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入圍第四屆深焦影評大賽決賽圈)

流動性被視為音樂最高的優勢。因着不羁于實相和因果而天然被賦予了自由和彈性,足以最大程度近似“意識”本身。而電影最有效的機能恐怕在于其發散性,目光制造共情,或尋覓或凝視,目之所見擴張為浸潤肌體的呼吸,恰如親曆一次“實在”。

在《西比勒》裡,楚特将本為音樂所獨善的流動帶入固态的,等待發散的影像,本不相鄰的兩種語言彙合,步入意識—實在(心靈—呼吸)的互指鍊條中,電影超越二者被完善為“大腦”,這一新生的組織即主體本身,被風暴裹挾的現代女性在其背後發聲,像伍爾夫熱力搏動的意識流,于焦慮的驅使下召喚出錯位的聲音和影像。“大腦”又憑藉回溯和投射,構建了互相嵌套的人稱轉換,在曆經多重媒介自涉的沖刷後逐漸接近風暴眼,尋得一息懸崖邊的自我招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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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麥作曲家Simon Steen-Andersen利用因為疫情而閑置的拜羅伊特節日劇院的空間,完成了一項名為“尼伯龍根的循環”的裝置藝術。

“流動”的剪輯

《西比勒》的流質影像不拘于先驗的結構和人稱,又有别于奧諾雷和坎皮略一派紀錄和捕捉式的随機遊走。楚特像是允許攝影機掌握了普魯斯特式非自主回憶的技巧,一旦接觸到抛入意念中的異質,就反射性地連續觸發了詞義相鄰或者形态共軸的視覺回放。

在咨詢師問西比勒得知女演員(病人)Margot做了人流的消息作何感想時,鏡頭注視着女主角,她目光低垂,延宕在黯然自知的角落,淩亂的面容在一時無言裡滿懷壓抑,她倏然擡起眼睛,電影便仿佛得到暗示般釋放了另一個時空裡的影像:前男友Gabriel因她意圖留下孩子所起的争吵。雖然在對話中極力掩飾Gabriel留下的陰影,她彼時的沮喪無助,此時聽聞遭遇相似卻處境相反的Margot造成的落差,加之生育女兒中親曆的身份迷惑,卻被攝影機主動的回放洩露:面對新生兒和她的目光,似乎面對一段逝去的欲望被“實體化”的新形式。西比勒在躺椅上閉目,視覺介質更猛烈地卷起,掠過諸多心結,它們恰似開頭的回轉壽司,眼花缭亂地“圍困”了她的生活:母親的葬禮,觸不可及的Margot,Gabriel微笑舉杯,帶着花圈卻找不到母親墳墓的自己。幾個隔絕的生活平面在一個危機的口吻裡,由在隐喻上具有延續意義的一串動作和目光編成了一組同心圓。更進一步說,是攝影機—大腦代言的女性焦慮,主動席卷了物性瞬間并使其内化了,恰如瑪德萊娜蛋糕的滋味跨越個中間隙,勾連起了此刻和遙遠的貢布雷。

在非類型的叙事句式裡,将意識/心緒視為原推力衍生的影像序列,被包裹在音軌上兩個遠距離半音催生的冰冷和吊詭之中,西比勒此刻的視覺力量在于它斑駁且雜亂的視覺質料,無限接近它的創作者,和她定義的,迷亂的女性意識本身。和《紅色沙漠》中深陷存在主義虛無昭示的一系列工業幻境,還有瓦格納以臨界于死亡的激情勾連上百個主導動機而成的無終旋律相似,楚特真正的主角不是作為一個人的西比勒,而是作為西比勒—“大腦”,它始終處在壓力積攢下的倉皇逃竄打通了影像的流動,推動人物至火山邊緣熔化成了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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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中的楚特

“嵌套”的人物

西比勒(Sibyl)一詞原指古代受神谕啟示的女先知,片中被賦予同樣名字的主角卻不僅喪失透視未來的異能,甚至看不清當下,被拘禁在熒幕(手機,電腦,監視器分别對應心理分析,小說和電影,三個西比勒用以靠近自我的媒介)圍起的有限現實裡。楚特尤其鐘愛設定這樣背叛身份期待的人物,從《索爾菲雷諾之戰》在前夫的騷擾下措手不及的記者,到《維多利亞》裡同是受害人又是辯護人的律師,《西比勒》決絕地延續這種雙重性,将其從一種技巧上升為足以衍生情節的結構:身為心理醫生的主角自己同需療愈診治,甚而破壞性地闖入了病人的生活。

正是這樣的嵌套作為依據構成了影片的“事件”。如果說“大腦”向外流動誕下了流質的影像的話,它的向内流動則是在倒置,鏡像,仿寫,轉述等多種自涉的回溯下試圖從内部消解職業上的社會話語權無法消解的女性焦慮。西比勒的故事從她嘗試回歸寫作開始,是為她開始嘗試與内心搏鬥的初兆。轉折起始于西比勒碰見Margot,這位女演員是她曾經的“鏡像”,于是她通過“仿寫”Margot的生活,将其“轉述”為小說,逐漸不經意地審視自身的過往和欲求,暗生對Igor隐秘而錯位的幻想。壓抑在傾聽Margot獨白間暗自升溫,終将她領向了活火山邊危機四伏的攝制現場:在這一電影最接近它本身的象征性時刻,西比勒最接近“鏡像”裡的過去,于是“倒置”了自己心理醫生的角色,在與Igor的性愛中确診為自我迷失的病人。一次越軌最終蒸發為一滴在電影首映式黑色的淚珠,使西比勒得以在遠去的記憶中與自身和解,不再“仿寫”,而是将生活的書寫權階段性地掌握在自己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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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回憶淹沒的西比勒

将戲劇的戰場保留在封閉卻又暗流湧動的内心中,楚特用最當下的聲音拓寬了她的前輩們開辟的女性主義道路。比起走上巴黎街頭審視世界的克萊奧,和用一把剪刀刺開日複一日的女性藩籬的讓娜迪爾曼,西比勒的戲劇同樣來自渴望确立自我的焦慮,隻是焦慮感不再由于自己是被利用壓榨的對象,而是女性在健全地獲得自由出入外部社會的條件後,更本質的,糅雜了欲望,創傷,人性和人際交往的多維錯愕。電影吸納了她的錯愕,化作具有自我意識的“大腦”,在顧影自憐和自我省察間徘徊,而外部世界,則如同錫爾斯瑪利亞的雲霧,隻是更襯映了心靈的風起雲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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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比勒》劇組在戛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