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有善良才能選擇原諒(看<地久天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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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影評被删，促使我趕緊去看了這部電影《地久天長》。

導演王小帥在點映時曾發過一條朋友圈，告訴觀衆不要将電影當苦情戲看待。“不是哭戲、不是哭戲、不是哭戲，重要的事情說八遍。甚至不是電影，就是好長一段生活。”

我發現王導說的是實話，我真的沒有哭，雖然含淚動容是有的，感覺這真是一部緻郁系電影。

電影講述的是八十年代包頭幾個工人家庭在改革開放這些年的經曆。劉耀軍王麗雲夫婦和沈英明李海燕夫婦都是包頭某國營大廠的工人，兩家交情極好如兄弟，他們的兒子劉星和沈浩也是好友，常在一起玩。王麗雲懷二胎，被計生幹部李海燕押去堕胎，手術事故導緻不育。沈浩在水庫推劉星下水，緻其溺死。劉家夫婦下崗後去福建開修配鋪子，收養孤兒，然而養子青春期叛逆，離家出走。李海燕内疚成疾，臨死邀請劉家夫婦回鄉見面，雙方達成了諒解，劉家的養子也終于回歸。

影片穿插了很多八十年代的風物，算是很不錯的懷舊片，筒子樓，老家電，黑燈舞會，飛機頭，喇叭褲，慢四倫巴等等。我印象中八十年代的人似乎特别喜歡跳舞，現在愛跳廣場舞的依然主要是八十年代那批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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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人處于巨大的國家變革時期，因此他們的命運也更加多變。

愛好時髦的新建因為召開黑燈舞會而被以“聚衆淫亂”罪名判刑，二十年後他們曾居住的筒子樓已經可以明目張膽挂上“按摩”的霓虹燈招牌。

麗雲為了保住飯碗而打胎，因為打胎成為先進，因為是先進，所以要帶頭下崗。

強制性堕胎使得當時的國策顯得有失人道，而2013年開放二胎更是颠覆了原來的政策。以至于各種二胎段子層出不窮，什麼叔叔侄子成為幼兒園同學之類的。國策可以調整，但人生無法重來。

有人說海燕打麗雲的胎是“平庸之惡”，這話沒錯，她對麗雲夫婦說：“你們有沒有為我想想？”麗雲夫婦最後也屈服了，他們屈服的不是友誼情面，而是海燕背後的強大體制，他們自己也是這體制中的一員，需要倚仗這體制生存。易地而處，他們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這與紅衛兵毆打走資派的情況又不大一樣。事實上，麗雲夫婦比海燕夫婦在心态上更為依賴這個體制。所以，說什麼《紐倫堡審判》？不存在的！那個年代的人，他們的集體意識之強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沈浩為什麼要把怕水的劉星推入水庫？不也是因為害怕被小朋友們嘲笑而失去被集體接納的權利的嗎？

英明海燕夫婦倒是真正的時代弄潮兒，他們在體制内時兢兢業業一絲不苟執行政策，發現轉市場經濟就立刻辭職下海，在嚴打期間他們不敢輕易跳舞，等到完全放開了照樣參加舞會，廣場舞跳到生癌才停。他們永遠精明正确。奇怪的是，這樣精明的兩口子居然與愚讷厚道的劉家夫婦是至交，而且這樣的至交居然彼此完全不能影響到對方，劉耀軍要是肯跟着沈英明準确踩點兒選擇人生，後來何至于如此潦倒呢？倒是新建和美玉兩口子緊跟時代步伐，南下廣州，最後也混得不錯。改革開放不是沒有紅利，但誰能盡可能得到最大紅利，還是要看個人悟性。

麗雲夫婦打胎時，劉星還健在，沒有人會預料到後來的不幸，如果劉星不死，麗雲失去生育能力也不會影響到他們家後來的幸福。所以真正的不幸轉折點在于劉星的死亡。而劉星的死亡偏偏是由于海燕的兒子造成的，這才使得海燕當初強制麗雲打胎的行為成為一場更深的罪孽。母子倆人先後殺死對方兩個孩子，導緻人家斷子絕孫，這在香火至上的中國人的觀念裡是多大的仇怨？這是血債，沒法兒還！

