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裡寫了些肮髒的事,萊農。那些男人不想聽到的事,女人知道但不敢說的事。

0、視線

在第三集的細說開始之前,我想補述一筆有關萊農視線的分析。前兩集的故事,拍得很有對稱性,已經多次提及,其中包括兩個出鏡的孩子,西爾維亞的孩子和莉拉的孩子。萊農對這兩個孩子的态度,也是内在呼應的,他們——對萊農而言其實是“它們”——使尼諾變相地在場。尼諾一旦“在場”,就會改變整個環境的氣氛,改變萊農的心态,改變萊農與其他女性的關系。比如,當萊農不知道西爾維亞的孩子與尼諾的關系時,場景氣氛是溫馨善意的,萊農和那個嬰兒的相處幾近童話的氛圍,萊農對待西爾維亞更有一種女性共同體的意味。但尼諾忽然成為嬰兒的父親,一切轉變。

在第一次分析時,我為那個結局提供了三種角度,以及一個包括三種角度的綜合視角,這個綜合視角并不是和稀泥,它其實是我更為認可的一種分層視角或者棱鏡視角,因為對我而言,事物一旦被深入看待,就會從單一屬性趨向混雜屬性,我想做的,就是将混雜的人類情感與觀念梳理出一個相對清晰的秩序,還原它的全面性,從分别中窺視整體,從梳理中觸及全貌。因此,我現在所做的額外分析,隻是對這個混融視角的補充,而非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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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農得知了孩子和尼諾的關系,當然,同時也意味着她得知了西爾維亞與尼諾的關系,萊農沉默消化了片刻,扭頭而視,畫面切為強調眼神的特寫,我們可以看到萊農的眼神變得異常冷峻,這個鏡頭順着她的扭頭方向有小幅的移動。緊接着下一個鏡頭是個同“比例”的特寫,事實上拍下的是整個孩子的大半身和母親西爾維亞的一隻手掌。孩子大半身容入鏡頭之中,怎麼能叫特寫呢?首先,我們要知道這個畫面,呈現的是萊農視線中的内容,她先是看向了抱在西爾維亞手中的孩子,而在萊農的視線之中,孩子和西爾維亞是作為一個完整的客體存在的,或者說,孩子是作為一個附屬品,一個“它”,附着在作為母體的西爾維亞身上的。所以孩子隻是整個“母—子”客體的一個局部,對孩子的拍攝是對整體的某個局部進行特寫。何以見得孩子是萊農視線中的内容,孩子和母親是萊農視線中的一個完整客體呢?這個前提很關鍵,是需要證明的。理由是前後兩個鏡頭的拍法具有明顯的邏輯關聯。一,鏡頭的移動。随着萊農扭頭向右看,鏡頭也随之從左向右移動一小段距離,此時萊農向站在萊農右側幾步開外的西爾維亞問了那個問題:“孩子的父親叫尼諾?”與話語相應,鏡頭立刻落在襁褓中的孩子身上。按理說鏡頭可以不中斷,迅速移到孩子身上,但是可能是為了更好地控制鏡頭中的内容,換言之,使内容/對象單一化,不出現幹擾物/雜質,鏡頭切斷為二,但意義是相連的,兩個鏡頭展示了一套完整的意義動作。第二個鏡頭并沒有随着落在孩子的身上而終止,而是出現了如同第一個鏡頭那樣的移動,這次是順着懷抱孩子的西爾維亞的軀幹線向上,定在西爾維亞的臉上。雖然第一個鏡頭的移動本身不等于萊農的視線,但它刻畫出了萊農的視線軌迹,這一點和第二個鏡頭的移動是一樣的,第二個鏡頭的移動既是萊農的視線本身,自然也是萊農的視線軌迹。兩個鏡頭中的移動,符合人物的方位與動作關系,而且兩次移動,氣息是一緻的,這不好解釋,這種氣息的一緻可能就在那相似的移動節奏和相似的輕微顫動之中。二,鏡頭的景别。萊農的視線發出時,使用的是具有沖擊力的特寫,這和她内心的情緒動蕩是一緻的,随即表現萊農視線所及之處,又是兩個具有沖擊力的局部特寫,先是孩子,再是西爾維亞的臉,要素清晰明确,引發萊農震動的正是這兩個要素,一是尼諾的孩子,二是尼諾的女人,因為這兩個要素都是萊農想要據為己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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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說得太細太遠了,好在寫不是說,寫下的文字使得上下文是有迹可循的,所以我們依然可以順利地回到最初的目的,我的目的是論證這句話:“尼諾一旦‘在場’,就會改變整個環境的氣氛,改變萊農的心态,改變萊農與其他女性的關系。”上述分析是為了證明兩個鏡頭之間的邏輯關系,現在我們已經明确,後者承接了前者,二者共同展現了一組整體動作。因此我們也可以确定了,萊農眼神中的冷峻,外在地、具象地來看,照向的就是西爾維亞這對母子(當然根據第一篇的分析,它同樣可以内在地、抽象地照向尼諾,又反過來窺照出自己,同時牽連着莉拉)。剛才舉的是第一集末尾的例子,第二集萊農和莉拉見面後,立即就出現了第二個例子。在莉拉回憶自己在工廠上班期間的故事之前,她先要求萊農答應自己一件事:假如我出了什麼意外,你要代我養育詹納羅。原本,兩人久未謀面,相互思念。對萊農而言,病弱的莉拉又是最不具備侵略性的莉拉,這讓萊農感到很安全,感到自己被莉拉需要,感到自己比莉拉強。因此剛走進莉拉房間時,兩人之間的氛圍是溫馨柔情的,房中彌漫着神聖友誼的氣息,萊農坐在床邊,已經預備好了傾聽者的心理和被求助者的姿态。但莉拉卻“要死不死”地,忽然又蓬發出攻擊性,她幾乎在逼迫萊農收養自己的孩子。鏡頭不斷以特寫呈現萊農的面部情緒,震驚,隐痛,還有輕微的憤怒,都藏身在眼神的漩渦裡。此時尼諾就“在場”了,溫和的萊農變得尖銳起來,兩人的對話立刻有交鋒意味,神聖氣息蕩然無存,有的隻是世俗的妒與恨,痛與惡。這裡又有一個表現萊農轉頭而視的鏡頭,看向睡着的詹納羅,眼中帶着和第一集末尾的轉頭鏡頭相似的冷峻。這個眼神再次誘出萊農内心深處隐藏的那些“陰暗”心理。她怎麼忍受得了尼諾和别的女人生下的孩子每天出現在自己眼前,向自己炫耀她輸得有多慘,而自己竟然還要替那個踐踏自己靈魂的女人做她孩子的保姆?但是這種“陰暗”心理,畢竟是居于心理底層的,隻會偶爾破土,在大多數時候,是被深深被壓抑的,所以萊農不會和莉拉決裂,不會掐死莉拉的孩子。友誼的鹽分不可蠡測,她們是不可分離的朋友,萊農一定會全力幫助莉拉。

1、力量

講述停歇,莉拉沉沉睡去,汽笛聲起,已是新的黎明。萊農熄滅那盞發亮整晚的床燈,扣上襟扣,輕輕退出那一屋講述之後遲迷、燠熱的漶遺。恩佐和帕斯卡萊在另一房間也是夤夜鎮守。

