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電影院還沒開張營業。
但有一部電影，大張旗鼓登上了騰訊視頻。
魔幻的特技。
...陰森的場景。
...熟悉的情路。
...它就是《倩女幽魂：人間情》。
...電影還請來元華、徐少強、駱達華，以及87版編劇阮繼志加盟，企圖打造最強IP翻拍版網絡電影。
可是，上映十天，收入3000萬，評分居然隻有4.9。
...觀衆評價，直指爛片。
......離導演口中“賠錢也要賺口碑”，可謂天差地别。
要論成敗，輸在一個“情”字。
《倩女幽魂：人間情》（以下簡稱《人間情》）注重男女之情。
《倩女幽魂》自被搬上大熒幕的那一天起，就不隻是愛情。
它涉及的，是愛的妥協，是信仰崩塌，是時代光怪陸離的孩子氣的寫照。
風月苗子
說起《倩女幽魂》，不得不提蒲松齡。
1662年，康熙元年，清軍入關已經定局，燒殺搶掠，血流成河，都正在被太平盛世所取代。
蒲松齡正巧二十郎當，然而，清朝的國運亨通似乎與他無緣。
屢次赴考他都名落孫山，官路不通，隻好以教書為業。
蒲松齡從小喜歡讀鬼怪故事，教書之餘，他把興趣愛好全放在了聽故事上。
據說，他每天早起就在大街上鋪一張席子，茶煙皆有。
往來行人隻要能說出一個獨特的鬼怪故事，便可以用故事換取茶錢。
此時，蒲松齡已經動筆寫《聊齋志異》了，他對故事的興趣可大大超過了對錢的興趣。
...現實中會發生的事，在蒲松齡的筆下照樣會發生，隻是形式上的不同。
故事以妖魔為主角，更新奇，更陌生，是一個與現實世界平行，但比現實世界更廣闊的隐形疆域。
1960年，著名導演李翰祥看中了《聊齋志異》中的《聶小倩》一篇，一舉改編成了電影。
...李翰祥導演在香港電影界可謂第一流的風雲人物。
他拍風月片，諷刺現實的基調中，加入男女情事，床笫之歡，賺足觀衆眼球。
然而，在1960年，女鬼，書生，夜宿古寺，這些水到渠成的香豔符号卻與李翰祥的風月片完全不沾邊。
電影一開篇就是濃重的古典主義知識分子的風貌。
1960年版的《倩女幽魂》裡，書生甯采臣的扮演者正是當紅小生趙雷。
他濃眉大眼、聲音渾厚，經過李翰祥的點撥，知識分子的莊重、質樸，撲面而來。
...在亂世中，他四處奔走，就是為了找尋一個安穩僻靜之地好好讀書，隐遁修身。
等塵世紛亂過去了，他再以鴻鹄之志報效祖國。
然而清軍入關，燒殺搶掠，血流成河，樹無生根之所，人無落腳之地，各地妖魔鬼怪叢生。
書生甯采臣奔走許久，竟發現自己沒有過夜的地方。
...找不到客棧，隻好問問附近可有寺廟。
客棧老闆告訴他可以去金華古寺，也就是著名的蘭若寺。
甯采臣是幸運的，剛一入住，就遇見了正在空地裡舞劍的燕赤霞。
60年代，受制于電影拍攝技術的局限，燕赤霞捉鬼的功夫幾乎等同于耍花槍，邊打還邊唱。
...不過，電影本身的調子就是重文輕舞。
武打隻是形式和符号，文人那波瀾壯闊的内心才是真正點睛之筆。
甯采臣孤獨無依，躲在世事之外根本不是他理想的生活方式。
與燕赤霞相見，讓他心中的俠士夢突然覺醒，他向燕赤霞說出了自己的一腔熱血。
...李翰祥鏡頭下的甯采臣其實并不是個讨喜的人。
他仿佛一個四處販賣理想的機器，沒有愛好，沒有私人傳奇，每天所做之事不過是憤世嫉俗而已。
不過，這種刻闆印象很快就不攻而破。
讀書至夜深人靜的時候，甯采臣忽然聽得古寺外絲竹聲響，十分熱鬧。
尋着聲音走去，進了宅院再入長廊，甯采臣與自己的紅粉知己見面了。
樂蒂扮演的聶小倩也一樣端莊穩重。
亭台樓閣上，聶小倩正以琴聲聊以自慰，彈到半晌，她站了起來，吟誦起詩詞來。
...以詩宜人而不求身段妖娆，這對于文人來說是最直白的秋波暗送了。
