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一直看着我,離開那不勒斯也别忘了我。

1、求婚

一如既往地,每一集的進入方式都帶着輕微的迷幻氣質,如同記憶消溶、稀釋、彌散、延宕的屬性,總需要将火石反複地打磨才可令悠遠、模糊的光景慢燃,一撚光暈,漸忽兒變大,亮成光環,噬卻那混沌的和沉默的。

同第一集相似,餐桌上的萊農仍以觀察者、聆聽者的弱身份在場,與萊農方位、視線一緻的觀衆當即感受到萊農的心靈處境,彼得羅在左,母親在右,這是今晚她必須面對的最重要的一組人物關系,是在她的婚事中占據發言權和博弈權的兩位關鍵人物,是當下令她備感焦慮的雙閃信号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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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她步入婚姻之門的最後一站,她卻做不了什麼,隻能等待一個男人的求婚,等待父母的授權确認,一桌人誰都知道今晚将發生什麼,但所有人按部就班,心照不宣,秉行着一道陳舊卻長生的儀式慣例。其樂融融的表态之下窩藏着諸人的心思,或興奮,或躊躇,或焦慮。

或許我們都已太過習慣這種儀式,這種場合,在現實中,在影劇中,我們不斷接受和确認這一常識,慣常到已然失去對此的反思力,完全可以想象我們之中許多人還将繼續履行這一過程。就讓我們用第一次的陌生眼光來重看一下其中含有的元素吧。這是誰的婚事?萊農和彼得羅。誰在決定這場婚事?求婚者是彼得羅,授權者是萊農的父母,或許我們也不該忽視在更早的時候,萊農也曾像彼得羅一樣,接受過彼得羅父母的授權。這意味着什麼?

首先是戀愛雙方父母的權威性,婚姻必須獲得雙方父母的允準,這一特征确認了家長制的有力存在。請注意,我們很容易在反複上演的日常中喪失敏感性,以至于我們可能将“父母”和“家長”這對概念等質化了。父母和子女之間隻是一層單純的生物學或簡單的社會學關系,并不天然具有尊卑等級秩序,後者是被人為賦予的,它的體現之一是父母尤其是父親,被賦予了“家長”的地位。家長一出現,家庭等級制也就出現,原本父母并不具有決定子女的合法性,現在家長有了決定子女及其他家庭成員的合法性。這也就是為什麼,有的社會之中,家長可以決定家中一切,有的社會之中,“家長”顯得沒有權力感。後面這個“家長”是被我們錯誤理解的父母,他們沒有決定家中一切的合法特權。

如果不理會曆史和社會發展之中存在的某種必然性,我們是否可以暢想,父母與我們之間的權力關系,和我們與朋友之間的權力關系,憑什麼必然有别呢?或許,我們不應将之命名為“平等”(這個概念本身就太現代,太人為了),但它會是先于父權制與家長制的一種更自然、單純、簡單的關系狀态。

以上所提及的“法”,并非各國的明文法律,家長制、等級制也不是大多數現代國家會寫在法律明文中的東西。可以這樣粗暴地說,法之前還有法,制度之前還有制度,規則之下還有潛規則,世界是不會以層次分明、清晰可人的肌理、面目為我們提供認知之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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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到婚姻的探讨,在萊農和彼得羅的婚事中,萊農處在什麼樣的角色和地位呢?被決定的角色,被決定的地位。彼得羅向她的父母請求将她許配、賜予給自己,她的父母決定是否對此允諾、授權。雖然,這種制度傳統已經并不穩固,但它是一項很有生命力的遺存,我們知道彼得羅和萊農不經過雙方父母的确認依然可以結婚,但我們也可以想象他們拒斥這種制度傳統意味着他們今後的生活将遇到的困難。在萊農和彼得羅的婚事中,萊農和彼得羅才應該是主角,但是他們必須放棄這一身份和權力,以求得家長制的美好祝福。而彼得羅身在其中,還能發揮能動性,決定自己如何求婚,何時求婚,但萊農在自己的人生大事(特意不用“終身大事”一詞)上,卻隻是一個恭陪末座的角色。在自己的愛情叙事中,女人似乎隻能接受,接受訂婚,接受求婚,接受對方父母的檢閱,頂多加上拒絕,拒絕以上這些,卻無法主動決定什麼。這自然是荒謬的。可是這些荒謬,這種荒謬性,被周密的日常儀序和煦地包裹着,我們往往将之視為一種文明的象征,卻長此以往地吸收它存在的毒性。什麼時候,父母不再作為家長,審閱你的另一半,裁決你的婚姻戀情?什麼時候,我們隻需向父母分享喜訊,父母隻需向我們送上祝福?

萊農的父親維托裡奧長期做市政府的門房,往來伺候,看人臉色,他對彼得羅的家室、職業非常敬仰,很滿意女兒的這樁婚事,對彼得羅數次顯露出過分的奉承。萊農的母親伊馬可拉塔卻響亮地表達了自己的原則性和矜持,像是擔憂被艾羅塔家族太過小瞧格雷科家族而特意加之的強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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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雙掌捧盛着萊農的臉颌,令萊農産生些許尚可容忍的不适。這是一個傳遞高強度情緒意志的手勢行為,由于母親與萊農的關系,它表達的是血親的紐帶和濃烈的珍視(我永遠明白母親是無論何時都可以立即為萊農付出的人,相比更善言辭的父親,她的愛都體現在具體的行動上,她比父親更愛萊農)。但這同時是一個危險的動作,它意味着控制,侵奪。的确如母親所說,萊農是她的驕傲,但這種驕傲的情緒是建立在對所屬物的賞玩之上實現的,萊農一直被母親視為自己身體的延伸,是她派出履行自我意志的替身,她從未将萊農視為外在于自己的自由體。“你什麼都沒做,你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假如你很聰明,那也是我生的你,我比你更聰明。如果我有同樣的機會,我也會和你做一樣的事情。”這是上一集母親說過的話,也是中國很多家長說過的話。當他們這樣表達時,他們沒有意識到這對孩子意味着人格的摧毀,這種觀念根本就否定了孩子是一個人。