從莉拉的講述中,萊農深知莉拉不能繼續在工廠做下去,帕斯卡萊不以為然,他不知道莉拉在感官與思維上的獨特性,他隻覺得,莉拉和所有工人一樣,十分辛苦,但也隻是辛苦。他隻重體力,忽略了精神。照他的邏輯,那些寫字樓裡的無形剝削不值一提了。不過對于帕斯卡萊而言,莉拉決不能離開,決不能倒下,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他的革命鬥争。莉拉一離開,索卡沃工廠的工人由誰來領導發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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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卡萊與萊農發生争執。帕斯卡萊鄙視萊農變成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其實他自己倒明顯有脫離原生階級的傾向。總之這種粗疏的階級觀實在是不可取的,用現在的話講,眼光實在太刻闆了,一個工人生了病休息,就成了小資産階級了,一個作家像其他行業一樣做自己的本職工作,從事寫作,也成了小資産階級了。資産階級就資産階級,加個“小”字是想幹嘛呢?小資産階級就小資産階級,這種鄙夷的語氣又意欲何為呢?帕斯卡萊口中的小資産階級犯了什麼錯誤?脫離了底層階級,喪失了革命意志嗎?難道隻有階級鬥争——如果帕斯卡萊領導的鬥毆能叫階級鬥争的話——才能被稱之為革命嗎?難道隻有一窩人攢聚成一個大集體目标一緻地呼喊行動才能叫革命嗎?寫作能不能幹革命?意大利就沒有像魯迅這樣的文學戰士嗎?帕斯卡萊所在的黨難道全是沒有接受過教育的工人,就沒有一個讀過書會寫作的知識分子嗎?那些幫他寫宣傳文件的大學生也是他口中的小資産階級嗎?還是說隻是暫時向我靠攏為我所用的革命同路人?革命的解釋權就被帕斯卡萊這樣一種人掌控,革命就被帕斯卡萊這樣一種人定義,這是正常的嗎?路徑不同、方案不同的其他黨派能不能幹革命?孤僻獨行、無黨無朋的獨立個人就不具備革命性?代表某個階級的鬥争是革命,發生在個人身上的認知突破是不是因為太過抽象,或者太過小我,就算不上革命了?不按你的方式革命有罪嗎?不革命有罪嗎?

帕斯卡萊對莉拉生病的态度,和他對萊農事業的評價,流露出他自己深刻的偏見,這種偏見,我們不要以為隻有帕斯卡萊這種底層左翼具有,弗朗科這樣的中層左翼也同樣如此,他說過,這不是寫小說的時代。再追溯一下,第一季第八集,莉拉的婚禮之上,尼諾也對萊農說過,自己不看小說。所以,我們也不要以為,這隻是一種階級革命觀念,其實在更深處隐蔽着一種性别歧視。他們通過構建一個荒唐的前提——小說是女人看的東西,寫小說是小資産階級知識分子做的事——實際達成否定萊農/女性的思想和創造存在價值。事實上,他們這種構建從來隻是看人下菜碟,弗朗科會對男性作家發出這種直率的鄙夷嗎?尼諾為什麼在伊斯基亞海島上自己也讀起了小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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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斯卡萊和萊農的争吵由恩佐終結了,作為莉拉的監護之人,恩佐認為莉拉不應繼續在工廠上班,帕斯卡萊不能挑戰他的決定。但恩佐對萊農的支持是出于莉拉的身體健康嗎?恐怕不止于此,結合上一篇分析,恩佐身上存在男權羞恥觀,是将女性伴侶受到性侵視為個人羞恥的(其下自然也隐藏着将女性伴侶視為自己的附屬與延伸,和物化女性的觀念)。

此時,萊農自我坦白,莉拉的病對她而言反而是一次救贖,莉拉枯萎下去了,而她使莉拉恢複生機,這令她覺得自己有力量。萊農的思維中存在和舊城區其他同齡男性、女性一樣的邏輯,他們通通将莉拉視為一個标高,一個法官,神秘地說,是一個神偶。馬爾切洛和米凱萊需要征服莉拉這樣的女人,艾達和吉耀拉需要證明自己嫁得比莉拉好,恩佐為了莉拉立即放棄了卡門,帕斯卡萊對莉拉的眼神始終含有熱切的欲望。他們,不論男人和女人,不論對莉拉呵護或傷害或兼而有之,其實都存在一種匮乏,他們活在一種匮乏機制之中,這是整個社會結構賦予/幽囚他們的一種内在壓迫機制,他們需要被認可,被肯定,這種滿足,不是說得到一聲誇獎,得到公平的對待就可以實現,這種滿足,必須以不公平的方式,以踐踏、侵略、消除他人的暴力來實現。父權制是否已經涵蓋了這個機制呢,換言之,這個機制是否就是父權制呢?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它至少等于父權制,有可能大于父權制。萊農身上也有這種匮乏,非常強烈,多少蜚語流言都沒有莉拉的一句批評來得有殺傷力,多少世俗榮譽都沒有莉拉的一句肯定來得有意義。就像她現在出書了,她也希望莉拉看過之後覺得好,這樣她才能相信這本書是好的。不止于此,萊農的匮乏具備的暴力性甚至比米凱萊更可怕,莉拉是有可能填滿米凱萊還有所富餘的,但萊農需要通過逾越和吞噬莉拉,獲得滿足。這就好比什麼呢?本來,人崇神,祭神,從神處獲得福佑與認可。後來,人欲膨脹,要取代神,于是有修築通天塔這樣的故事,又有宙斯以閃電劈人為二的故事。因此當莉拉枯竭時,萊農反而獲得力量。但是,被他們神化的莉拉也并未免俗,她将萊農視為參照物,盡管她可能并不認為萊農比自己出色,但萊農的種種世俗成就——學業、婚姻、寫作——通通都會令她産生暴戾的角鬥之念:憑什麼我更出色,她卻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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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既然這種匮乏,這種焦慮,這種暴力的欲念,這種暴力的自戕如此普遍,或者它不是任何人類建構起來的機制問題,而是人性問題?“人性。”很多時候我們會給一個人類問題這樣的答案,句号。仿佛人性已是一個見底的答案,底下再無底了。可是我不同意在“人性”的标識前停住追問的腳步。人性本身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個說辭,歸結于人性本身不是得到了答案,而是放棄了獲取答案。人性算是什麼答案,人性是無所不包的,人性擁有一萬種截然對立(這種對立不是“正”和“反”的對立,而是一個“正”和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反”的對立,這一萬個點之中的任一一個點都與其他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點對立,其實這意味着“善”與“惡”這樣的對立模型是一萬倍的認知簡化,隻要我們的認知能力可以精進到那種地步,我們可以分别在“善”和“惡”的集合内找到一萬種截然不同),人性也是有起源變遷的。人性從何而來?人性被什麼塑造?人性如何成為一種共識和認知方式?

