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撰文/法兰西胶片
郑渊洁,70后和80后心中的一座神殿,他的作品诞生在一个自由表达时代的窗口期,前无古人,后,暂无来者。
经常瞻仰这座神殿的“中年人”,内心是矛盾的,他们呼唤过往的巅峰,但又深知,在今天这个时刻,甭说超越,就是复苏,也是一场艰辛。
3年前,终于有一部短片《驯兔记》打开了局面,郑渊洁的作品真人影视化,快准狠,豆瓣拿到8.1分。
今年国庆档,《驯兔记》的制片兼编剧于飞和郑渊洁之子郑亚旗联手,把《皮皮鲁与鲁西西之罐头小人》(以下简称《罐头小人》)搬上大银幕,冲进国庆档。
《罐头小人》特殊的地方在于,它的cult名气没有《魔方大厦》高,但又是最典型的郑渊洁,怪诞中铺的都是现实主义,躲避原教旨主义舆论枪炮后,可发挥的空间极大。
但拍摄《罐头小人》看似是一场风险略低的冒险,可真正执行起来,又必须有绝对的表达意志。它和当下青少年的共鸣是什么?五个小人,五种能力,它和教育机制又能有什么关联?甚至,它能不能和中国教育一直受困的中国5亿青少年家长达成一种共情?
这些炙热的话题,让《罐头小人》在国庆主旋律高墙面前显得另类又不失话题性。
第一导演特此采访了《罐头小人》导演于飞和出品人兼总制片人郑亚旗,一解心头之谜。
01.新起点,重压力
第一导演:我先问下于导《罐头小人》电影里对你最有触动的是什么
于飞:最触动我的,就是当鲁西西考砸的时候,她哭着问母亲:“我成绩不好了,那你还喜欢我吗?”当时这句话就顶到我了,因为我的孩子也是这么大,正上学,这句话就能顶到家长。
我跟郑总谈改编的时候,他还是很开放的,在尊重原著的原则下改动的东西只要是好的就成。
第一导演:听于导这么说,感觉郑总对开发这些项目的心态还是很松弛的?
郑亚旗:真没有,如果我现在做不好这些项目,我背负的骂名比别人大,这是最大的压力。
第一导演:还是有巨大压力?
郑亚旗:对,如果我做不好,不光是说坑爹,还是毁童年……你想,我们改编新版《舒克贝塔》的时候,第一天说新版要拍,就上了热搜,那还不是我们官方发的新闻,是粉丝还是媒体看到了浙江局的公示,说要拍《舒克贝塔》了,然后一看是我们公司做的,马上就上了热搜。这一上热搜,下面评论就是又来 “毁我们的童年”了。
所以我压力最大的还是我怎么能把这事做好。
02.世界观,现实感
第一导演:说到讲故事, 现在教育政策变化比较大,虽然还是应试教育,但教学环境开始不一样了,有没有想过要在这些层面上做出一些针对受众的改变?
于飞:人的感受都是共通的,这个跟年代没关系。
第一导演:不用做这样的预判?
于飞:宣传这片子的时候,我说让我那孩子也帮着给点一下赞,他说他点了。但我说没看见啊,点赞里没你啊。后来我查他手机,发现把我给“不让他看”了。这种到了一定阶段的反叛,我觉得在任何年代都是有的,不会变。
关于年代的设置,我们在找合作方的时候,也有好多人提到,你为什么不做一个现在孩子能接受的年代设定?就用现代的环境拍。《皮皮鲁和鲁西西》是完全可以放到2020年的,当时是觉得它有大批原著粉丝,书是在那个时候写的,你要放在我们这个年代,那“博士”必然就要帮皮皮鲁玩《王者荣耀》打排位,鲁西西找小人时就发微信,我觉得读者可能会接受不了。
还有一个,也是最重要的,就是这个小人的设定,它并没有太多的解释,这五个小人到底是怎么来的。
第一导演:现在的解释是跟《魔方大厦》做了一个联动。
于飞:对,后来想到这样解释。《魔方大厦》是一个相对比较奇幻的设定,如果往那推的话,到时候怎么解释都可以,起码在这个片子的内部我能解释通。它可以让观众更相信这个事情,包括调色的方向,我都是想做一个特殊的世界观,就类似DC宇宙里的哥谭,它是一个平行城市,就是做这么一个氛围,让人更容易相信有小人的出现。
第一导演:至少故事的讲述不会被这个世界观所干扰。
于飞:对,如果他不相信这个世界,你后面的情节就站不住了。
第一导演:为什么咱们没有先拍《魔方大厦》呢?
