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手的決心》與《下女的誘惑》的一體兩面
《分手的決心》的雛形彷彿早在導演樸贊郁的前作《下女的誘惑》時便出現了,那是令人印象深刻的三幕劇閉幕——藤原伯爵受到小姐與下女的聯手背叛,因愛選擇不拱出小姐下落,遭到老爺酷刑。
在皮開肉綻之際,伯爵要求點支菸舒緩痛苦,未料,尼古丁煙霧與汞起了化學反應,伯爵吞雲吐霧出嗜美老爺的讚嘆:「你吐的菸,又冰冷、又靛藍,有種莫名的美。」伯爵反回答:「此時毒性最強。」老爺中毒倒地,伯爵卻大口規律地吸入毒霧。隨著呼吸聲,交叉剪輯伯爵初次與小姐相識時的景象,以及最後逃離老爺時,劃著槳載小姐與下女行駛過濃霧中的海口的回憶。奮力的呼吸聲與小姐唇瓣的開合、擺盪的水波、劃槳的速度,形成一緻的節奏,此時畫面上的伯爵卻已模糊不清。
另一面,小姐與下女於船艙巫山雲雨,在皎潔月光下、平穩的浪濤上以愛之名結合,片尾曲配合著道盡愛人之間的幸福——伯爵之死與她們無關。
若說《下女的誘惑》相信愛情能戰勝一切困難,那《分手的決心》則反過來站在伯爵的視角,延伸出若愛情是「求而不得」、「患得患失」,一對佳人的結局又會是如何?
守護秘密、犧牲、煙霧、靛藍、莫名的美、擺盪水波、最強毒性,這些伯爵抱持著濃厚愛意死去前的意象,在《分手的決心》中集結交織,延伸出愛情的另一面──皎潔月光下平穩浪波的反面——不光明、不穩固,外遇是這種情況最為精確的例子,成為了該作品的主軸。但《分手的決心》並非朝向「在不對的時間點裡,遇上了對的人」那般錯過的愛才是真愛的套路,而旨在探討是什麼造就了這樣的愛情,會不會這樣的愛情其實並非是「愛」?
「愛」是什麼?精神分析作為一種創作原型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硃砂痣。
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闡明了《分手的決心》中不論男主角抑或是女主角的心態,也能以佛洛依德的「本能的衝突」說明——性本能:積極追尋滿足自我慾望的一切,犧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 自我本能:維持並保護自我的一切,力抗性本能。「本能的衝突」是性本能與自我本能兩者間的拉扯,在《分手的決心》中成為分分合合的原因。
導演樸贊郁曾說過,自己是受到希區考克充滿心理學假設的《迷魂記》(Vertigo)影響而入行。在《分手的決心》裡能看到這部經典之作深刻印記:神秘的女子、高處墜下死亡、懼高症、因生活不順遂找了能填補的感情、外遇、過去不好的經歷造就的心理恐懼,以及佛洛伊德《愛情心理學》中的男人「畸戀」:女人已有對象,且名聲不佳,更需要被拯救,構成男主角對女主角的癡迷。
前述兩者都是以偵探類型片的表皮,包裹著探討愛情的作品,且劇本結構也十分類似,均以案件上受挫的警探遇見動人的神秘女子(樸贊郁利用韓國與中國不同的語言、文化塑造溝通隔閡,使得女子更富有神秘感),捲入奇異的案件,最後翻轉真相,導緻兩人永遠相隔。不過,《迷魂記》女性方面刻畫較淺,以中年男性的焦慮為主,而《分手的決心》則側重女性面,使得一切較為細膩浪漫。
細膩浪漫之處,體現在曖昧的台詞與畫面上的符號細節。「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分手的決心》女主角為解釋自己不可能在高山上殺人,除了懼高症外,還突兀地說了這句話,定義自己為熱愛海的人。不過,這並非隻是一句台詞,水的意象貫穿了整部片,物理性以及心理性均是:女主角身在貼滿海浪花紋壁紙的住處,連閱讀給看護老人聽的書本、手機殼、身穿的洋裝都是藍綠海水的模樣。對於感情,她是「當仁不讓」而非仁慈的,說自己智者,的確聰慧到能同時操弄刑案與感情,但碰到了男人,在「智」中就缺少了「理智」了,不讓自己與「仁者」一樣站在山上的制高點俯瞰全貌,而是沐浴在其中載浮載沉。
