很難确征其内心,但我仿佛能看到萊農的内在開始發生無形的崩裂,不過尚不明顯,就像海上冰山出現松動迹象的最初一刻。但我仿佛能感受到那一絲裂縫的浮現,那一寸位移的發生。可以确證的,是萊農鼻翼輕微的震動,眼珠感傷的戰栗,眼眶漸漸泛起紅色的霧雰,和神色中一閃而沒的委屈。畫面蓦地陷入一片黑暗,一種暴力的抑止與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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