人前人後,母親對萊農截然相反的兩種态度和評價又說明什麼呢?在家的私情境中,母親用這套話語貶壓萊農,是在向自己的附庸宣示主人對它的主權。而在公開場合,在外人面前,母親對萊農的極力稱贊和維護掩蓋了她使用的是同一套話語的事實,她的行為實質是在向外人宣示自己的财物多麼精美,耀眼,其中同樣隐含了主權的宣示。

母親向彼得羅表達的原則是,婚禮要在教堂辦。彼得羅的回應很取巧。如果照他所說,他尊重他人的信仰,那麼至少他人的信仰與他的信仰是平等的,但為什麼結果必須還是萊農的家庭遷就他的信仰呢?雖說婚姻應該由自己決定,但是他們并不處于這一自由自主的讨論框架之中。事實上,他還是依憑自己具有的權力地位,決定了此事。伊馬可拉塔是沒有權力資本與他斡旋的,因此當他用溫和的語氣說出精緻的理由時,伊馬可拉塔不再堅持。

但彼得羅的詭辯術中,隐蔽得更深的破綻還是萊農的意志根本無從體現。你的信仰應該被尊重,那麼萊農的信仰呢?我們知道,萊農說過,她對此無所謂,但這不代表彼得羅不需要征求她的意見。并且“無所謂”意味着什麼?為什麼會“無所謂”?為什麼别人“有所謂”你卻“無所謂”?語言之外的無意識處會發生語義的斷裂和悖論,“無所謂”的态度展現出的可能隻是自我的孱弱,自我的尚未顯明,而“有所謂”的人是那些具有明确自我的人。我想,對待任何一件事,沒有人是無所謂的,語言屏蔽了一些真相,判斷一個人的真實想法,還是要看一個人怎麼做,而不是怎麼說。

席間,父親說了一句話:“在這個國家,最重要的是愛。”這句話很值得一說,但格雷科先生隻是說說而已,目的是附和彼得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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費蘭特曾被問到一個問題:“愛情代表着什麼?”她的回答富有深意:“代表一種鮮活的力量,無論是對于個人還是對于群體都有好處。當愛離開了一個人,更糟糕的是離開了一個群體時,人類的行為會變得很危險,無論是個人命運還是曆史,都會走上一條不歸路。”

這層意思在第一季第四集,通過評論《埃涅阿斯記》中狄多女王的愛情悲劇,借莉拉之口道出:“如果沒有愛,不僅個體生命變得貧瘠,整座城市都會變得毫無生機。”在第五集的語文課上,萊農獲得表揚的那篇作文,其核心就是這句話。

上一集已經分析到,萊農對自己同彼得羅的婚事,基于實用的考量,也符合社會的規範,但并不基于真愛,她将自己的決定權交了出去。在體制化的社會,人們尋求簡單解的方式就是抄襲體制教授給你的生活,這一前提下,萊農也沒有多少選擇。何況照此邏輯,彼得羅還真給萊農提供了一個很不錯的選項。在其他體制化思維的人眼裡,萊農可是占了多大的便宜啊!

不過萊農并不是一個精緻的利己主義者,與彼得羅結婚的确是她認同的正确解,她的婚戀、性别、家庭觀念還深受傳統影響。

隻是她依然能有所自覺地感知到,在體制化自我的更深處,那個深層自我在暗中作祟,在反對自己的循規蹈矩,在恐慌情不由衷的婚姻生活,在排拒自己的命運任他人處決。在她的恐慌臆想中,母親的雙手控扼着她的面颌,可容忍的不适變成真實的脅迫,其他家人按押住她的軀臂,彼得羅揪捕了她的手,将戒指兇狠地套在她的指節上。這一系列的拘禁、控制、縛鎖的動作和意象,是一種應激式的創傷現場,将潛在的心理誘出,成為浮出水表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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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的軌道以難以逾矩的魔力約束着人的思想與肉身,革命本就是螳臂當車,粉身碎骨才是常情,但隻要我們緻力于纖纖螳臂克服滾滾車轍的那一刻,那一刻就會發生。

2、生病

電視為家人帶來了快樂,除了永遠忙碌的母親,一家人帶着某種信仰似的,在熒光前靜谧的氛圍中觀看屏幕提供的花花世界。這會令人想起莉拉家剛剛獲得電視機時——馬爾切洛送的,四鄰畢至,衆人視線一緻,目光出神的情景。這種場景和目光,在國産年代劇中也是一樣的。電視,一種新的宗教,一尊新神,許諾着物質世界和娛樂元素的無限。

當着萊農的面,母親通過言語不斷施虐,等萊農離開後,臉上卻浮現欣慰的笑。母親與萊農二人戲的精髓就在這種充滿内部張力的關系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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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佐與帕斯卡萊如同信使,牽動萊農,前去講述莉拉的故事,自“藍色仙女”化為灰燼之後的故事。

