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尼奧尼通過《紮布裡斯基角》表達了一些簡單而樸素的道理。它發生在美國。當60年代的情況早已被無數電影史的傑作所表現,從開頭用手持DV風格拍攝的一場學生讨論會開始,觀衆已經被喚起同過去類似的觀影體驗。這不是安東尼奧尼作品序列中最具原創性的一部,而他正是以此特質被人廣為稱道的。當然,這部電影仍明顯不同于美國片,從美學的層面,我們能想起《過客》或是《放大》,隻不過影像被表現的更加激進和混亂。
對于60年代的态度,安東尼奧尼似乎和同是意大利人的帕索裡尼類似。在對于五月風暴和學生革命者的發言中,他們站到了反對的一方。會議中的學生們高談闊論。被壓迫的黑人反而因為被壓迫獲得了優越性。他們一邊企圖鑄造混亂,一邊又放不下自己保有的階級利益。一個諷刺性的橋段是,會中一位白人學生示意要添咖啡,後者回敬道:“這裡隻有我會煮咖啡嗎?”按照帕索裡尼的話來說,這些人無非是一群中産階級的纨绔子弟。他們實則愚蠢膚淺,而又自視甚高。
但與帕索裡尼不完全相同——後者直接站在了警察的一邊。帕索裡尼說,他們都是農民的孩子,沒有選擇地被國家犧牲掉了。安東尼奧尼則并不同情警察,這或許和美國不同的社會結構有關。片中塑造的警察形象非常獨特,令人難忘。他們展現出了和如同一位辦公室文員上班時,所通常展現出的狀态。在執行任務的警車裡,他們不帶任何表情的臉孔,透露着無聊和呆滞。這讓我們恍惚想起布努埃爾一些對于類似角色得處理。楊德昌在《恐怖分子》中的警察形象也明顯借鑒于此。同樣被借鑒的還有那象征着現代生活的巨大球狀瓦斯罐。
安東尼奧尼的全部正向情感都投諸主角的身上。他被學校開除,也覺得學生革命無聊透頂。他在警察局叫自己“卡爾·馬克思”。其中一個極具作者性的情節設計,讓我們對主角是否開槍産生疑問,一如《放大》中的案件和《奇遇》中的失蹤。安東尼奧尼讨論着事物的真與假,即使被眼睛看見,也能在意識中轉為迷思,而又經由記憶中遭到重塑。但這又似乎再電影中并不處于核心,頂多隻增加了些影片的趣味。
另一個和帕索裡尼類似的點,在于環境似乎超越了人物,成為主角。在人們不斷地遊蕩中,旅途被無限延宕,而環境的要素在其中開始了複雜的變奏,令我們充分了解其全貌。從城市充滿着廣告牌的波普化、碎片式的環境,到紮布裡斯基角周圍無邊向遠處延伸的土地,主角偷走的飛機制造了斷裂,可以有很深的内涵。
他是以一種摧毀私有制的方式起飛的,其實并不是偷竊,毋甯說是共享。他一定要歸還,也一定要在歸還的時候被捉住,這是一次英雄壯舉。這樣的情節令我們想起特呂弗的《四百擊》。安托瓦同樣是在歸還打字機時被抓住的。後者的悲劇性在于,這個社會拒絕了人向善的可能。歸還僅被作為偷竊的反證。作為孩子,安托萬更為無力,行動發乎天性。而安東尼奧尼的主人公則是自覺的赴死,于是能夠成為真正的英雄。
安東尼奧尼通過一場對《西北偏北》的戲仿,建立了男女主角間的愛情萌芽。這一點很有趣,令人不免想起特呂弗對希區柯克的崇拜。當然,作為一部以環境為主角的電影,安東尼奧尼仍然按照美國觀衆的觀影興趣,設置了清晰的男女主角,編排他們之間的愛情故事。那些習見了好萊塢電影的觀衆,既認出了那些慣常内容,忽視了安東尼奧尼富有創建的部分,自然贻笑大方。但是暫不論接受的角度,兩個部分還是出現了失衡的狀況。
那場群愛戲最終表現得缺乏深意,陷入被獵奇或過分美化的尴尬境地。在這一類前工業時期的土地上,帕索裡尼的電影引入神話的概念,并且将人的樸素性還給身體,使得愛的動作激進而充滿生命力。相反,安東尼奧尼動用了美國式主人公,其本身就是一個被神化的主人公。身體早已消失,在飛起來的時刻,他首先是一個符号或象征。進而,場面由一變為多,也失去了真正的力量。在一個大俯拍鏡頭中,與一場大型的行為藝術活動無異,甚至令人想起那個著名的八卦,庫布裡克通過給每個死人編号來完成他膨脹的控制欲。
女主角的情況也類似。盡管她的面孔很适合成為一個“恐怖分子”,卻首先以一個在社會中遊刃有餘的形象出現。她并非完全認同社會,但已經學會借助規則達到自己的目的。安東尼奧尼似乎想通過她來回答“如何使白人成為革命者的問題”。同時,由于爆炸隻發生在意念中,與其盛大的場面形成有趣的張力,進一步證明學生運動理想的愚蠢和虛無。
盡管不可否認女主的演技和諸如用俯拍瀑布的方式完成哭戲的天才設計,通過愛情和情人的死亡令女性角色覺醒早就是過分老套的橋段。比起《紅色沙漠》、《奇遇》,尤其是《蝕》那個令人永遠難忘的結尾,《紮布裡斯基角》就明顯要來得取巧和刻意。女主在鄉村的遭遇多少更為有趣。當地人的表達神秘,充滿趣味。而女主被一群孩子圍攻,落荒而逃的場面,令我們多少看到了類似新現實主義的場面。安托萬的純真已然失去,對比虛僞的成人世界,孩童直接反映着這片堕落成惡土的世界。
影片呈現出一種割裂感,而并非是有意為之。段落之間互不相接。以至于看完結尾後,覺得開頭戲既非常無用又不得不要。這也是整部影片的缺點。每段都承擔着作用,同時又似乎與其他斷落無關。
安托萬成人之後|評《紮布裡斯基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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