這個問題隻能擱住,回到影視文本,萊農借莉拉的病獲得滿足和力量,萊農也因為忙于莉拉的事,暫時逃避了自己面臨的處境,比如眼前的婚事,比如成名的身份。很多時候,“力量”是人們對莉拉的一個評價,同時加一個形容詞“邪惡的”。莉拉是力量的化身,擁有這種力量可以抵禦和摧毀很多東西,它讓自己安全,讓敵人毀滅。米凱萊想要征服這種力量,萊農想要獲得這種力量。萊農的文字總是從莉拉的某個講述之中開枝散葉,繁衍成篇,萊農的寫作中具有的核心力量就來自莉拉,這是在精神世界。在現實世界,萊農也渴望這種力量,助她披荊斬棘。此時,因為莉拉當前的孱弱處境,給萊農設定了一個目标使命,萊農承擔起救助莉拉的責任,同時也“借用”了莉拉身上的力量,稍後我們就能看到在萊農的行動中,這種力量的顯持。

從莉拉家中離開後的一小段旁白,也是老年萊農心迹的坦白。我告訴自己,對待主觀性的回憶是需要反複推敲和質疑的,但現在我又有點愧疚,告訴自己不應過分質疑萊農的叙述,因為有時候她的真誠是充分顯露的,她曝露了内心的黑暗,衰老的聲音帶着忏悔的氣息。警惕地辯證,但是具體地對待,是缺一不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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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中,母親也在等着,一夜沒睡。當她得知萊農的去向,她批評萊農還在同莉拉來往。在她眼中,莉拉是個沒有婦道的婊子,更代表舊城區的陷坑中一股堕落黑暗的力量,萊農已經離開這個陷坑,不應該再堕落進去。這就是從前小時候,鄉村的家長會說的話,不要和壞孩子玩,會被帶壞。“壞孩子”就是家長眼中的堕落黑暗的力量,他們被認為沒有文化,品行也不端,而家長為什麼會發出這樣的警告?因為他們自認為也是沒有文化的劣質之人,所謂“沒有出息”的人,他們認可一個簡單的觀念,有文化是正向的牽引之力,沒文化是反向的拖拽之力。無疑這是一種階級歧視,悲哀之處在于,底層人是自己歧視自己的,因為他們已經接受了這種階級文化。

母親的擺布全然失效,如果說母親認為,以萊農現在的身份不應再同莉拉來往,那麼基于同樣的邏輯,萊農為什麼還要聽母親的話呢?母親和莉拉,不都是舊城區堕落的力量嗎?不都是我應該遠離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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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令我感到奇怪的一件事是,萊農希望幫助莉拉,那麼有一個我們可能認為不需要,但是我發現卻必須問出來的問題是:幫莉拉什麼?設想我們自身,在幫助一個朋友之前,我們首先應該搞清楚的事情不正是,這個朋友的需求是什麼嗎?知道他人需要什麼,我們才知道幫助他人什麼。從萊農和彼得羅的通話來看,萊農要為莉拉做的,一是索回欠薪,二是給恩佐找計算機行業的工作。歸結起來,是為莉拉主持公道,和改善她的處境。我不确定,在參與工會聚集和目睹工廠鬥争之後,莉拉的訴求/需求僅僅停留在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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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黛爾的“教誨”對萊農的影響更大。她的建議核心含義很簡單,就是權力。意識到你有權力,運用你的權力,操縱他人,達成目标。我不反感權力,尤其不反感它在女性手中,基于男權社會的大背景而言。權力與身份/地位二位一體,處在什麼地位,擁有什麼權力,官員具有行政權,作家具有批評權,而人民向權力者發出指令,在這種二位一體之中,存在着和諧的秩序設計。讓權力變壞的,是使用權力之人,使權力脫離秩序。用不合程序的方式使用權力,用手中這份權力幹預這份權力之外的事。阿黛爾傳授給萊農的權力知識,是脫離秩序地使用權力的知識,你不必知道自己這份權力的邊界和正當使用方式,你隻需要知道它最大化可以達成什麼。萊農是一個作家知識分子,在邊界之内正當使用權力,她可以投稿發表自己的思想和文字,與社會不公進行鬥争,改變這種不公,這是一種與她的身份合情合理的社會參與。但阿黛爾的傳授,使目标變成了手段,揭露工廠的目的不是改善不公,而僅僅是為了打擊迫害朋友的人,為朋友“讨回公道”。但毋庸置疑,阿黛爾也沒有那麼極端,在實現個人目标時,她也樂成社會正義的推進。就像很多政客,他們從政的首要目的可能并不是為了實現公義,但這不妨礙在他實現私心私願之時,滿足社會公義。不僅如此,此時目的淪為手段,滿足社會公義成為這種政客持續掌握手中權力,實現個人利益的工具。很多時候我們隻能接受這種現實(當然前提是身處這種現實),如果政客能夠做到這一點,雖然權力秩序已經偏離,但至少大緻不會出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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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阿黛爾喚醒了萊農身上的社會身份,萊農将形成知識分子的自覺,開始使用這種身份和地位賦予的權力,先别管使用這權力究竟是為了社會公義還是朋友私事。有時候,這二者并不沖突。對萊農個人來說,實踐這種身份帶來的權力,也是對這一身份的練習,在這種練習之中,她逐漸脫離自己的出生地,脫離那種她恐懼和厭惡的庶民的氣息,步入她向往的鐘鼎之家和權勢階層。今後,她再也不會是那個被流言蜚語輕易擊潰,在電話中哭訴的女生,她要開始自覺履行嶄新的身份,嶄新的規範,嶄新的生活方式,并從中重塑自己。賣火柴的小女孩不複凍餒,她成為分發火柴的慈善家。在此,我不欲對萊農的觀念多加評判,我更想強調的是,萊農在暗下這種決心時,她的情緒是一種難掩的傷感。她不可能意識不到,在她原先的家庭、生活和階級之中,蘊藏着她不忍割舍的情感、記憶,甚至那構成自己人格核心的東西。那一聲“媽媽”便是這一心理的縮影,我們知道,還有“莉拉”,還有很多其他,人或者物。或許,是什麼逼使萊農(以及她這種出身的人)非要割舍家人、朋友、家鄉,擺脫過去的身份,拼命躍入新的城市、家庭,獲得新的身份,才是我們應該思考的重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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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值得一說的是,在給阿黛爾、彼得羅母子分别通話時,自然分别呈現了他們所在的環境,重要的不是他們身在何處,而是身在何種氛圍。兩個地方存在共同點:堆放的書籍——文化世家,自然如此;近窗一角,于是有光,但光線的質感無法予人甯靜,相反,它非常枯燥,乏味。景語即人語,境語即心語。彼得羅和阿黛爾存在共性的基調,他們的環境與心境,是冷的,淡的,沒有溫馨可言的。對照萊農的環境,我們會更明白這一點。溫馨的黃色燈光,吵鬧卻充滿生機的家人間的碎語,這些是艾羅塔家中全然沒有的。此處所透露的信息,不隻是個人性的,還是階級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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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黛爾向萊農推薦了《團結報》的一個編輯朱蒂尼,這份報紙之前曾為萊農的初作發表正面評論。從這種關系之中,自然能看到阿黛爾在政治光譜中的大概位置。從主編見面即糾正萊農的稱謂,要叫同志,而他們的報紙關注的議題是勞工問題,也能看出。“你是一位同志,對嗎?”這句話等同正式将萊農納入左翼陣營之中。《團結報》是意共中央委員會機關報,由意共領導人葛蘭西提議,創辦于1924年,以應對兩年前上台的墨索裡尼所實行的法西斯恐怖統治。當然,此時已是四十多年之後,這份報紙甚至這個政黨是否還能類比當時,都已存有疑問。

我們很容易就能看到朱蒂尼身上的傲慢,這種傲慢基于性别,第一句話即打斷了萊農的自我介紹。萊農已經成名了,别人不再能忽視她,但你能聽出朱蒂尼這樣的人口中的認可多麼敷衍,“你的書不賴”。接着,他給萊農分配寫作篇幅,原定三十行,但轉眼他說,“你很棒,你可以寫六十行”。又是一句典型的男權式認可。你不賴,你不錯,那麼多賞賜你三十行空格。你很乖,你不叫,那麼多賞賜你半根火腿腸。這種肯定與其說是對女性所獲成績的肯定,毋甯說是對女性自身能力根本上的否定。因為這種認可的表達方式在傳輸的觀念是,将男女兩性分成兩種禀賦有異的人,其實就是兩個階級,男性是上等人,聰明人,女性是下等人,劣智人,男性不需要在女性面前自證其能力,但女性的能力卻要經由男性審視,認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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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必須發出這樣的質問:憑什麼由男人決定女人的書寫?憑什麼我的書寫成為你的恩準,我的創作篇幅由你畫定?書寫是一個隐喻,引申開來,它代表所有的創造活動,即實踐。那麼真正的問題是:憑什麼女性的實踐,由男性決定?