不過，比起愛情的怦然心動，他感受更多的應該是偶得知己的興奮感。
衆裡尋她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知己比友誼更純粹，比愛情更奢侈。
所以，甯采臣對小倩的态度比起其他輕浮的過客，更多了一層依戀。
他依戀着這份亂世中的相遇，不要被欲望束縛，更不要被不信任所瓦解。
人人都是紅塵中的浮萍，能幫則幫，才是江湖大義。
于是，得知聶小倩是女鬼後，甯采臣二話不說決定要幫她，與她之間的感情，連他自己都覺得是兄妹之情。
而燕赤霞得知姥姥要害甯采臣，本來打算和姥姥和平相處的他也改變了立場，末了還說末路遇知音，區區小忙根本不值一提。
三人都是一本正經文人模樣，愛情根本無從談起。
自始至終，故事都在忠于文人之間對世事好壞，是非曲折的判斷。
江湖情仇
1987年的《倩女幽魂》裡，愛情終于有了立足之地。
27年過去，甯采臣扮演者由趙雷換成瘦削、邪魅、氣質哀婉的張國榮。
...剛一出場，他就被癫狂的世道揉搓得不成人樣。
出門在外，帶個幹糧，沒想到比石頭還硬。
...人在郊外，路太滑一口氣沖下山坡，唯一的鞋子磨出了一個大窟窿。
...草亭歇腳，大爺追着一群強盜，一劍下去，頭顱如足球滾落。
...途徑泥路，甯采臣深一腳淺一腳下去，半個身子都陷到泥裡去了。
...趙雷版的甯采臣是為了隐遁修身；張國榮則是一路飄搖，别說修身了，是否保全性命都還難說。
他去蘭若寺，是去做什麼呢？
什麼也不做，隻是一個沒理想的，四處遊走的，替人收賬的年輕人，随随便便為自己安排的庇護而已。
...1987年的甯采臣，不再滿腹詩書，也不再憂國憂民，他是個俗世的失敗者。
傻人有傻福。他剛闖進蘭若寺，就遇見了美人聶小倩。
棧橋兩邊水霧朦胧，輕紗飛舞，聶小倩一身素白，坐于帳中，氣質哀婉纏綿，正等待着被搭救。
...李翰祥的《倩女幽魂》裡，君子之交淡如水，幫與不幫全靠文人的自我認知。
到了徐克和程小東這一版，小倩的長發散落下來，裸露着光滑的長腿，半推半就成了女鬼與才子的調情專屬。
與此同時，小倩、甯采臣，燕赤霞的關系栓得更緊了。
他們對于彼此的情誼，與江湖大義，文人理想已經沒什麼關系了。
他們個性十足，忠實于自己的内心。
舉兩個例子。
初見小倩時，甯采臣是個縮頭烏龜，他隻是莫名其妙地享受暧昧，莫名其妙地卷入鬼與妖之間的交易。
可是當他決心要救小倩時，他居然可以在千年樹妖眼皮底下玩花樣，跪在燕赤霞腳下，求這個大俠散發愛心。
...而初遇燕赤霞，他像個小孩子，你說東我做西，你說火炕不能跳，我非要跳一個給你看。
燕赤霞要救他，他反而跑去報官，結果審判官張口閉口全是錢，還建議甯采臣如果沒錢可以去偷去搶。
這才使得甯采臣認清了現實，怅然若失之際，兩害取其輕，才信了燕赤霞。
...87版的《倩女幽魂》去掉了以鬼喻人的沉重負擔，劇情娛樂化，年輕化。
但本質上，還是延續了李翰祥最初設定的框架：愛情隻是推進故事走向的籌碼。
每當需要這個經典元素，就會把人拖入新的困境中，為解決困境再次焦頭爛額，不知所措。
自我複制
《倩女幽魂》的翻拍成功，讓徐克與程小東喜出望外。
接下來就是抛開李翰祥版的設定，照着自己剛摸索出的路子多走幾遍。
1990年，《倩女幽魂》的續集《人間道》上映。
這部電影與原著關聯不大，主演也早就定下了梁家輝。
但因開拍之際，投資方堅持要原班人馬出演，這才搭上了《倩女幽魂》的順風車。
...《人間道》的小鎮裡，世道越發艱難。
路邊草席包裹着死屍，餐館裡盡是屠夫，而官府更是草菅人命。
第二部專注人間道，可在主角甯采臣心裡，隻有小倩。
即便是遇上了與小倩相像的女子傅清風，也沒能轉移他對小倩的愛。