所以之後的雙方表現就很微妙起來。先是沈英明拿了菜刀叫劉耀軍砍了自己兒子抵命，劉耀軍當然是拒絕，然後沈家就把孩子送去奶奶家休假，兩家為了保護沈浩的成長而絕口不提此事。沈英明辭職後更是搬出了筒子樓。小年夜，隻有沈英明的妹妹茉莉來給耀軍夫婦送一盆餃子。因為據沈英明說，兩家已經“找不到可說的話了”。沈茉莉因為當過耀軍徒弟，對耀軍一直有好感，對嫂子導緻劉家絕育也是當面諷刺。後來還跑去福建與耀軍一夜情懷孕，希望能還給劉家一個孩子。自然耀軍不敢要這個孩子。

此後沈家也沒有再聯系過劉家夫婦，沈英明認為劉家的不幸不能怪自己老婆兒子，兒子是年紀太小，老婆是為了工作，如果不是李海燕得了絕症，主動邀請劉家夫婦回包頭見面，沈家與劉家恐怕就要老死不相往來了。而即便是海燕提出這個邀請，沈英明還要疑惑：“有這個必要嗎？”

海燕得的是腦癌，臨死病的糊裡糊塗，說“我們有錢了，你們可以生了”。合着是要幫王麗雲交超生罰款？沈浩看到母親至死不得解脫，自己也是心裡惴惴，畢竟自己也快當父親了，大概也想留些陰骘積兒孫吧？于是終于當面對劉家夫婦坦誠錯誤。其實據茉莉說，劉家夫婦這些年來的情況和住址他們都知道，真要想找，像茉莉一樣，總能找到。二十年來，沈浩從一個懵懂的小學生長到大學生，就業、娶妻，他被保護得很好，什麼也沒耽誤。其實他早已過了受保護的年紀，他也不是沒有時間和經濟能力去幫助和探望這對因他而失獨的可憐夫婦，隻要他有心。可是他沒有。如果他母親沒有邀約劉家夫婦呢？他是不是就要一直這樣沉默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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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心理學上說，絕大多數人是讨厭負債感的，尤其是無法償還和報答的虧欠。所以我們常常看到舍己救人的英雄得不到報答，甚至連受助者幫忙指認兇手都得不到。姜歌因為幫助室友劉鑫被殺，劉鑫的第一反應是逃避，然後忘記過去，繼續享受自己的青春人生。以前還看到一個報道是四個初中生去遊泳，其中一個孩子溺死了，其餘三人商量好對此事緘口不言，各自穿衣回家，結果過了好多年才爆出真相——十三四歲的孩子已經冷漠自私得可怕！人性就是要逃避責任的背負，尤其是難償的血債，反正還不起，不如幹脆避開。記得有個父親在帶孩子和别人家孩子一起戲水時出現了意外，父親救起了自己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溺死了，有人譴責父親為何不舍己救人，這位父親說：“如果救起了别人家的孩子，别人也補償不了我的損失，而我自己将終生無法面對我的家人和自己的内心。”是的，自己的家人、财産、生命，需要你自己珍惜和保護，不能指望别人。