朱蒂尼對萊農的寫作限制,根本原因顯然不是報紙的版面布局和篇幅容量的問題,如果篇幅真的有限,就不存在從三十行滑向六十行的模糊地帶,這實質上就是一種輕蔑和抑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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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萊農坐在報社的打字機前,周圍投來陌生的目光,有男有女,都帶着審視,也談不上信任。但萊農并無過多焦慮,她是興奮的,自信的,片刻沉吟,文思如湧。但她的寫作再次源自莉拉。從高中作文到第一本書,到現在的鬥争宣言,到可預見的未來的書寫,一直如此,一直将如此。莉拉,是萊農力量的源泉。

離開工廠後的莉拉,狀态是消極的,萊農的批判文章,對她無所觸動,對自己的身體,她也不想上心。但有一點新的變化是,在萊農和莉拉的相處中,權力關系的變化。終于,萊農與莉拉處于平等的權力位置,甚至,以親密朋友和詹納羅“教母”的身份,萊農可以對莉拉發出指令。

看醫生之前,莉拉從黑暗的屋子裡走出,說了一段心理剖白。從這段自述之中,更能覺察到聖約翰郊區和老城區的地理相對空間,與心理相對空間的對喻關系。也就是說,莉拉過去活在老城區,後來去往聖約翰郊區,如今再度回到老城區,表征着明确的心理進退之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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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僅在老城區和聖約翰郊區的空間拉扯之中,已經讓莉拉無措,莉拉依舊是那個因隧洞内外的方寸之距感到焦慮不安的孩子。莉拉始終繭縛蛛纏于那不勒斯一地,不像萊農,越發擁有極大的縱深和極廣的半徑。

莉拉自己講到了童年時候穿越隧洞去看海的往事。隧洞是一個關鍵的分隔線,既是地理意味的,也是心理意味的,莉拉發起看海的提議,打響退堂鼓的也是她,這其中的隐喻意味我在第一季第一篇分析之中已經提及。也正是因為情節與鏡頭中深藏的不言之喻,以及其中宿命般的氣息和伏筆,令我忍不住拿起筆,規律性地面對這份文本,如同面壁讀經。

現在,莉拉從黑魆魆的暗幕中走出,正如穿越隧道,隻是方向是怎樣的?是從老城區走出去,還是從外面走回老城區?目前看來,是後者。

莉拉蓦地向後一仰,險些躺入黑暗,萊農一把拉住,将她拽回天日之下。這含有奇觀色彩的一幕,透露出二者身上的互動性,這種互動有時是負面的,但很多時候是正面的。前面論及萊農對莉拉的力量的借用,此處呈現的是現階段的莉拉也在借助萊農的力量,第二集已經清晰地展現了這一點。

2、問診

心髒病醫生是搭阿黛爾的線找的,萊農對人脈關系亦即對權力的運用開始上手,莉拉也自覺在萊農眼前自己成為婢女的角色,現在是萊農遮罩莉拉。萊農對此頗為欣悅,莉拉并不太适應,她不得不忍耐着耳邊一段典型的精英人士之間的社交内容,自己隻能沉默不言,如同缺席。

醫生認為莉拉身體沒有問題,他委婉的話語表明了他真實的診斷結論:是精神上的毛病。這激起了莉拉對精神問題的深層恐懼,她說起了所謂的“瘋寡婦”梅麗娜的故事。如同萊農恐懼母親的跛腿長到自己身上,莉拉也恐懼同性長輩親戚梅麗娜的“瘋病”傳到自己腦子裡。這種心理是複雜的,是男權體制之内孤立弱勢的女性之間的一種精神聯結,其中有對彼此處境同情共感的成分,也有對受害受迫境地的本能恐懼,并且可能發展成為對同性弱者——實質上是對性别身份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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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說到精神疾病,莉拉說,這是太太們得的病。她的意思是想說,自己并不是一個太太,不會得這種病。但語言上的否定隻為否定内心的恐懼,但語言無法治愈這種恐懼。而莉拉對精神疾病的認知也陷在了父權定義的詞性沼澤之中。曆史上曾将女性“特有”的一種“精神疾病”稱為“歇斯底裡”,或“癔症”,詞源是古希臘語的“子宮”,當時認為女人不生育就會得這種病。對歇斯底裡症的研究促成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但弗洛伊德認為這種疾病出于女性的“陰莖嫉妒”,她們迫切地需要借助懷孕生産獲得陽具,就像之後問診的那個精神醫師所說的那樣,對一個女人來說,“沒有比懷孕更好的藥物”。第二次女性運動浪潮之中,女性主義者認為這并不是一種神經症,而是社會病,所謂的歇斯底裡包含的那些症狀,是對父權文化的控訴性表達。将社會性壓迫的表現歸結為生理性疾病,是為壓迫脫罪;将任何人都可能出現的精神問題歸結為女性獨有的精神問題,是對女性的诋毀。從對“歇斯底裡”的惡意評判之中,我們能夠反向得出父權文化對“正常”女性的期待,因此,借這種不應存在的命名方式,又完成了女性的規訓。至今,偶爾還能聽見将“歇斯底裡”與“女人”關聯的聲音。而更隐蔽的是,“歇斯底裡”一詞已經不再流行,但它不過是改頭換面,借着新的詞語身體,将“歇斯底裡”的文化病毒傳布至今。比如,當一個女性發生性别意識蘇醒,開始站在自身性别的立場看待問題時,她就被指責為“極端”。所謂歇斯底裡,所謂極端,撕破面皮,其醜惡的聲音不過在說:女人,你怎麼可以不乖了!