恩佐與莉拉現在是同居不同屋的狀态,恩佐照應着莉拉,他們住在聖約翰郊區。帕斯卡萊現在是城區的意共黨支部書記。循着樓道上行,恩佐快步先行,帕斯卡萊一直向萊農講話。

那樓道如一口井,又似一尾蜿曲的螺旋,底部散着幽暗藍光,一名勞工和一名勞工政黨的幹部,引着一名青年知識分子,跋涉上行,幹部激情昂揚,還一面陳訴着勞工之苦。樓道上端,卻供奉着一尊神龛,歆飨燈火。光明自上抵下,一層暗似一層,至于樓底,隻是略略拂及。整個梯井饒是最明亮處,也籠罩在一陣昏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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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圖像、運動與聲音元素的結構,仿佛當時社會階層分布和政黨政治格局的隐喻。藍領勞工處在昏暗的底層,照不到上層的光,向上的路,曲折漫長。上層神龛指涉着屍位素餐的天民黨。而勞工政黨中懷有熱憤的基層骨幹,一心想要喚起群衆,改變現狀。但勞工默默無聲自顧走着,勞工政黨與勞工群衆實質脫節的事實關系被道出。反是并無切身利益關聯的青年知識分子從二手的呐喊中感染學習,投身運動,如前集所見的校園熱潮。

萊農登門拜訪莉拉的情節多次出現,今時今次,拜訪變得更不像是拜訪,而像受召面聆。莉拉也……我不想玩弄玄虛,或許隻是我一個人這麼覺得,莉拉在我心中也慢慢變得不隻是衆生中的一人。她躺在床被上,病态,蒼白,如在代誰受難,她側着面,身軀橫陳,轉首動作帶着聖者的緩慢,衰弱的聲音與笑意,不知為何,卻挾帶着撫慰衆生的力量。如果以上隻是出于我的妄測,片晌後的伸手,親吻之禮,卻無疑洩露了莉拉被賦予有如聖雄甘地的精神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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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背景紅色燈光處,像是一張書桌,牆壁上裝有書架。床頭白色台燈下,也赫然放着一本厚書。一件無需強調的事是,雖然時有中斷,但莉拉始終并沒有遠離閱讀和學習。

萊農和莉拉終于再見,每次重聚,就是兩段人生重新交集的時刻,就是兩個聲部重新糾纏的時刻,就是兩種叙述重新補足的時刻,雖然我們現在所見所得的,都是交由萊農最終閉合了叙事,對待這種叙述方式必須運用批判性眼光,辨析叙事布匹上的每一條紋理。這一點在早期分析時,我還沒有自覺起來,很多地方可能需要重新看待,我會嘗試在之後的評析中,逐漸修補,甚至重寫。

自從莉拉将卡拉奇夫人的身份轉贈艾達之後,她一文不取,離開了優渥的生活,與關愛她的恩佐定居到貧陋得可怕的聖約翰郊區,每天在布魯諾的肉腸廠上班。布魯諾是尼諾的大學同學,繼承家業,成為工廠主。

一個年輕的男性工人正在講黃色笑話,包含濃厚的侮辱女性色彩,但其他工人不論男女,都聚攏來聽。繁重的苦力勞動之中,他們需要娛樂生活,但他們隻能利用這種突發性間隙,用粗俗行為獲得的回饋性刺激,達緻片刻釋壓。但莉拉不是聽衆之一,她不參與,隻是低頭按一定肥瘦比混合肉料。上一季末一集,我們已經見識了工廠的工作環境與工人的工作狀态,這裡是人間的地獄,莉拉其實很瘦弱,她不合群,被調來調去,從事各種繁重的勞動内容。在這一集,我們也見識到了這種環境之中,女工除了承擔和男工一樣繁重的勞動内容,還要承受性騷擾。除了門衛,男工,最可惡的性罪犯就是工廠主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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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與舊城區的人事彼此息絕了,直至一天晚上,帕斯卡萊忽然登門。不能忽視帕斯卡萊對莉拉的影響,雖然他沒有莉拉高明,也不比莉拉深刻,但他的确是莉拉的導師,莉拉和他是在階級情誼的邏輯下最親近的人,首季第四集,離開點心師家的舞會後,帕斯卡萊的宣講,開啟了莉拉的階級意識。帕斯卡萊是有階級革命理想的人,現在他也正在領導工會鬥争。具有底層意識和求知意願的莉拉,很難逃避自己對帕斯卡萊其人和其話語的親切本能,莉拉很快和這個久未謀面的朋友重新建立聯系。這就是帕斯卡萊所說的,莉拉是個天生的共産黨員,更準确的定義是“共産主義者”。帕斯卡萊顯然是帶着目的過來的,一方面他一直喜歡莉拉,也關心莉拉,另一方面,他想發動莉拉加入自己的隊伍。從米蘭到那不勒斯,從學潮到工運,宏觀視野下,這就是那個時代的“革命”氛圍。

帕斯卡萊在餐桌坐定,飯沒開吃,演講開始。他講述了自己因為太活躍,太鬧騰,在黨内并不受歡迎,這是因為他真的發動實際行動,真的要改變所在的環境。他的被排擠或許反面說明,黨自身的變質。

帕斯卡萊說到舊城區的政黨鬥争,他的鬥争對象就是社會運動黨,這個法西斯政黨在舊城區的台前人物是吉諾,但背後真正的操縱者是索拉拉家族的米凱萊。帕斯卡萊從小就将經營黑市、放高利貸、操縱選票、為法西斯站台的卡拉奇家族和索拉拉家族——尤其是後者——視為階級敵人,他的父親一直被視為殺死堂·阿奇勒的好漢,現在他自己也有了更強的力量與舊城區的罪惡相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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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卡萊也為莉拉帶來了家人的訊息,他們都重新陷落在悲慘的生活中了,甚至比過去更不好,因為他們經曆了巨大的破滅。他們曾經以為自己獲得了難得的一切,其實一切都隻是一場空,隻是随時都會被沒收的一切。當帕斯卡萊說到莉拉的哥哥裡諾時,莉拉回頭看向小詹納羅,他也叫裡諾,莉拉想念着自己的哥哥,那個雖然軟弱卻曾經為自己反抗過父親的哥哥。

