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母親的關系,決定你和世界的關系。”

這句話,初讀會覺振聾發聩,再讀卻是如鲠在喉。

而它的出處,是電影《春潮》的概念海報。

不可思議的是,這是又一部從院線改網播的電影。

比起之前或主攻喜劇,或主打IP的一衆網播電影,它可能是目前口碑最好的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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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潮》的主創陣容,幾乎全由女性組成。

導演楊荔鈉,中國獨立電影女導演,同時也是本片的編劇。

在上個世紀末,憑借執導的個人首部紀錄片《老頭》,獲得過日本山形國際紀錄片電影節亞洲新浪潮優秀獎等獎項。

電影中的三位女性主演,除了小演員曲隽希,郝蕾和金燕玲都曾獲得過金馬獎最佳女配的殊榮。

而郝蕾,更是一直有中國“最被低估女演員”的稱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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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在表演方面,《春潮》是有保證的。

而電影想要傳遞的内容,無疑更是直戳人心。

繼《歡樂頌》的樊母、《都挺好》的趙美蘭、《安家》的潘貴雨之後,也許《春潮》又貢獻出一位紀明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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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與這三部輻射話題更繁雜的劇比起來,《春潮》明顯更聚焦于女性,或者說是母女關系的話題。

全片的故事線,基本圍繞着紀明岚、郭建波、郭婉婷祖孫三人的畸形關系展開。

姥姥紀明岚(金燕玲 飾),是外人眼裡熱心腸的社區幹部。

她會積極組織合唱團排練,也會樂善好施地送别人衣服。

她是姨姥口中的“不管自己受多大的苦,都能把最好的分享給别人”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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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樣的“好人”又是如何對待自己親閨女的呢?

“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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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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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紀明岚對女兒郭建波(郝蕾 飾)下的評語。

第一句是因為郭建波回到家,面對一群唱紅歌的合唱團阿姨無所适從,于是在廚房默默抽起了煙。

結果就被紀明岚疾言厲色地怼道:“這麼多人你沒看到嗎,還在這裡抽煙,有毛病!”

然而頗為諷刺的是,就在紀明岚說出這番話之前,才剛剛從外屋傳來阿姨領讀“母親對我百般呵護”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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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句則是喝嗨了的紀明岚,借着酒勁對女兒發洩不滿。

她堅稱隻是路過拿牛奶喝的郭建波,是在給她臉色看。

于是她自言自語絮絮叨叨了一堆,最後“結案陳詞”般地說道:

“那你走了你回來幹嘛呢,我真沒有見過像你這麼不要臉的人呢!”

冰冷、堅硬、刺人。

紀明岚每次提到郭建波,幾乎全是數落的口吻。

仿佛站在她對面的,不是她的孩子,而是不共戴天的敵人。

對待外孫女郭婉婷(曲隽希 飾),紀明岚明顯要柔軟一點,可這柔軟程度也是相當有限。

她會把外孫女說成是業債,還會因為不滿外孫女揭露自己一轉頭就發飙的事實,而把對方直接歸類為白眼狼。

在家裡,紀明岚總是有火可發,有氣可撒。

可她卻把家裡總是劍拔弩張的氣氛成因,歸結為:

“我在外面的人緣都挺好的,就是我們家人對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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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面對如此乖戾的母親,郭建波總是采取一種無聲的反抗。

她會用紀明岚曬的蘿蔔幹來掐滅自己的煙。

她會擰開水管,偷偷“放水”趕走合唱團。

哪怕是被母親罵“不要臉”,郭建波也并不辯駁一句。

而是通過用手去抓仙人球,然後不斷揉搓自己出血的手指,來抗衡、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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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個家裡,郭建波所呈現出的,幾乎都是失語的狀态。

與郭建波的沉默不同,女兒郭婉婷的反抗會更直接,也更外露。

她會質疑一直在飯桌上吐槽自己前夫的紀明岚,“你總跟外人這麼說你丈夫好嗎?”