莉拉沒有理論傍身,但她通過自己的雙眼,早已觀察到,梅麗娜的精神/心理疾病根源于不幸的生活。再進一步,她不幸的生活實則根源于病态的社會。梅麗娜深受性别制度的荼毒,無法突破囚牢般的父權結構,以一種棄婦的心态在獨守中日漸“瘋癫”。針對這種社會性遠大于個人性的疾病,如何通過醫學解決問題?難道我們寄望于一個心理醫生解決一個文明史的癌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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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兩次問診莉拉都表現得冷淡,兩個老年男醫生的診斷和觀念,莉拉從自身的經驗出發,無法認同,他們以男性的經驗視角,無法觀測到女性的經驗世界。

末了,莉拉隻想從那兒拿到一點“避免生小孩的藥”,滿足自己的實際需求。但“有趣”的是,避孕藥的使用本身是非法的,隻有已婚女性能夠以調理經期的名義獲得。這是一個非常可笑的規定,實質上體制已經失控,無法禁絕避孕藥的風行,它隻能承認它的廣泛使用,但它依舊試圖将這一挑戰性的新現象體制化,予以規範和包裝,确保未婚性愛無法從紙面上發生,确保禁止堕胎的古老律例不被觸犯,即便已經徒有遮羞之效。對于性愛隻能在婚後發生的條例,已經毋須多談如何腐朽,連彼得羅這麼性保守的人都有點把守不住。而對生育的限制,無論出于什麼目的,無論是限制懷孕還是限制避孕,都是對女性的身體進行控制的行為,如果無法得到女性的答應,這種行為即便擁有法律的背書,也依舊不合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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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農保守的性觀念在莉拉和精神醫師的對話中也展現出來,莉拉的率性索求在她看來未免大膽,甚至粗野。另一方面,她已晉身上流階級,作為一個優雅的女性,公然談及性事,實在有失體面。因此萊農未置一言,隻想将莉拉迅速薅走。莉拉的出格舉動令萊農不悅,在診所外面,萊農指責了莉拉,認為她不該索要避孕藥,她也認同那隻是調理經期用的。但繼續談下去,萊農卻洩露了自己同樣的需求,為了自己的創作生涯,她也有擔憂懷孕的焦慮。對于莉拉來說,她避孕的需求源于她決定和恩佐成為正式的情侶了,之所以有這個決定,上一集已經表明,她不想失去恩佐這個精神依靠,但她不想再生孩子。她們的對話,無疑在循誘出一個問題:懷孕和生育對一個女性意味着什麼?如今的女性已經不會擁有當時那麼強烈的懷孕焦慮,但令女性懷有這種焦慮的土壤依然廣泛存在,因懷孕丢掉工作,甚至僅僅因為擁有生育能力女性在求職時就會被率先淘汰,在薪水待遇方面就會被打折扣,社保體系是否保障了孕婦産婦的需求也是很大的考驗。

兩人分明都有避孕的需要,但兩人都不好意思去找醫生開藥,與性相關的羞恥令她們的談話起初非常緊繃,但随着談話的進行,她們越發放松,空間關系也從對峙轉為并肩而立。對性的談論是必須的,隻有公然談論,才能破除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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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兩人第一次交談性的話題,陳舊的力量無形地纏縛着詞語,莉拉一直用“那事兒”代替“性交”和“做愛”。但她坦率地将自己的性體驗說了出來,莉拉站立着,主導了訴說,萊農是個仰望的傾聽者,莉拉看起來是更勇敢的那個人,但是萊農已經将自己的經驗寫在書裡,公開發行,雖然她的創作帶着強烈的無意識驅動,寫完後她也不敢認領那份真實的經驗。

莉拉向萊農的坦白,又何嘗不與萊農的書寫有關,她閱讀了萊農的經驗,她信任萊農,知道萊農可以理解自己,于是她向萊農訴說。而透過莉拉的訴說和評論,萊農發現,莉拉也能懂得自己,莉拉“看見”了自己,她也因此而感動、欣慰。兩人在認知上再度發生高度共鳴,情誼亦在此刻水乳交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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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的評價道出了萊農的作品最緊要的價值:“書裡寫了一些肮髒的事,那些男人不想聽到的事,女人知道但不敢說的事。”朋友們,這不比新書發布會上,不比特意吹捧的報紙上,那些虛與委蛇的辭藻來得精悍、準确嗎?看看一路下來,外界都是如何評價那本書的。新書發布會上,主持的教授塔拉塔諾,也就是後來在酒店強擁萊農的教授,認為這本書的主題是,一個女性苦難的故事,一段粗鄙的青春期。台下發出異議的學者也認同這個主題,他與塔拉塔諾觀點不同的地方隻是,塔拉塔諾認為萊農筆力很好,書中的底層人物鮮活,用詞高雅,而台下的學者認為萊農的寫作主題已經老套過時。當然,他還斥責萊農那段海灘描寫是淫穢的。但作為支持者的塔拉塔諾,卻在酒店走廊上用行動擁抱了這一點。尼諾的評價很空泛,方向或許是對的,他說,那是個勇敢的故事,極具現代性。後來阿黛爾囑托的報紙引用了這句評價。弗朗科認為這本書沒有重要内容,隻是小情小愛,充滿狂熱的攀附欲,他隻認可了其中一處寫作手法。最終,是莉拉,是女性說出了其中的關竅。這是莉拉的慧眼所緻,更是她的經驗所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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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場景以萊農的獨白收尾,那是萊農想說卻沒有對莉拉說的話,是萊農和莉拉交流之後最新的認知。在這段獨白中,萊農破除了尼諾對莉拉的指控,破除了男性在性行為中的主導地位。這種主導權的一個體現就是性的起始和結尾,性的方式過程由男性決定,性的好壞評價也以男性的感受為憑。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即便莉拉沒有被強奸,即便一個女人隻是在通常狀态下與男人性交,甚至,即便很多女人(比如萊農)在性愛中切切實實獲得了性快感、性高潮,莉拉所說的那種不快依然是成立的,因為萊農的這段總結依然是成立的。所以,性不隻是一個能否獲得快感的問題,它也關系到權力關系是否平等。如果一個女性從未缺乏快感,但這種快感從來都是從她的性伴侶對她羞辱式的性行為中獲得,這個女性應該為此而感到愉悅嗎?在此,我們要強調的是,我們不認為這種令女性感到難受、不悅的情況隻在性侵前提下的性行為中發生,因為暴力和不公會以各種方式呈現,它不一定顯得那麼暴力。這種難受和不悅,不是個人性的,不是刑事性的,它是性别性的,它是很多女人普遍性的遭遇,它是結構性罪惡的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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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農和莉拉電話約見了最後一個醫生,與前兩次求診相比,有幾點不同。一是終于是一個女醫生。二是見面場合不在診所,而是如同間諜密會,因為開避孕藥容易觸及法律。三是醫患氣氛大不相同,這位醫生不再羅列男權觀念,隻從實際出發給予幫助,這同醫生的性别顯然是有關的。

3、他們

劇情向萊農發送出行動的指令,借保護莉拉,獲取情報的名義,探訪了卡拉奇和索拉拉家族,講出了阿方索和吉耀拉的故事。

阿方索所在的空間,卷簾半掩,光調昏昳,主色為粉末般洇暈在空氣中的黃,暧昧,委婉,陰晦,這也是他的人物和故事的光調。阿方索的衣着、發色與環境也溶于一緻,他道出自己真實的性向,與無奈的形式婚姻。在觀念如此暴力的小社會,阿方索自然隻能藏避在此一隅,與多數人的社會隔絕。隻有同樣外在于這個小社會的莉拉,可以理解他,還為他保守秘密。阿方索說自己是同性戀,那麼他的性别認同應該依然是男性,但他同時也說,如果自己是女性,他希望自己像莉拉那樣。似乎,對他而言,是怎樣的性别身份,并不是那麼重要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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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方索向萊農也誠實道出了自己的秘密,但萊農與莉拉的區别在此體現,她還不能自然地接受阿方索,從對方的手中抽出自己的手,罔顧了對方的一番真摯。

吉耀拉剛剛搬進那不勒斯灣的豪華新居,一應家具還未拆箱布置完畢,她将與米凱萊結婚。陽台彌望,陽光浩蕩,海面寬展,如同無垠的碎金灑落神聖的餐桌。維蘇威火山,靜默于遠方背景,如若無害。