郑亚旗:首先,我觉得如果《魔方大厦》真人电影拍起来更难,观众对它还原度上的期待值太高了,类似于像现在新版《爱丽丝梦游仙境》这样的电影,做起来有点费力不讨好你看它撑到第二集票房也败了。《魔方大厦》我们在做动画电影的开发。
03.一个和七个
第一导演:咱们聊下人物,两个小孩主角,五个小人也是主角,其实是七个核心主角,怎么盘活他们呢?
于飞:罐头小人这个设定相对符号化,它跟鲁西西和皮皮鲁是不一样的,我当时想过,“艺术家”跟鲁西西有好多交流,偷东西,然后爬房子掉下来被鲁西西接住等等,她们其实是可以有情感的,也可以做每个小人自己的心理情感。但我后来想了想,没必要。
第一导演:难度太大?
于飞:因为整个故事是两条线,一个是鲁西西自己学习成绩发生变化,影响到她和家庭、学校的关系,还有一个就是鲁西西和五个小人的友情,如果再去做这五个小人各自的人物,其实跟这两条线都没有什么太大关系。
第一导演:原先我记得五个罐头小人的年龄层都不一样,有大人有孩子,现在五个都设定成了孩子或者少年少女。
于飞:这个我们曾经也聊过,五个罐头小人能不能找大人来演,找大人来演我们就可以去请明星,没这么做的考量就在于五个小人对鲁西西是陪伴式的,那种交流需要跟她年龄接近的人。但是五个都是孩子,选演员又成了问题,五个一般高的小孩站在那没法拍,肯定要错落有致。
还有原来剧本上,包括小说里也是,“约翰”这个小人是个外国人,是混血儿,我们也挑了一个混血儿演员,当时想让他做五个人里的颜值担当,后来试镜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说相声的特别爱演的小胖子,我心想咱这戏是儿童剧,得有点搞笑的元素,原来剧本里的喜剧成分比较少,就让这个小胖子替掉了混血小帅哥。于是我就把约翰原来的这条线改了,所有出洋相的戏都给约翰。
包括那个艺术家,开始给她设定的是演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后来跟小演员聊,她说我不想演可爱的,我想演酷的,我们同学都喜欢酷的。我一想,她自己就是观众啊,那我们就往她这个群体希望看到的方向改,后来把她台词又稍微往酷一点调一调。
第一导演:她有点领袖感似的,说话总站在前面。
于飞:其实是她想弄得比较酷。还有好多朋友看完说“歌唱家”找的大了点,实际上人家不大,也是大学生。
第一导演:大几的?
于飞:大三。她在生活中挺显小的,因为歌唱家本来妆就要往大了化。孩子里最大的就是上尉,也才十五六岁。
04.调教与教条
第一导演:改编过程和拍摄都花多长时间?
于飞:改编的时间不算长吧,一年,2018年开始弄,到2019年做好。拍摄是两三个月。
第一导演:几个人在改?
于飞:编剧也是我们现在的执行导演,主要就我们俩。
其实在拍的时候,每天拍完了回去就在弄剧本,我有一个助理,我们在那都拍完一点多回来,就一块聊明天这戏怎么拍,有些逻辑能不能再解决一下?有些笑点,可否再加强一些。反正我印象中最痛苦的,就是拍的时候会发现很多问题,但是你必须在剧本阶段解决,也必须在拍之前解决,不然拍完了就拍完了。
第一导演:实拍时小孩子会有很多意外的难点吧?
于飞: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有表演细节的问题,有孩子拍摄能不能坚持完成的问题,还有逻辑上有没有漏洞,有些漏洞是拍到那才发现的。
第一导演:小朋友现场能发现并解决这些问题吗?
于飞:咱们这个戏里的孩子还是太小了,我觉得再大一点的可能会(笑)。
这么说吧,他们看这个剧本是要拿新华字典查、标拼音的,他们拍的时候最大的三年级,小的二年级,字还认不全。我都是把所有台词录下来,让他们必须按我的情感、逻辑、语言来说台词。
有的台词可能要说50遍或者100遍,就是要重复,那孩子也挺累的,也跟着说50遍、100遍,就是把这个味道说出来,这种反复是必须的。
这些孩子,真的很有天赋,我跟你说,就是模仿这一个要求,一般孩子都做不到的。
第一导演:她们能明白自己在这个时候扮演的是个坏人还是好人吗?
于飞:明白着呢。但是你让她自己表现出来,不行。这个戏我感觉干的不是导演,是表演指导,70%都在干这个(笑)。
第一导演:小演员反复训练久了,能开始进入真正的理解吗?
于飞:其实能理解,比如说演鲁西西的洪悦熙,她透过她的眼睛表现出来,眼神前后是不一样的。
第一导演:从哪段戏开始不一样?