她會在自己被說成是“債”的時候,機智地反問道:“那你欠我,怎麼不對我好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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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紀明岚在門外不停催促她的時候,她會選擇一拳把橘子捶爛,以此來發洩自己的怒氣。

她甚至還會坐在鋼琴上,用腳瘋狂地彈琴,來釋放自己那顆無處安放的童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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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極端扭曲的狀态,一直籠罩在這個家的空氣上方。

直到紀明岚因為生病住進了醫院,才被迫畫上休止符。

而通過郭建波最後那段将近八分鐘的獨白,觀衆才終于明白,為什麼紀明岚對女兒一直是惡言相向。

為什麼郭建波又總是一味隐忍,一早放棄了正面對抗。

“好安靜啊,你安靜了這個世界就安靜了。”

這是紀明岚昏迷後,郭建波說的第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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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了母親的聒噪,郭建波終于肯袒露心扉,把她壓抑了整整40年的話,全部傾吐出來。

原來,當初紀明岚與郭建波父親的結合,本就是一個“不得不開始”的錯誤。

為了改變命運,紀明岚嫁給了擁有城市戶口的郭父。

可是在紀明岚口中,郭父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流氓。

于是為了擺脫他,紀明岚又費盡心思地寫各種檢舉信,甚至拉着女兒一起去舉報他。

但是在郭建波看來,父親卻是一個非常溫柔、仁慈的人。

郭建波第一次來月經,跑去問紀明岚,換來的隻是一句冷冷的“你怎麼來這個了?”

而郭父卻會教她如何疊衛生紙,為她燒熱水泡腳;

還會給她買汽水面包,帶着她去看她最喜歡的長頸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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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于郭建波而言,有問題的不是父親,而是那個一開始選擇用婚姻換利益,後來又反悔去傷害别人的紀明岚。

但在紀明岚的眼裡,郭父就是自己生活的劊子手。

至于郭建波的存在,則更是她人生的一大恥辱。

而對郭父的不同看法,更加拉開了兩個人内心的距離。

「母親」的形象早已随着紀明岚的惡毒、暴戾,而變質、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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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紀明岚,郭建波雖能理解,但卻不能原諒。

而在這種畸形環境下成長的郭建波,顯然也不太懂得該如何勝任母親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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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本就沒打算成為母親,然而随着郭婉婷的降生,她開始想要去盡一個做母親的責任。

但是紀明岚卻把這個機會剝奪了,她要外孫女跟着自己生活。

并且當女兒跟外孫女出現親近的舉動時,紀明岚便毫不留情地在外孫女面前,抖出郭建波曾經想要打掉她的往事。

一個母親竟然會跟自己的女兒争風吃醋。

很明顯,紀明岚根本是把女兒當成了假想敵。

有母如此,郭建波心底裡的安全感也就不複存在。

在那段獨白中,郭建波自我剖析式地說:

“有多少個夜晚,我都夜不能寐,我想躺在媽媽的懷裡,但是大多數時間,我都躺在了男人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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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身體的快感,抵消靈魂的痛感,這是郭建波選擇自救的方式。

為了“自救”,她不惜把熟睡中的女兒一個人留在黑漆漆的宿舍裡。

其實,郭建波不是不想給女兒足夠完滿的愛。

但是她的成長方式,已經使她無法全身心地投入母親的角色。

她不止在對母親的形象認知方面,有所缺失。

她對世界的看法,也是極其消極的。

她甚至絕望、消沉到,小小年紀就在日記裡寫:

“我對未來沒有幻想,我在這裡出生,也将在這裡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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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為了不讓自己的女兒,再重複母親那卑微可笑的人生。

郭建波隻好選擇隐忍,避免因為争吵而給女兒帶來一個不健全的人格。

郭建波是懂得反思的,這一點恰恰是她的母親紀明岚所不具備的。

對于紀明岚而言,雖然她嘴上說外孫女是來讨債的。

但事實上,在她看來,她的前夫、女兒、包括外孫女,才是統統都欠了她。

紀明岚曾在電影裡兩次提到這件事。

第一次是在和姨姥吃飯時,被外孫女說自己脾氣不好的紀明岚,突然咆哮道:

“你們兩個吃着我的、喝着我的,還想我笑着來伺候你們,門兒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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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同樣是在飯桌上,紀明岚間接控訴:

“我養你,你還要罵我,有這樣子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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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明岚并沒有意識到她的症結所在,而是一股腦地把責任都推給了外界、下一代。

而她的症結,很有可能就是來源于她的母親。

電影裡有一個細節,曾出現過紀明岚母親的形象。

那是紀明岚在跟自己的新任丈夫,哭訴她的悲慘遭遇時,曾無意透露過一句:

“所有的細糧,都給他跟孩子吃,我把自己那份省起來給我媽寄去,我那個不諒解的娘她還說,你幹嘛不寄錢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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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此可見,其實紀明岚也擁有一個同樣不靠譜的母親。