然而維蘇威火山的巨大陰翳,始終無聲凝視着這個文本。維蘇威火山的沉默是表象性的,它的内在是爆發性的,雖然它外在輪廓的投射已然碩大,但它不可見的陰翳輻射所及的範圍,才是真正可怕之處。維蘇威火山是歐洲大陸上近百年來唯一噴發過的火山,被稱為歐洲最危險的火山,公元79年,它以毀滅的形式保存了龐貝,自此之後,它噴發了30次。最著名的一次在1631年,造成大約6000人傷亡,最近一次在1944年,造成26人死亡。近年來,科學家擔心維蘇威火山将會在近期迎來一次大噴發,規模可與1631年類比。2017年7月,火山口忽然冒出高達兩公裡的煙焰,使人虛驚。67萬人居住在火山周圍的“紅色區域”,火山斜坡上分布着數千座民居,但人們并不願意搬離。最可怕的可能,它的爆發可以摧毀那不勒斯。即便隻是中度噴發,也能中斷對那不勒斯黑手黨——克莫拉的一大罪惡财源。這意味着在那不勒斯,無人可以忽視維蘇威火山的注視,因此在這部作品中,它是現實與象喻的雙重存在,它以它的現實威力象喻着沉默卻巨大的威脅。它就像一個毀滅性的巨大無朋的真相,但是因為它間歇性的沉寂,所以人們會忽視它,以至于熟視無睹,維持着生活表面的秩序,劇内劇外的人們不都是這麼做的嗎?(引申:如果維蘇威火山再次爆發,現在的人們會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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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耀拉前半段的自我講述充滿欣喜,幸福,她超越了所有舊城區的同齡女性,依附于最有權勢的米凱萊,成為比現在的萊農和曾經的莉拉都更為富足的女人。

但她的聲音與語言漸漸分裂,以緻背離。原本,聲音是形式,語言是内容。但這一通常的情形在她這裡愈漸發生偏轉,直至颠倒,語言成為形式,而聲音才是真正的内容。這就是她前半段的講述呈現出來的特點。她所說的種種個人成就,隻是借外部社會的話語評價,進行的自我說服。但遍行遍曆,時至今日,她已對此滿懷自證的質疑。這首先是從她的聲音中流露出來的,說到後面,她的聲音顯得越發空虛,疲憊。

吉耀拉前半段的講述終結在這句話,我從小就和米凱萊在一起,這就是結果/結局。“結果/結局”在此是同詞而反義,二者都是一段曆程的結束,隻是前者上飙,猶如“巅峰”的意思,後者下堕,猶如“下場”的意思。對吉耀拉而言,兩段曆程在她的人生中悲劇性地相悖并行,看起來她是閃耀向上的,實質上她在孤立地沉陷。那麼,在獲得自身最大的膨脹之時,吉耀拉的内在也将最終地坍縮。

到她後半段的講述,聲音和語言才不複矛盾,相互和諧,因為她的講述從社會話語中脫身而出,歸于自身真實認知之上。

夜幕降臨,她開始毫無保留地對萊農講述那些醜陋的真實,她講述着身體與心靈的雙重寂寞,米凱萊無窮盡的交媾餮逐,她在情侶關系中的奴仆地位,她從未被愛的戀愛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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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濃,吉耀拉在畫框中的行動變得越發不穩定,她與萊農的距離變得越發迫近,所講述的内容也變得越發黑暗,越發令人感到威脅。她講述莉拉,講述米凱萊對莉拉的愛,那是一種極度壓抑隻能變态噴釋的愛,講述自己不曾有過的東西,愛之為物,似乎吉耀拉隻能在黑暗與虛空之中才能對之進行無能的撫摸。黑暗中的愛的講述,呈現了吉耀拉的幽靈、影魅處境。

莉拉實則是米凱萊的權力參照和标高,他同萊農一樣,隻有從莉拉身上,才能獲得無盡的力量。此種愛欲,鮮少關聯于性,甚至與愛亦甚少關聯,将其視為精神之愛更是歧誤,它的核心是權力,男權體制所定義的權力。或者說,你也可以将之視為一種極緻之“愛”,但這種愛,是男權體制定義下的極緻之愛,一個極緻男權的人的極緻之愛。在此種表述之中,我承認它是愛。有話說,愛有千百種形式,我覺得這句話沒有說出愛的真實,反而令人包容了諸多與愛相提甚遠之物。像這種男權之愛,即便沒有米凱萊這麼嚴重,隻是通常的程度——這個說法本身有點諷刺——我們也不應以愛的多樣性為由,遮蔽其中的男權事實,因為這無疑是一種自欺,如果你不是在欺騙他人的話。愛有百種千端,固然好,但其核心必須是愛,“配料表”的主要“成分”必須是愛。當權力侵奪其核心,搶占其主體,我們還能以愛的單一視角泰然視之嗎?我們要說服自己,被男權統馭的情侶關系也是能順利進行的嗎?而作為被統馭的那一方,應該告訴自己,隻要我心甘情願,隻要對方對我夠“好”,甚至隻是對方相對于其他男性夠“好”,我就不是受害者嗎?為什麼我們不能直面一個更有可能迫近真相的問題:一個認同男權的男性,一個對男權不存反思視角的男性,真的擁有健全的愛的能力嗎?他所奉行的愛符合你對愛的基本定義嗎?還是說,我們應該足夠大方,充滿包容性——如今的主流世界不斷地教育我們要包容多樣性,幾近陷入絕對的相對主義——承認一段男權特征再顯著的“愛”也是愛。

總之我是這麼認為,愛從不是純淨無污染的,愛欲關系之中存在男權,甚至也不一定是男權,有時候女方是強權的一方,有時候雙方是同樣的性别,因此我會這麼說這句話,愛欲關系中,存在不公平的權力屬性和權力成分,并不奇怪。但是我仍然想表述的是,方才我以反問的方式提出的觀念,當屬性搶占核心成為核心,當成分侵奪主體成為主體,那麼,核心已經變了,主體已經變了,不是嗎?既然一件事的核心已變,主體已變,那麼這件事其實也已經成為另外一件事了,不是嗎?問題隻在,什麼情況下,權力已經侵奪、搶占了愛,使自己成為了主體、核心。這道分界線究竟何在,是每個人自己的問題,重要的也不是這道分界線何在,而是我們在頭腦中已然裝載這一理論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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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人欽服的是,吉耀拉的講述,卻講出了米凱萊的痛苦。米凱萊的哭泣,是令人震懾的一筆,用意很深,你甚至可說筆觸中透着同情。那麼,一個強橫男人的眼淚,在誘出怎樣的真相?真相是,這個性别體制對全人類、全性别的摧殘。為了吻合性别文化的期待,米凱萊也隻能放棄自由,接受異化。男權文化是一種淩駕于全體人之上的強權體制,它以它的内涵先在地規定,也因此先在地異化了所有人。這種絕對有程度之分,絕對有性别之分,但沒有本質區别的暴力,所有人都無法幸免于難。可能依然會有很多人尚未自覺存在這樣一個體制,即便存在也并不認為自己從中受害,但我的看法是,不曾受害的判斷是基于經驗可能的永恒匮乏。你是基于你被這一體制幹預下形成的人生經驗作出了這一判斷,但正因這一體制是先于你的人生存在的,因此你無法基于你從未實現的可能人生的經驗,對你現在的人生進行對比判斷。你認為現在的人生好,可你怎知當你實現了不受強權幹預的人生之後,你不會認為現在的人生很糟糕?因此,即便隻是為了自己的自由,我們也要自覺地拒絕暴力性的性别體制對全性别、全人類的異化,要知道,個人之自由,系于他人之鎖鍊啊!