3、同志

上一季萊農和莉拉在香腸加工廠見面時,莉拉已經提到,恩佐正在熬夜學習計算機編程。很難想象,恩佐早早辍學做了小販,如今會做這樣的事。應該是出于責任感,為了改善生活,照顧莉拉,他必須先改變自己的命運。莉拉主動靠近了他,她也需要溫暖,另一方面,莉拉也想幫助恩佐。

莉拉的指導是具有啟發性的,她的天才依然令人驚歎,她用一扇門的開合進行二進制算法演示,輕易将理論生活化,一出手就站在了比熬夜苦讀的恩佐更高的位置。她甚至躊躇滿志,想用算法将整個工廠程式化。說到自己的工作,莉拉就心灰意冷,她目前的人生,陷入了無意義的漩渦。但無意義的另一面,是自己尚未發現意義之所在。莉拉和恩佐的關系似近猶隔,這種關系,借一支原子筆,幾處指尖手勢,兩人的眼神和分房不眠的對應鏡頭,就已不經意間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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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被調來調去,這天被調到風幹室工作,布魯諾忽然冒了出來,滿面春風,不像在辦公室那副懦弱受驚之貌,挾煙的手發顫,另一手翻着幾頁文件,像是遇到難事。布魯諾的叙舊來得異常突兀,提及當年島上往事,語帶粗鄙,莉拉回以标志性的粗鄙笑意,當她覺得某事某人可鄙時就是這樣。但真正值得玩味的是布魯諾接下來的一段自述。

“我一直覺得這家工廠很惡心”,“從小就這麼覺得”,這是表達對自己工廠主這層身份的厭惡,是階級身份的自我否定,他不能認同自己的家族事業,因為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剝削、奴役、性暴力,種種罪惡,就從工廠地闆上漫延的血水,就從碩大鋒利挂鈎上腥濕的豬肉,從整間工廠所有角落的氣息中傳布,散播。“但是在這間風幹室裡我感覺很好”,“因為所有工序在這裡完成”。成品是完美的,成品是一種終端體,是産業鍊上的末端産物,卻具備一種天然體的虛假性質,從它的外表你很難上溯在它之前的所有工序,步驟,你無法從緊實、囵圓的香腸推導出剔骨刀的聲音、血水流淌的模樣和工人嘴邊的凍瘡、手上密布的刀疤。成品就是我們如今花錢買到的所有實物,以及非實物,換言之,商品,或服務。它是我們下單半小時後就送到家中的外賣,是我們一個觸鍵動作躍身眼前的世界。終端和成品恰如其分地遮蔽了我們所不能接受之物,那些殘酷的真實和奴役的工序。知道得更多,會讓我們焦慮難安,因此我們滿足于隻見最後一步,我們樂意承認隻有最後一步,這令我們也“感覺很好”。我們自身就具備布魯諾的性質。

布魯諾是和尼諾一起修習法律的同學,現在你看不出一絲這種痕迹。布魯諾異化了,他曾經厭惡父親的工廠,後來他繼承了這一切,他感到焦慮,但他找到了一種消化心靈譴責、美化犯罪惡行的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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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諾,再也不是海灘上那個至少相貌老實的少年,雖然當時他已經開始流露耳目承繼的卑劣品行,他先同皮諾奇娅相好,皮諾奇娅離開後又對萊農表白心迹,他想強取誘奪萊農的身體。但如今他已不再掩飾,公然利用手中資本奴役那些奔波在生存線上的苦工,利用手中權力剝削那些不想丢掉工作的女工。他把她們帶到挂滿香腸的風幹室,他嗅着空中平靜、幹燥的氣息,“這些香腸的氣味,就像男人和女人抱在一起,互相撫摸的味道”,他強奸了她們,被風幹的香腸混淆了犯罪的味道,風幹設備嗚嗚地運行着,将犯罪的氣息吸淨。

風幹室的事情是一次創傷陰影的猛烈回顧,這不是莉拉第一次經曆這樣的暴力侵犯,這次脫力暈厥也是莉拉在這一集的故事中導向精神崩潰的前奏。

血汗工廠中的剝削與侮辱,推動莉拉走向帕斯卡萊的政治熱情。帕斯卡萊大聲批判着自己的黨,這就是他“鬧騰”的表現,和受到黨内排擠的原因。在他看來,父親在二戰反法西斯鬥争中為這個國家、這座城市賣命流血,戰後理應受到重視,改變命運。可是父親的境遇沒有得到任何改善,孤單勞苦的母親也從未得到黨的照懷。帕斯卡萊在用自己的語言批判黨對它的階級基礎的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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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段落與第一集的校園演講發生符号性對照關聯,米蘭和那不勒斯,北方都市大學與南方郊區工廠,兩個革命政治場景,西爾維亞和莉拉,女大學生與女工,同為帶着孩子參加革命集會的女人。也可見社會矛盾獲得跨越階級、地域、貧富的關注,整個時代整塊陸地是座火熱的熔爐。