很可惜,她不具備郭建波的反思能力,也不懂得“及時止損”的道理。

反而像滾雪球般,把矛盾與憤懑越滾越大。

以至于,被母親、被時代、被自我選擇所裹挾的紀明岚,非常痛恨那種被操控的無力感。

而當她終于有機會變成這個家的掌舵者,她便不計一切地要報複、要奪權。

她愛用軟刀子戳人,她需要小輩們對自己絕對服從。

可能隻有這種虛妄的領導者身份,才能讓紀明岚感到踏實。

而紀明岚在某種程度上,也對自己的女性身份不予認可。

她曾自負又自憐地說:“全世界呢,就沒有一個好的男人。”

女兒的名字也是全然的男性化。

同時,她也覺得自己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所以她教導外孫女:

“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什麼人可以相信。如果你學習好了,将來才能出人頭地,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可她卻忘了,自己那有文化的女兒,也依然沒逃脫這“命運”的魔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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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電影當中,還有幾段超現實的描繪相當富有深意。

在地鐵與河邊,郭建波都看到了一名紅衣長發的女子。

那女子與現如今紀明岚灰衣短發的樣子,形成鮮明對比。

或許那就是她幻想中,母親年輕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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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郭建波的一個夢境,也頗為值得玩味。

在夢中,一群身穿手術服的醫生,從家裡拖走了一隻黑山羊。

然而一轉眼,那隻山羊又變成了紀明岚的模樣。

她向郭建波求救,但口中發出的卻仍是羊叫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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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這代表着郭建波清醒地知道,盡管母親面目可憎,但她其實也不過是一隻替罪羊而已。

因為本質上,她也是受害者。

而在電影最後,從城市中漸次湧出的水流,流過醫院、流過學校,流經大街小巷。

那股水流一直引領着郭婉婷,從循規蹈矩的演出舞台,跑向了自由奔放的山川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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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樂觀地看待,也許這寓意着一切都在變得好轉。

比如郭建波雖然悲觀,可她卻不冷漠。

她會給車上抱孩子的母親讓座。

而作為一名報社記者,她不僅盡忠職守,而且非常具有正義感。

在面對自己的報道對象,一名兒童性侵案的教師,竟然在錄口供時,大言不慚地稱孩子們都是自願的。

憤怒的郭建波,則是直接一個巴掌甩了過去。

她對世界抱有正常的是非觀,隻是她身上的束縛感太重。

她能做到的,是盡可能地找尋同類,比如和那個從台灣回大陸尋根祭祖的男孩,相擁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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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郭婉婷,這個擁有着非常女性化姓名的女孩,則比郭建波要更進一步。

她敢于跟姥姥正面互怼,敢于表現出對同學擁有着和諧的家庭氛圍的豔羨;

她會肆無忌憚地用腳彈琴,乃至上台前“臨陣脫逃”……

這種肆意,與中國式親情中常常存在的壓迫感,截然相反。

而這種大膽,也恰恰代表着所謂“後浪”們的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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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的郭建波,其實最終并沒有和母親達成和解。

而她這份得來不易的“安靜”,也帶着偶然和無奈。

如果沒有這場疾病,為她荒誕而吵鬧的生活按下暫停鍵,那麼郭建波的“出路”在哪裡?

郭婉婷雖然看似活潑、直率,可她那借橘子、鋼琴傾瀉的怒火,以及她的早熟和父愛的缺失,又由誰來彌補?

如果郭婉婷有朝一日也成為了母親,她會是位靠譜的媽媽嗎?

這似乎又成了一個無解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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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對于中國的原生家庭問題而言,大家都比較傾向于責怪父母,即上一輩人。

可是父母也曾經是兒女,他們的父母又由誰去“責難”?

總體看來,《春潮》既是女性電影,又不隻是女性電影。

它的确刻意模糊了男性角色的存在,并從多角度展示女性的艱難困境,關注女性的自救問題。

可它同時也呈現出一種親子關系,乃至時代與個人問題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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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看出,《春潮》想探讨、承載的東西很多。

隻不過,最終電影所呈現出的叙事結構,有些過于散漫,人物動機也稍顯突兀。

比較遺憾的是,整部電影未能給人帶來那種力透紙背的感覺。

但奇妙的是,電影表現力的雜亂,與現實生活中的荒誕,或許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形成了一種特殊的互文。

而在電影中被擱置的問題,大概也隻有在現實世界中,每一個真實具象的人身上,才有覓得答案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