當然,這依然是一種實用的視角,但這一視角很重要,非常現實,不受強權幹預的人生的确比相反的狀态擁有更美好的可能性。當然,我還想說一個理想主義的視角,它或許并不是對這一視角的繼續超越,而隻是補充,但我相信,它的确是一種超越性的存在,理想主義是那些相對形單影隻的理想主義者留贈世間的珍貴禮物。在這一視角之下,我想說,重要的,不是擁有自由之後,我會否活得更好,我會否認為不自由的人生很糟糕,或許我們反過來還會覺得奴役之中存有比自由狀态更美好的東西呢,事實上也是這樣的。但重要的,是自由本身,是非暴力,是要公平。

吉耀拉對萊農講了這麼多“肮髒的事”,是因為她與莉拉一樣,都将萊農當成了自己的解人。這些女性自己知道,但男性不想聽的事,摧殘着一個個孤立無援的身體和心靈。改變受害的處境,是難上加難的事,改變加害的結構,是難上又難的事,但僅僅是傾訴心中之苦,竟也是一件這麼難的事。如果沒有萊農這麼一個被認為能夠理解她們,又同時外在于她們生活的人存在,連這些話都隻能在心底自殘,自滅。

4、回來

那篇文章産生了影響力,布魯諾打來電話搖尾乞憐。但是布魯諾無法給莉拉結算工資,是萊農自掏了腰包,我認為這個改動流失了原著原有的内涵和力量。

我喜歡原著對索回欠薪這節的處理,萊農幫助莉拉索回了工資,但這一結果是在布魯諾背後真正的操縱者,米凱萊的點頭之下實現的。結合着工人在與從前一樣惡劣的環境中一言不發,埋頭剁肉的鏡頭,這一事實會非常具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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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可以說出這樣的真相,即萊農的公共行動,換來的隻是對莉拉個人損失的彌補,而不是整體工人群體的利益,和整個工廠模式的改善,那些工人的處境毫無改變,改變的隻是莉拉拿到了自己的工資。何況這種幫助和補償還是靠着與剝削者的私交實現的,對剝削結構沒有造成分毫沖擊。而且它還暴露出,萊農的公共行動事實上隻是表面性質的,她借助了媒體公器的力量,發出了公衆利益的喊聲,但她的内在訴求實則是私人性質的。

在公車上,看到熟悉的舊地界和老父親的第一眼,莉拉就露出了真摯的笑容。失意的費爾南多和陳舊的賽魯諾鞋店似乎已經成為一體,苔藓侵齧磚牆,門楣蒙灰,無人問津,還是照樣披着他那幹活的髒圍裙,麻痹一般斜躺在一把木椅上。暌違已久,女兒呼喚在側,老鞋匠費爾南多置若罔聞。倒是小外孫令他綻出一笑,滿以為這是一個溫馨時刻,不料情節再轉,費爾南多将憤恨的種子種到第三代的孩子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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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冷酷的言語與莉拉溫柔的目光恰成反筆,但感情的延續隻能借賴雙方之力。父親的行為已經聲明,這根親情的繩索已經斷裂,無從再度挽結。莉拉隻是無聲地背過身去,沒有露出一絲苦澀,靜靜走過那片街牆,從刻意保持一定距離的側面鏡頭之中,我們無從探知莉拉的内心真實,叙述者萊農同樣隻能沉默。

隻是不知為何,看着莉拉從街邊走過時,我又看出了梅麗娜的影伏。

我們所知的,是過去和現在,受到如此對待,莉拉并不仇恨父親,這出于她對底層人的深切同情和認知,她知道他們有着自身無法克服的巨大局限,對這種局限,她不欲加諸批判。她不想批判窮苦的人,那些本就被侮辱被損害的人,他們自身被剝奪了受教育權,又怎能意識到教育子女的重要性,他們自己從來沒有被父母愛過,又怎能學會愛自己的子女。他們首先是受害者,其次是無知者,最後才是加害者。

坐在椅子上,老鞋匠鎮日無事消沉,靜靜地,一動不動。又一個被摧毀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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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詹納羅來說,一切都變得陌生難辨,領着仿佛第一次踩在舊城區街道的詹納羅,莉拉向他指認老城區的昔日場所,這種做法意味着培養一個孩子對這片街區,對這個家園的情感認同。這同時自然也展現了莉拉對此地的認同,它那麼不完美,甚至充滿惡意,但莉拉無法離開這裡,離開了還是回到這裡。

斯特凡諾,又一個舊城區的熟人出現,又一個萊農擔憂會傷害莉拉的人,但斯特凡諾确如阿方索所說,他沒勁頭再幹涉莉拉了,他的樣子已經落魄,不複昔日的野心勃勃。問候萊農的隻言片語中,斯特凡諾強調,不要忘記老友,多像每一個“留下來”的人對那些“走出去”的人最簡單的期許,莉拉也對萊農說過這樣的話。這樣的話語也在表達老城區的人内心的地域、等級觀念,他們認為自己困守在一個落後的地方,而通過學習去往他鄉的人是飛到廣闊天地的鳳凰。如果萊農沒能讀成,沒能走出去,她不僅不會受到這種尊敬,反而可能受到如艾達、吉耀拉這種女性一樣的侮辱,還記得第一季第三集索拉拉兄弟不斷“邀請”老城區的女孩們兜風的情節嗎?不斷地讀書和升學,的确保護了萊農免受老城區的許多傷害。雖然後來進入他鄉,進入城市,會發現這套規則其實并不通行。老城區之外,是個更險惡的世界,險惡得更隐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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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萊農,斯特凡諾隻和小詹納羅打了一個招呼,雖然莉拉離開後,他從未聯絡、撫養過這個孩子,但他還認同詹納羅是自己的兒子。

真正的攪局者是梅麗娜。萊農為莉拉的回來做了詳細的預防和鋪墊,但是傷害莉拉的人以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誰也想不到這個人是梅麗娜。梅麗娜的精神狀态似乎好了些,但她本身也并不瘋,她是受了刺激和折磨,出現了精神問題。“瘋子”是對精神病人的污名,很多時候也會成為對不幸女性的污名,甚至它成為日常中對生氣了的女性的污名,我們應杜絕這樣稱呼他人。梅麗娜的好轉是外孫女帶來的,在照看後代的忙碌之中,這些重複的細微的快樂,沖淡了自身悲痛的記憶。萊農離開他的兒子,也是她傷心叢林中的一道荊棘,她向萊農說起安東尼奧,萊農沒有回應這個話題,她隻好無奈作罷。至于她對莉拉外形上的評判,不過是自身悲涼遭遇的自欺,自洽式表達。莉拉對恩佐說,我以後就會變成這樣。這是她對自己悲觀的預言。其實反過來,對于梅麗娜來說,莉拉的出現,也喚起了她悲傷的個人記憶。兩個有親緣的女性,智識年齡雖然差别甚大,但她們隻要出現在同一場景,就對彼此産生磁力,相視如同照鏡,如同一個陰翳共同體,交疊投射着悲劇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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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莉拉形成打擊的是她那句無心的評價,她将艾達的女兒和莉拉的兒子并列在一起,驚呼他們長得和斯特凡諾一模一樣。其實這不過是一句先入為主的評價,梅麗娜先已認同了兩個孩子的父親都是斯特凡諾,自然會發出這樣的感歎。每一對父母對這樣的驚歎都不會陌生,人們從來不吝稱贊孩子們長得像自己的父母親。但通過梅麗娜的話來判定詹納羅的生父是誰,是南轅北轍的事情,這句話在事實的層面上沒有任何幫助,但它産生作用,發出喻指。