影片的名字叫地久天長，取自那隻著名的蘇格蘭曲《友誼地久天長》，因為這是知情們特别喜歡的一支曲子。可是這名字真的好諷刺，電影裡友誼地久天長了嗎？有體制利益的脅迫、有骨肉至親的喪失，劉沈兩家的友誼早已千瘡百孔了。事實上，如果沒有這份友誼，也許日子還可以過得坦蕩一點兒，李海燕搞計劃生育造成的悲劇未必隻有王麗雲這一個，當然，除了麗雲失獨，更令海燕不安的也是因為這是好友吧？如果不是好友知交，面對沈家兩代人欠下的“血債”，劉家夫婦也完全可以選擇記恨終生、永不原諒。事實上，如果兩家沒有那麼交好，膽小怕水的劉星也未必就需要跟膽大的沈浩一起去玩水，悲劇可能也不會發生。古人雲“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甜如蜜”。毫無血緣、個性相反、思維方式迥異的兩家人居然處得親如一家，結果自然是利益情感紛争剪不斷理還亂，而人性又經不起考驗，這樣的友誼有什麼必要地久天長呢？對于多數人來說，那種士為知己者死的友誼雖然令人感動，但其實是奢侈品，假如人家真為你丢了命，你的餘生拿什麼補償人家？難道像沈英明一樣，給劉家送一套商品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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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這電影的英文名字更靠譜：So long, my son.上一輩中國人的婚姻主要還是為了傳宗接代。當劉耀軍聽說沈浩生了個“帶把的”孩子時，那種羨慕真是溢于言表。當劉耀軍在視頻裡看到茉莉的混血兒子，确知不是自己那個私生子時，那種放心和失落兼具的複雜表情也是耐人尋味。劉家夫婦所有的不幸都在于失去了兒子。有人說中國人心目中，愛情等同于生殖，婚姻裡有沒有愛情都無所謂，但沒有孩子的家庭就是不完整。沒有了兒子，劉家夫婦的婚姻從此變得索然無味，甚至需要從福利院領養一個孤兒來作死去兒子的替代品（隻因為他長得像死去的劉星），然而這孩子養不熟，盡管在影片末尾回到了劉家，可是前邊也有對話鋪墊“該換二代身份證”了。至于沈浩這個所謂的幹兒子，就更不用說了。《白鹿原》裡白嘉軒說過一句話：“什麼也比不上至親骨肉啊！”影片暗示的也是這樣一種思想。劉星生如流星，可他是親骨肉，無人可以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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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裡最可憐的角色是王麗雲，這個普通女工有一種特别的一本正經的嬌媚氣質，正是傳統直男喜歡的類型。喪子、潦倒、南海的風吹日曬，都沒能大損她的美貌，老了也是個“漂亮奶奶”。可是她的美貌并未給她帶來任何特别的好處與優越，打胎不育、下崗、失獨、潦倒、老公出軌，哪種倒黴她都沒落下，最後想自殺都沒死成。坐飛機遇到氣流，還要跟老伴兒自嘲“我們這樣的居然還怕死”。真是可悲，沒有了兒子，就連自己生存的價值也喪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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計生政策和養兒防老觀念并存的時代，真正受傷害的其實是王麗雲這樣的女性，從身體到心靈。劉耀軍拒絕茉莉生孩子，他說“我們愛孩子，愛的是我和麗雲的孩子”，這話讓人感動，有愛情的意味，比起很多失獨之後抛棄喪失生育力的發妻另覓新人生新娃的男子，劉耀軍似乎要算是個有情義的丈夫了，可是他還是不會拒絕與茉莉的一夕之歡，因為有了這現實的出軌，使得劉耀軍前邊那句話的票面價值就顯得可疑。其實如果茉莉不是即将出國留學的大學生，而是一個普通女工，或者僅僅是一個漂流在福建的打工妹，那麼麗雲的婚姻家庭走向多半會是另外一種。男人的花期比女人長，隻要有合适的機緣，他們随時可以斬斷過去，開始新的人生。女人卻不行。麗雲為了維系這個家庭，特地認領了孤兒周永福，本意是想失獨父母與苦命孤兒一處取暖，彼此找到親情的替代品，然而百般慈愛忍讓，還是捂不熱人家的心，養子的叛逆出走使得喪失親子的舊傷永無痊愈的可能。

然而編劇和導演沒有讓麗雲自殺成功，因為要彰顯劉耀軍的善良有擔當（雖然老婆不能生了，我也不愛她了，但還是不能抛棄她），也要讓沈家得到原諒。如果麗雲死了，耀軍另組家庭，那麼沈家就永遠失去了被原諒被洗白的機會。說來可笑，劉耀軍夫婦半生郁郁潦倒，煙酒不吝，居然也身強體壯，百病不侵。他們早已不怕死了，可是命運要他們地久天長地活着、煎熬下去。

影片最後，劉家夫婦原諒了沈家一家，大家都與命運達成了和解。有意無意犯了錯而希望得到原諒的人就此得到諒解，可以心安理得繼續自己的人生，他們的人生原本已足夠幸運了，所缺的隻有這一點點心安，如今連這一點也彌補了，終于獲得了徹底的圓滿。而受到傷害的人也不得不繼續活下去，因為活得夠久、忍得夠耐心，命運終于大發慈悲給了他們一些打了折扣的補償。即便是這打了折扣的補償也是隐約來臨卻又不堪細想。善良的人面對命運總是無能為力的，他們隻好選擇原諒，因為他們别無選擇。不原諒，也無法挽回什麼，原諒了，看到對方如釋重負，他們自己也會覺得開心。雖然已經失去了一切，但至少站在了道德制高點上。有人說上帝給我們最好的禮物，就是我們都是善良的好人，這就足夠了，所以上帝不會獎勵好孩子。

有人拿這電影跟《芳華》比，說都是好人沒好報的故事。其實《芳華》故事的不幸更多是由于時代，而《地久天長》中，時代隻是造成不幸的原因之一，甚至不能算是最主要的原因。真正的不幸原因在于人性的經不起考驗以及命運的無常。因為無能為力，所以隻能忍耐，原諒已經發生的不幸，因為已經無法補償；珍惜當下擁有的一切，因為這些也終将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