兩個段落的對照還不止于此,帕斯卡萊對應弗朗科,而他們身邊同樣站着一位女副手,納迪亞對應瑪利亞羅莎。這兩對男女青年的組合,也都是革命情侶、同志愛人的關系,這種關系也形成了一種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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納迪亞遠望着好像穿了一件藍色工裝,近看是一件和工人制服配色相同的毛衣。她承接了帕斯卡萊的語言和語氣,站在底層立場,繼續痛斥、抨擊。中産家庭的大學生對階級革命的投身,既帶着階級模仿、也帶着階級代言的現象特征。即基于價值認同的心理原因,變成了勞苦階級的樣子,說了勞苦階級該說的話。代言的客觀原因是由于教育知識鴻溝,勞苦階級也說不出他們才最應懂得的理論話語。代言的問題是,無論心理上多麼認同,你無法做到跨階級的感同身受,因此你所說的必然與真正的勞苦階級的心聲存在偏差。這種偏差,在于内容,在于表達方式,在于情感色彩,而這通通都在于替人代言與自主陳述的聲音上的真僞之辨。隻有是其所是,才能道出真實。這便是莉拉的陳述與納迪亞的演講之間的緻命偏差。

表面上莉拉的講述隻是基于同納迪亞的私憤,但這隻是小說家的叙述策略,不過這種叙述策略的操縱性是很隐蔽的,它内化在了莉拉這個人物自身偏激、憤懑的那一面個性之中。

莉拉的講述之所以動人,是因為抛卻了抽象的政治理論話語,落回到具象的現實展示。具象到每一個男工和女工,具象到浸泡着大腿漫過皮帶的香腸水,具象到剔骨的動作和滿手的傷口,具象到零下二十度的冰庫和每小時十裡拉的凍傷補貼,具象到老闆、工頭、門衛、探測器、搜身和性騷擾。莉拉的講述使人沉默,因為它聽起來殘酷得使人驚訝,而驚訝正是出于隔膜與無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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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的講述是寫實主義的,自覺且富于文學性。莉拉身在底層,但她的頭腦是受過武裝的,她也懂得理論話語,她能意識到納迪亞、弗朗科這樣的人,他們的表述存在什麼問題,也因此她能找到被忽略的另一種表達方式,講出被忽略的現實細節,這是她比之其他底層人士的優勢所在,也就是說,莉拉和她所在時代背景下的底層群體是非常不同的。

但我必須強調,這并不可以反證得出,納迪亞所使用的理論話語應該被抛卻,對底層話語壓倒一切的膜拜導向的是民粹,以民粹式的表達俘獲底層民意的領導人往日今時概不罕有。莉拉的話語的價值在于它的稀缺性,在理論話語過剩的情境下,她講了“人話”,矯正了理論話語跛腿行路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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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坐回場下,内向的恩佐此時帶着憤恨和質問,你真的在那種條件下工作嗎?這是一個明知故問的問題,恩佐自己也是工人,他也有女同事,他知道工廠裡的一切是什麼樣子,但他阻礙了自己的認知,他不想将他眼中之所見與身邊的女人劃上等号,盡管這隻能是一種自我蒙蔽。這也是如今很多人的心理,目睹一個窮人的悲哀,但隻願自己不成為那個窮人,看到一個女性的受害,卻相信自己身邊的女性不會有同樣的遭遇。我們總是玄乎其玄地秉信着一種什麼怪力亂神的冥冥天理,認為自己恰恰總是那個幸存者,偏偏我能巧妙避開頭頂砸下來的隕石。我們不相信那些無差别的悲劇與我們有關,或者我們隻是情願否定自己就是主演下一幕悲劇的候選演員,即便我們能意識到其中的關聯性,我們也不相信自己有力量,所以我們冷感,我們從不呼喊,連最底限的微弱反抗精神都蕩然無存,我們總能在更惡劣的環境中重新調适出一個繼續成立的姿态,即便已經下跪我們也願意将之解釋成匍匐前進。這種心理妨害了我們将自己與他人共同聯結的可能,鞏固了原子化和散沙态的現實,屏蔽了我們對結構性病理的體察,取消了我們變革壞處境的意願,使我們成為困守自保的犬儒者,蠅營狗苟的勢利之徒。

莉拉不曾料想,自己的演講引發了法西斯分子與工運主義者的沖突,也摧毀了現有的生活。她被帕斯卡萊利用了,她不知道她所說的内容轉眼就會變成發動革命行動的素材。早些時候,帕斯卡萊意外的造訪,其現實原因就在于莉拉工人的身份,莉拉和索卡沃工廠當時已經被他設定為實施計劃的人選和地點。

不久之後,一份傳單開始在工廠門口雪片般發放,難免有些諷刺。其一,這份傳單介紹的是那不勒斯當地工人的工作條件,那麼最不需要讀這份傳單的就是那不勒斯的工人,因為工人最清楚自己處在怎樣的工作條件。其二,這份傳單名為調查,卻全文因襲莉拉的演講内容,正說明調查沒有發生,也正說明脫離群衆的事實。寄希望于自己隻需登高一呼,工人就要抛下關乎生存的生産作業,響應革命。這樣的行動,實在有限。連同工人進行最基本的談話都沒發生,就能聯系群衆鬧革命?這樣的工運組織能值得信賴嗎?所以我們也看到了,工人隻是照常工作,全然不受廠外騷亂的影響。布魯諾陷入了歇斯底裡之中,工廠能否繼續運營下去,顯然對他有着尚未言明的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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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傳單可能不會掀起那不勒斯的工人抗議,但它的确将索卡沃食品廠變成了衆矢之的,威脅到它的生存,因為帕斯卡萊和納迪亞不能放過這個機會,他們有意将它選為鬥争的突破口。暫且不要糾結這樣做的對錯,這帶來的現實問題是,如果食品廠倒閉(布魯諾似乎也可以提高工人待遇,但這個選項現在已經行不通了,原因在後文細說),客觀上會引起工人們失業,威脅到工人的生計,這是莉拉怒火中燒,上門去找納迪亞的原因。