...雖鞏固了甯采臣的專情人設，但對電影本身來說卻毫無推動力。
甯采臣苦悶，乏味，總是一副“我在這裡幹嘛，我應該在小倩身旁”的出神狀态。
主角存在感很弱，再加上故事線本身也經不起推敲，本來可以獨立成章的電影更像是第一部的超長結尾。
靠着張學友扮演的知秋一葉，和李子雄扮演的左千戶花樣百出的打鬥，才挽回了聲譽。
...1987年，聶小倩的消失讓甯采臣失魂落魄；1990年，失魂落魄成了他的人格的一部分。
他想離開，觀衆看得出來，電影裡的人也看得出來。
到了1991年，《倩女幽魂》的第三部《道道道》上映，甯采臣終于離開了。
...百年風雨，妖魔橫行，蘭若寺屹立不倒。
旁邊的小鎮徹底淪為了人間地獄，新的主角出現了。
梁朝偉飾演的十方小和尚與師傅路過此地，正要找寺廟夜宿。
甯采臣和聶小倩一去不複返，樹妖姥姥重整旗鼓後，帶着一群新女鬼再次作亂人間。
...和尚和女鬼，這個搭配新鮮又爽利。
談不談戀愛呢？
女鬼小卓和十方小和尚的年代，李翰祥最為推崇的知己情又成了主角。
王祖賢飾演的小卓少了小倩的靈氣，多了風月片特有的肉欲感。
樹妖姥姥困住了她，她卻也不在乎，隻當是拿錢的工作來做。
十方小和尚獨自住在寺廟裡，她第一次出現花枝招展，直往小和尚身上貼。
引誘不成，又全身上下點了火，最後整個屋子都燒着了。
...相比小倩，小卓更調皮、放蕩、更像現代人。
而十方對她來說，不像是引誘的對象，更像是一起玩耍的小弟弟。
這個小弟弟，一輩子在寺廟裡與師傅相依為命，人還年輕，沒接觸過社會。
因此看待世界總是天真無邪，充滿了理想主義的高光。
在他身上，混合了1987年張國榮的半推半就，和1960年趙雷的剛正不阿。
甯采臣從來不會教訓小倩，十方就敢從頭到腳數落小卓。
...聽完小卓的經曆後，他又毫無心理壓力，直接說做鬼比做人自由。
...如果說《人間道》是靠打鬥掩蓋主線故事的不足；
《道道道》則是靠梁朝偉、張學友、王祖賢、利智兩男兩女在古寺中大打風月擦邊球來提振票房。
作為複制品，後兩部顯然已經失去了第一部的完整叙事線。
再無小倩
作為系列來看，這顯然是一條完整的“聶小倩”符号化的生産鍊。
1960年，聶小倩起到的作用是以鬼喻人；
1987年，王祖賢的聶小倩則滿足了男性眼中對最完美的女性的呈現。
...很多人說，87版的《倩女幽魂》是愛情至上。
在我看來，聶小倩帶給甯采臣的遠比愛情要廣闊。
那是一個完美的世界，正邪對立，黑白分明，有朋友幫忙，有戀人依偎在一旁。
她一手打造了這個與現實世界平行的奇幻鬼域，不沾染塵世半點糟粕。
聶小倩的存在，代表着甯采臣内心勇氣的升騰，是非觀的重塑。
換句話說，他不用再做畏畏縮縮的弱者，他會見證自身的改變，變成一個更好的人。
...這股力量如此強大，讓人走投無路，隻好甘拜下風。
以至于此後無論是傅清風、還是小卓，哪怕都是王祖賢一人飾演，都不及聶小倩深入人心。
因為她們要麼無力成為聶小倩，要麼沒有聶小倩的心。
這也是《倩女幽魂·人間情》會撲街的緣故。
《人間情》的主角是小倩，但舞台自始至終都是甯采臣的，并且隻屬于甯采臣一個人。
制作精良，特效驚人又如何？
...這個世界不是聶小倩的，不是她為引誘甯采臣精心打造的，它是一座無情的機器。
也有人說，聶小倩都進化女妖了，愛情的模式早就該變了。
可是，當聶小倩拒絕做創造者，隻是在迷宮般的世界裡轉圈圈時，愛情不就輕易淪為了她經曆困苦的保護盾嗎？
背後的男人是誰，還重要嗎？
他可以是任何一個愛情販賣者，任何一個備胎。
哪怕是愛情，也蕩然無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