莉拉一共懷孕兩次。當初,莉拉拼命折騰自己,使胎兒流産,因為她不想生下斯特凡諾的孩子。後來,她生下詹納羅,是因為她相信,這是尼諾的孩子。兩個絕然不同的選擇意味着什麼?不僅僅意味着愛與恨的相異。這一幕再次撕裂出一個真相,即底層人民對血統論宿命般的認同(雖然所謂的上層權貴可能更為認同血統論),所謂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來會打洞。對于莉拉而言,斯特凡諾是個品行乖劣的土蠻子,而尼諾是走出去的文化人,他身上閃耀着知識的光輝。莉拉對尼諾的愛,本就投射着她對知識的愛欲——如同《會飲》中所說的因愛智而愛人——是她無法自我實現的一種代償行為。尼諾離她而去,而她決定留下孩子,還要好好教養他,讓他延續尼諾的聰明,這依然是她悲劇性的代償心理。莉拉沒有獲得繼續接受教育的機會,困頓于偌大星球的一口枯井,無法将自己的天賦轉化為社會性的自我實現,這讓她覺得自己仍然隻是一個窮街陋巷中長大的庶民之女,在自己的身上延續着庶民的宿命。可是留下和尼諾的孩子,仿佛留下了一個天賜的禮物,仿佛在自己身上,在自己的血液裡,斬斷了庶民性的流淌。孕育并教養這個孩子,讓她獲得了“我也并非一事無成”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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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事實上,在受到梅麗娜的打擊之前,莉拉已經遭遇了挫折,在加利亞尼家裡,小詹納羅搶玩具的“蠻橫”行為,讓莉拉非常生氣,因為在她看來這是所謂的庶民性的體現,這證明她的教育是失敗的,這還會動搖她的信念,讓她懷疑這個孩子其實是斯特凡諾的種。但梅麗娜的這句話才算是對她下達了死刑的判決,因為它“坐實”了詹納羅身上的“庶民性”。她不再相信自己的後代能夠改變命運,徹底放棄了她曾在詹納羅身上賦予的冀盼與執念,也等同于她接受了自己一事無成的下場。

對我而言,“庶民”一詞自然絕非貶義,歐戰(一戰)結束後,李大钊甚至在公開演講中大聲讴歌《庶民的勝利》:“這回戰勝的,不是聯合國的武力,是世界人類的新精神;不是那一國的軍閥或資本家的政府,是全世界的庶民。”他認為:“民主主義勞工主義既然占了勝利,今後世界的人人都成了庶民,也就都成了工人。”我也不會認同“庶民性”這樣的概念,不是因為我不認同其内含的貶義,而是因為我不相信它所定義的内涵。如果你認為某樣性質是庶民身上的特有之物,那隻是因為有色眼鏡阻礙了你從精英身上認知到同樣的東西,雖然它往往以更隐晦的形式存在,不過這也是一種認知局限,是一個成長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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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自以為精英的人如何看待庶民不是我關心的重點,我關心的是庶民如何看待自己。而他們如何看待自己,也與這個社會如何對待他們嚴重相關,如果是在一個相對公正,沒有偏見的社會,庶民和精英這兩個概念是比較可以忍受的,因為它們雖然往往意味着教育程度的區别,但一個相對公正的社會會使得它們不會成為嚴厲的階級劃分,雖然這兩個詞階級色彩難免,但相對公平的社會足以保障庶民的經濟條件和社會尊嚴。而在一個明顯不公的社會,在一個等級觀念嚴重的社會,人們隻有單一的人生途徑,信奉單一的價值律令,那麼人人争做所謂的人上人,成為那種被狹隘的内涵所定義的“精英”,庶民就會成為底層人——階級社會的最底層。階級社會會以不同人的口吻,通過成千上萬的事例,對你說庶民的壞話,有時候這些話是無聲的,一個眼神,一次視而不見,一張沒有表情的面孔,都在說着同樣的壞話:庶民是最劣等的,庶民是最可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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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民也對庶民說同樣的話。從古至今的窮人家庭都在鼓勵孩子讀書“成材”,要“出息”,要走出去,否則就隻能種地/打工,做牛做馬,掙血汗錢,民間流行着諸多此類說法。在最畸形的情勢下,就出現了“鄉下土豬拱城裡白菜”的尖銳說辭,它成了一個零和博弈,一場階級戰争。隻是,在我們要對這句話進行批判之前,最好意識到,階級戰争的觀念對頂層精英來說,可能已經是一個系統性的認知(相比認知更會是實際作為),巴菲特說:“無疑,美國存在階級戰争。但是,是我所屬于的階級一一富人階級在發動戰争,而且我們在取得勝利。”當然,他是從批判和警示的角度說的。對此,可以查詢疫情期間貧富變化的數據,我也有點想推薦一部巴西的紀錄片《民主的邊緣》,雖然不知道和這個話題有沒有緊密關系。

在不公的社會,庶民就是那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他們對自己出身的憎惡,隻是因為他們處于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位置。他們将錯誤歸結到自身,但這不是他們的錯。這是被侮辱與被損害的人們在為侮辱與損害他們的人代為承受了物質責任的同時,又代為承擔了道德義務。因權勢階級和權力結構犯下的錯,而徹底否定自己的階級與出身,這是一個巨大無俦的悲劇,在一些地方,這是一個代代綿延,遠未走出的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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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農給莉拉找的房子,莉拉一眼就看中了,它有很多優點:與老城區保持了相對獨立的距離;窗外正對隧洞,與“外面的世界”近在咫尺;視野開闊,可以俯瞰大片庶民的生存場景。這幾個條件,“滿足”了莉拉内心的多種需求。尤其後一點,可以看出莉拉的與衆不同。雖然她和其他庶民一樣有着對“庶民性”的自我厭憎,在自我“界限消失”之際,她還會深深恐懼這種“庶民性”,但她同時深切地同情這種“庶民性”,并情願紮根于這一“庶民性”之中。隻有這樣的一個人,才會說出那句“我情願活在我們狗屎一樣的現實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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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拉回來了,回到她和萊農童年的世界,她們已經長大,新一代的孩子像當初她們那樣在玩耍——她自己的孩子也會加入其中——不遠處甚至還有兩個女孩正在并肩閱讀,恍惚中仿佛昨日重現。未來的“小婦人”,也正坐在那張雙人石椅上嗎?

莉拉的臉上露出“治愈”般的笑容,愛人在側,友人在側——雖然在一個更真實的層面來說,萊農即将遠離。莉拉的“病”,仿佛已經好了。求醫問診不果,原來老城區才是答案,哪怕這種治愈或許隻是短暫的表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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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已經回去,一個即将遠離,莉拉與萊農的狀态越來越逼近原著第三冊的标題,“離開的,留下的”。而這,也是在這一季我們勢必還要繼續探讨的一組概念——或者說,一組悖論。

感謝閱讀至此,圖文編輯費時費力,為避免重複做功,本季第4—8集評析将隻發布在我的個人公衆号【段雪生】,提供免費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