此時,萊農向觀衆轉述道,一走進加利亞尼老師家中,多年前那次聚會上的不适記憶就再次浮現。舊地重訪,莉拉依舊與這裡格格不入。在這裡,少年時的莉拉曾因手上的婚戒被加利亞尼無聲冷遇,或者你也可以說,更多的是莉拉的自卑心理所緻,她始終沒有自信坦然地站在上流人士的面前,加利亞尼對她的善意接待被她視為虛僞造作,她對納迪亞的憤恨也有一種出乎民粹的仇視,因為兩人之間何至于那麼大的仇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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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上的窘迫令莉拉急于證明自己并非無知俗人,至少自己的後代不再是,她向加利亞尼強調詹納羅的聰明,能拼寫所有字母,會說标準意大利語。此時萊農的背景聲變得非常強勢甚至粗暴,實質上成為前景,莉拉和加利亞尼已經淪為背景。萊農說,教詹納羅學習意大利語是沒有用的,隻有加利亞尼和納迪亞這樣的人才會留在高處,加利亞尼的孫子會是指揮者,詹納羅必須服從。這還是本劇中最廣為人知的那一套“庶民”理論,我發現對這段話存在一種不加批判的引用,這讓我很困惑,雖然這是某種情境真實,但它顯然不是無條件真理,劇中就存在一個非常醒目的反例,那就是萊農啊。可是吊詭的是,反複強調這套觀念的恰恰是萊農自己,這是一處非常刺目的觀念上的荒蕪與瘡痍,它深受底層社會傳統觀念的影響,反映的是萊農認知上的局限。但這又怎麼能責怪萊農呢?她所在的成長環境,那個意大利底層社會,這一庶民的子孫就是庶民,發号施令者的子孫就是發号施令者的狀況不知延續了多少年,中間又有幾戶幾人改變了命運?庶民理論是奧利維耶羅老師明确灌輸給萊農的,它在萊農腦海深處紮根,後來不斷自我确認,已經很難反省改變。

很容易看出這一段落中的莉拉身上強烈的自卑與憤恨,隻是問題是,莉拉會向萊農這樣剖白自己帶有陰暗色彩的心理嗎?所以我總是充滿疑慮,因為莉拉的全部形象都出自萊農之口,即便我們在屏幕上能夠看見莉拉,我們也要意識到我們所見的一切都隻是出于一個叫埃萊娜·格雷科的作家的一部回憶性文學作品,也就是說,目中所見,盡為幻影。這會造成我心理上的恐慌,因為最極限的可能是,我根本對莉拉一無所知,如果萊農的回憶/創作主觀性過高的話。絕不能否認的一種可能是,萊農和莉拉雖然是一生的朋友,但萊農和莉拉從小學畢業到各自結婚這段時間真正見過幾次呢?萊農對莉拉的了解到底有多深?萊農會不會出于誤解,出于某些心理,出于文學需要而對莉拉的本來形象造成偏移,重構,甚至篡改呢?

當我們獲得這樣一種新的視角後,才會逐漸明白這個故事根本的複雜性。當莉拉做出行動,展露想法時,你應該思考,這究竟是莉拉在行動,在表達,還是萊農認為甚至操縱莉拉在行動,在表達。某一階段莉拉的某些認知和态度的展示,展示的究竟是莉拉自己的看法,還是萊農在此一階段的看法?如果我們承認莉拉比萊農更有天賦,更有智慧,更為深刻,那麼一個現實的問題是,一個天賦和智慧更少的人,如何足夠全面和深刻地認識前者呢?認識不足、認識偏差甚至認識颠倒,是不是才是正常的情況?

4、崩解

莉拉本來沒有将帕斯卡萊和納迪亞想作一夥的,眼見帕斯卡萊與納迪亞形影相随,連目光都冷卻下來,仿佛帕斯卡萊背叛了自己的階級,和這群中産階級大孩子的親密來往使他變得不三不四。帕斯卡萊也變成了威脅自己生存的人,莉拉對他的信任感喪失了。

莉拉與納迪亞一衆人的争論,不如看成是那個左翼思潮的年代,莉拉代表數量龐大卻缺乏話語權的無産階級,向數量較小卻侵占了太多話語權的中産學生發起的一次跨階級聲訴,他們的關系往往是颠倒的,是資産階級學生在啟蒙、在鼓動工人,在告訴工人怎麼做,但是工人難有機會自己代表自己,告訴那些指教者,他們想要怎麼做。兩者沒有對錯之分,問題是二者之間訴求與理想的撕裂,問題是不能隻有單向輸入沒有雙向交流。雖然看似學生站在無産階級的一邊,實則二者的想法差之甚遠,工人是非常實際的,學生卻要進行理想主義的革命,并将自己的理想加諸工人之身,這也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一道階級的分隔線依然清晰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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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卡萊在車中暗示莉拉暫避風頭,因為随後工廠将爆發他們與法西斯分子之間的鬥争,莉拉依然認為帕斯卡萊給她帶來的隻是麻煩。而家中的另一個男人,也一改往日溫馴,向她發出了诘難。恩佐一直以卑微隐忍的守護姿态立身于莉拉的世界,但在這一幕中,他展示了自己男權的一面。莉拉一進門,就經受了審視與質問。在這一幕中,莉拉也流露出了自己通常隐蔽得很好的脆弱,在精神上,她需要一個男人的肩膀,稍後在米凱萊出現的情節,我們還會看到,莉拉深深地畏懼男人。