這箇中原因來自於心理學家榮格所說的「阿尼瑪斯」(animus),亦即女性盲目迷戀的男性,都是她內心中隱性的男性人格,通常與自己父輩相像,《分手的決心》女主角抗日的祖父英雄形象,即投射到了男主角警探英雄身上,滿足了自己內在的「阿尼瑪斯」。
此外,依據佛洛伊德《愛情心理學》中戀愛有自戀傾向,會根據自己的形象、根據自己從前的形象、想成為的形象、曾經屬於自己的人的形象等特質,來尋覓戀愛對象。而脆弱的女主角從中國偷渡來到韓國,經歷了在海上漂流、蓬頭垢面,沒有根的數日,因此上岸後積極尋根,錯失一段關係後又快速進入下一段關係,不斷紮根。即便男人有虐待傾向,或者是投資詐騙慣犯,都飛蛾撲火,能在此中看到她所選擇的對象,都是強勢、有權力的,補足自身所沒有的特質。即使是溫柔的警探也是警局中最年輕有為,能呼風喚雨的警監。
「愛」的支配欲:表面的分離,骨子裡緊綁在一起
《分手的決心》警探追逐嫌犯、鬥智的過程,與男女相戀中的追逐猜心擺在一起十分貼切。當男主角被形容道:「你是要有案件才能活著的人。」即點出生物學上男人追求散播基因的獵人本質。電影中,男女主角踏入長年籠罩在迷霧中的城市梨浦,如《下女的誘惑》中形容的「有毒但莫名美的霧」之愛情謎霧中,配上鄭薰姬演唱的《迷霧》使人陶醉但緻命,開始了「當你說愛我的時候,你就停止愛我了;當你停止愛我的時候,我的愛才剛剛開始。」你追我跑的互虐情節。
根據佛洛姆(Erich Fromm)《逃避自由》一書中描述,擁有受虐傾向的人有著強烈的自卑感、無力感,他們貶低自己,不相信自己能主宰生活,因此高度依賴外在力量,用外在的力量來刺激自己,甚至內心深處有除掉自己,就不必面對自由,等於不需要面對孤獨的想法。
至於施虐者則需要受虐的對象,主宰他人滿足「共生」需求,便不用面對自己是個分離個體的事實。然而,施虐者並非想毀滅掉對方,而是想支配對方,取得自己的情感所需。佛洛姆甚至提醒道,施虐與受虐者容易將這樣的關係與「愛」混淆。
佛洛姆在《愛的藝術》一書寫道:
愛自己和愛他人不是隻能二擇一的選項。正好相反。能夠愛他人的人對自己也具有愛的態度。愛就『對象』與一己的連結而言是不可分割的。
他認為「愛」不是「感受到愛」,更非「墜入情網」一時美好虛幻的體驗。成熟的愛是在保有自身完整性的前提下與對方的合一,在愛中能體驗到完整的自己並非是由對方來補足,兩人還是能各自擁有自己蓬勃的生命力。若感覺到:「他是一切,我什麼也不是,而如果我能說我是什麼,我隻能說我是他的一部份。」在佛洛姆的想法中,這是一種「偶像崇拜式」的愛。
《分手的決心》女主角身上被烙印了前夫的名字,但在與警探的戀情中,卻又向對方烙下了無形的恐懼——將無根的自己種植於沙灘上,在沙子的包覆與海水的淹沒下,同時擁有安全感與愛情的飄移不定,製造出警探一生的懸案,永不忘懷、永遠追尋。
這樣的愛情,是「愛」還是源自於支配欲,抑或向對方投射自我內在潛意識,從對方身上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顯得所謂的「愛」,恐怕隻是自戀的輪迴。
《分手的決心》癡情卻讓人不寒而慄的結局,終究還是樸贊郁的「復仇」主題,不需要暴力、情色,藉由塑造未知的「思想牢籠」就足以將對方馴服成「困獸」,那是女性向男性燃燒完激情,目光轉移至他處,更甚者可能再追尋下一個女性的「報復」。
《分手的決心》隻是表面上的分手,藉由灑脫的分離、犧牲,換來更深層的負罪感。與其說是「分手的決心」,還不如說是「我要跟你綁在一起一輩子」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