我不知道我的這個小結論能否為人信服,從精神上,從人格上,莉拉還是需要依附男人/男權,她并非一個獨立的人格主體。從精神上,從人格上,莉拉也依然是被男人/男權所壓服的,這并不是指外部世界的客觀狀态,而是指,莉拉尚未從個人内在的精神意志層面,克服男人,突破男權。莉拉并非神靈,而且有着比常人更脆弱的一面,盡管這很隐蔽。這種脆弱,萊農并不具備,我敢說,芸芸常人都不具備,因為這脆弱并非缺陷,而是一種天才的副産物,她的脆弱是由她天才的洞察力所緻,沒錯,這裡應該提到“界限消失”,“界限消失”是一種精神狀态,一種認知結果,是一種肉軀無法承受的超然天賦——它是打破也是崩毀,它以崩毀導緻重建——因此也是一種災難。莉拉的脆弱,是隻有具備卓越認知能力的人,才會抵達的一種脆弱。在莉拉對男人/男權難以克服的依附和畏懼之下,潛伏着莉拉巨大的精神危機,在本集的最後,它爆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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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回當前一幕,莉拉以讨好的姿态出現在恩佐的房間,恩佐知道她并非出于愛欲才提出同寝的請求,但恩佐做了一個男權的決定,可以說他利用了莉拉的脆弱,因為他的決定出于報複和洩憤,這是非常細微的地方,我隻能寄希望于這種分析不會被當成是在胡說。當時,恩佐說,我們去睡覺吧。莉拉問,各回各的房間嗎?此時恩佐沒有馬上回答,存在一個非常明顯的對白空隙,他在猶豫是否要釋放内心男權的欲惡。恩佐對莉拉的态度變得惡劣的線頭出現在前面那場集會演講之後,當時我指出了恩佐的自我蒙蔽和犬儒心理,他一直在避免想象莉拉在工廠的處境,但是當莉拉當衆宣講出來之後,鴕鳥政策失效了,恩佐需要處理想象與事實劃上等号的焦慮。每次當他看到莉拉下班回家,他的腦海就會浮現莉拉遭到老闆性侵的畫面,門衛和工頭對莉拉動手動腳的畫面,他知道這不是想象,而是會真實會發生的事。恩佐沒有能力改變莉拉的處境——或許這也是他努力學習編程的一個原因——但他将這種事視為深深的恥辱,在這猶豫的間隙,他眼中鼓起的是男性氣質的可怕目光,帶着屈辱,憤恨,和變異的欲望。他一直對莉拉隐忍着自己的情欲,與她分房而睡,等待莉拉自己卸下心防,但在這晚,恩佐失去了自己的道德立場,“不,我的房間”,生硬的命令的口吻。當他說出這句話來,此時,扣闩響動。皮帶扣發出的聲響是非常關鍵的場景元素,這一聲令我感到絕望的聲響,意味着恩佐這個人物形象一直以來維持的完美表性還是被戳滅了,這一點做得非常地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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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佐坐在床上,開始松鞋帶,莉拉立即上前蹲下,為他代勞,這一幕一定會令人想起莉拉嫁給斯特凡諾前,在鞋店幫斯特凡諾試鞋的情景,二者具有相似的性質,莉拉在通過屈服,侍奉的方式取媚男性,莉拉蹲在低位,目光由下向上逆視着。恩佐躬着背開始解皮帶,他被設定為一個駝背矮小的形象,有點類似鐘樓怪人,在鐘愛的女人面前自慚形穢。兩人并排躺下後,莉拉開始發抖。她說,她感到冷,但身體的反應肇因于心理,她恐懼接近男人的身體,前面在布魯諾逼近她時,她出乎意料地暈厥了,這不能僅僅解釋為工作導緻體力透支和一時受到驚吓。莉拉的第一個男人斯特凡諾,在新婚之時就強奸了她,婚變之時,這樣的事又發生了一次。男人的身體,性,對她而言,從一開始就是噩夢。後來她與尼諾好過一陣,但從尼諾的評價來看,莉拉在和他發生性關系時,也是“不正常”的,這也說明,很有可能當時莉拉也表現出了令他感到反常的排斥和恐懼。為了不失去恩佐,莉拉遏制了這種恐懼,主動撫摸恩佐,但是恩佐拒絕了,在這種情況下碰莉拉令他無法産生愉悅,良知和底線也制止了他這樣做,他背過身去。

莉拉在這段情節的表現,和如今對獨立女性的期待相違,所以可以說,莉拉并不是一個獨立女性。現在不是,過去做斯特凡諾的太太時更不是。但我喜歡這種與受衆期待相違背的政治不正确的書寫,不正确的書寫映照的是冷冰冰的現實,這種現實無法令我們興奮,使我們不得不謹慎地拒絕浪漫主義審美和凱歌式叙事。

布魯諾的威脅生效了,工廠門口又來了一批發傳單的人,這次是法西斯分子。預見中的暴力鬥争也發生了,帕斯卡萊方面的工會成員與法西斯分子之間爆發了一場毆鬥。透過這兩集,我們能注意到從色彩上對不同場景所做的風格化處理。例如第一集洗手間與愛欲關聯的綠,浴室中與憂郁關聯的深藍,睡房中與焦慮相關的噪藍,第二集晚餐時與溫馨關聯的暖黃,恩佐房中與性欲關聯的冷藍,又或是中産理想主義青年家中缥缈的白,索卡沃工廠門前暴力膨脹的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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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廠門口的暴力事件改變了莉拉的态度,事實上也已經沒有餘地退縮,她決定鬥争,反抗。她本想推那名男工頭出面去找布魯諾,因為她不想再面對布魯諾,但隻有她具備領導能力,不得不由她擔任代表,于是應激性的創傷反應又産生了,她再度出現眩暈。莉拉沒想到的是,一個比布魯諾可怕得多的男人,出現在她面前。莉拉遠遠地站着,顯得瘦瘦小小,她袖住雙手,為了抑止恐懼會引發的顫抖,米凱萊在前景中熊腰虎背,如在逡視着獵物。

同帕斯卡萊一樣,米凱萊也帶來了舊城區的新訊息,他的家族生意繼續擴張,斯特凡諾已經在競争中失敗,莉拉的哥哥裡諾已經在為馬爾切洛打工。

近在身側的米凱萊令莉拉覺得窒息,一連串糟糕的真相更令她焦躁不安,額上冒起涔涔冷汗。她聽出來了,斯特凡諾和布魯諾,這兩個當地的資本家,在這場二代資本家的殘酷競逐中,已經大敗虧輸,勝者是索拉拉兄弟。布魯諾和斯特凡諾一樣,上了曼努埃拉·索拉拉的紅色賬簿,欠下了索拉拉家的高利貸,他們實際上已受索拉拉家控制,布魯諾的食品廠,已經操控在米凱萊手中。再向布魯諾提起訴求已經沒有意義,他已經決定不了什麼,工廠也已經奄奄一息了,要他改善工人待遇,提薪減産,工廠隻能立即死亡。這就是布魯諾從本集一開始就精神恍惚,後來又歇斯底裡的原因。眼前的布魯諾已經毀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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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回看第一季,米凱萊少時望向莉拉的目光就暗藏着欲念,随着他逐漸超越哥哥馬爾切洛,權勢日盛,胸中欲火更不掩飾,在莉拉面前變得肆無忌憚起來。莉拉是舊城區這些同輩男人心中共同的女神,她使他們從小就感到挫敗,這些雄性的血液中都流淌着男權主義的因子,尼諾、恩佐也并不例外,證明男性氣質/魅力/權力的機制是,征服他們眼中的魅力女性,這是這種男性自我确認的必經之路,自然也是他們自身的悲哀,如果得不到,他們就永遠受挫,即便得到了,也還要繼續獵逐,這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餍足遊戲,但餍足感隻有片刻,空虛與挫敗才是永恒。莉拉就是米凱萊自我權力的參照物,在征服整個舊城區之後,在勢力拓展到新城區乃至郊區之後,莉拉成了光秃秃的沙漠中唯一乜視傲立的旗幟,他别無選擇,必須發起最終的征服。但他不能動用身體的暴力,征服是精神性的,像斯特凡諾那樣的身體暴力,反而是男性權力潰敗的象征。

莉拉逃離了索卡沃工廠,但她的心卻再次被魇住了。從舊城區退避到聖約翰郊區,避開痛苦的過去,避開家人,避開索拉拉,與恩佐和詹納羅重建一角傾頹、逼仄的家,情願身居底層,出賣苦力,可她的生活,還是再度被摧毀了。

出走的場景一派灰敗,高聳的煙囪如同望不到盡頭的方碑,壓得人透不過氣來。荒風如手,敗壁殘垣間,步伐倉亂處,似有鬼附魂從。大幅全景,灰雲漫過頭頂,潮汐枯退,海岬赤裸,黑石嶙峋,白石尖銳,海水逆湧,荒草潰散,一切都仿佛失去邊界,一切都仿佛正在擴張,淡出淡入中,隐喻莉拉内在的“界限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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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限的消失與生活的崩解,是同步伴生的。指甲脫落,心髒雜音和腦子像牆紙脫落的幻覺,是界限消失在身體上的征顯,身體的裂變顯征着精神世界的崩解,崩裂亦是革新。界限是這個暴力世界對人的設限,也是人自身對自身的設限,它是頑固的父權制傳統,它是一切壓抑女性的體制和奴役人民的結構,它是被設限的人對界限的容忍與承認。界限訓誡我們:厭憎自由,愛欲囚禁。界限訓誡我們:謹遵訓誡。為了片瓦之全,為了寸身之立,那麼多、那麼多人都可以接受暴力的設限,但隕石無差别墜落,火山不定時噴發,寸身片瓦登時崩毀。隻有認知界限的真相,投身打破界限的曆史行列,才能複活自由。

界限消失,萬物膨脹,莉拉的精神也陷入崩潰,世界的真相卻再次暴露在她眼前。認知的革新,又會導引莉拉走向何方?

在莉拉的整個回憶中,許多人物、場景都對她造成精神的刺激,或創傷的重現,納迪亞令她想起與尼諾失敗的戀愛,加利亞尼的房子令她想起受辱的經曆,布魯諾在風幹室的性侵犯令她想起斯特凡諾的性暴力,帕斯卡萊的工會行動摧毀了她現在的生活,恩佐喚起了她身體中潛伏的性恐懼,米凱萊的出現對她形成最後一擊,令她重又沉淪過去的噩夢。

莉拉的世界崩塌了,暴露出她茕茕孑立,無依無靠的事實,她将拯救性命的稻草投向萊農,交給講述。語言如同那盞整夜未熄的路燈,帶走聖約翰郊區的時間與黑夜。天色泛白,講述方才歇止,帶着平靜的疲倦,裹着友情的凝視,小屋之内,莉拉沉沉睡去。

叙鏡卻退,遠離我們侵擾過久的注視,隻留友誼的微溫,撫慰這個殘破的角落。毛糙的綠簾,友情使之紅熱。簾幕攏上,叙事閉合。

我會感謝所有花時間看我寫的這些東西的人,如果有幸讓他人從中得到一點什麼,我會略為心安,因為寫得愈多,愈覺自己膚淺,無知。我也不是很勤奮很熱愛知識的人,我隻有一點點這樣的傾向,所以恐怕我真的交不出寶石,隻有粗砺的砂石。

我能做到的隻是書寫時的真誠。影評是我對智識的練習和渺小的社會參與,它的宿命是一路颠沛流離,卻永遠不成定局。

原文刊于公衆号“段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