于飞:从决定反抗之后,就是那场作弊戏,她那个时候眼神开始变得坚毅、果敢,真要开始和你对抗了似的,那也是我们第一次对她施压。
说点有意思的,我们是顺拍的。
第一导演:从头到尾顺拍?
于飞:对,因为最后有一场火灾,一开始洪悦熙的眼神肯定不行的,那就随拍随演,随拍随练,一两个月,到后面我觉得差不多了,火灾戏能拍了。其实我们现场所有的人都能看出来,那“瞪”你一眼和你平时说话感觉不一样。
等全部拍完之后,我挺满意的,可是呢,统筹来找我,说之前还差几个作弊的镜头没拍,再拍结果发现(她)眼神根本回不去了!这孩子在这部戏两三个月已经成长起来了,已经进入这个角色后来的阶段了,再回到那种天真的状态,她回不去。怎么演都觉得她在那装,所以补拍的镜头我都没怎么用,你细看的话,作弊那场戏应该有一两个镜头眼神是不太一样的。
导演于飞片场指导小演员洪悦熙
第一导演:火灾戏的调度,算难度大的吗?
于飞:还好,我对那场戏没有特别高的追求,真要上四楼拍,也可以实现,但后来一想,都是孩子,算了吧。
孩子只要有害怕的,不敢上,那表演效果也不好,同时又有安全问题。最后我们全是在绿棚拍的,这样肯定效果会差一点,但是拍孩子戏,孩子都不快乐,你说你拍这戏干吗?
我们组里的孩子真的都非常开心,不像人家剧组,杀青了,回家后就忘了这个组了。咱们这个组,走一个哭一个,有一个孩子,戏刚拍完了现场就开始哭,一直哭到他飞机落地广东汕头的家。乘务员都懵了,问这孩子是怎么了,一直哭,你们是他父母吗,不是拐来的吧?
于飞片场工作照
05.类型娱乐&批判精神
第一导演:刚才咱们说到作弊那场戏,挺有意思的,拍得像特工片。
于飞:原著上有皮皮鲁作弊,但鲁西西作弊好像没有太涉及。我是觉得儿童戏还是要有丰富的东西在里面,这场戏需要鲁西西第一次表现正面的反抗。
儿童片的空间挺窄的,生死这些大的东西都不能写,涉及到的,只有教育这块。孩子上学最重要的是什么?考试啊,就跟我孩子似的,一考试全家围着他。
在考试上反抗,就必须用到这五个小人,如果皮皮鲁来帮鲁西西,那这个片子就没意义了。我们所有的动作戏,包括偷画,从那栏杆钻进去,最后的火灾,直升机抢险,都是尽量把这五个小人用上。
你说叫特工片,我们当然想往谍战片来做,当然,这些也是老套路了。
第一导演:我当时还在想那场火灾戏的意图,怎么它成了结局了,而不是再来一场考试什么的?但后来一琢磨,这火灾是怎么发生的,就是因为体育老师被语文老师霸占了很久的课,运动垫子长期不使用,他生气,这么一甩,导致触发了插销短路,着火了。这样一看,其实还是针对教育的问题。
于飞:整部戏是围绕鲁西西个人的成长,全是跟着她走,她是绝对的大女主。
再说这个火灾,它完成两条线的功能,一个是鲁西西自己的成绩线,比如她在思考成绩到底重要不重要,一个是她和五个小人的友谊线。我觉得火灾这场戏,能把两条线合并在一起做个交代,在五个小人的线里,正好前面有隔阂,在决裂之后,就把所有的扣在这场戏解决掉。而且通过这件事把“永争第一”的学校烧掉,老师在这里也能完成自己的反思。
06.产品经理or导演
第一导演:你们希望孩子们从这部戏得到独立或者激进的感受吗?
郑亚旗:我觉得,其实电影最不应该干的一个事,就是教育别人。
第一导演:说教。
郑亚旗:对,不管电影还是童话作品,你不要试图给他一个解决方案,你也不要认为你比现在的小孩牛,只要作品能打动他们就可以了。
我比较欣慰的是,好多家长看完片跟孩子说,他们互相都多了一点理解,这就已经很好了。
只要是大家对这个片有认同,家长更理解孩子,这就是对我们电影最高的评价了。
郑亚旗在片场
第一导演:说到家长这件事,我挺好奇一个事的,就是郑总小时候看这些动画和书的时候,和我们不一样,你身边有个作者父亲,你会有比我们更丰富的对这些作品的理解吗?
郑亚旗:我应该和大家是一样的,我唯一比你们多一点的东西,就是我知道他是怎么写出来的,我知道一个作家的创作过程。
我现在再看别人写的书的时候,我都知道哪些事应该是这个人真的遇到过,或者哪些是假的,或者他哪些灵感是怎么来的,我全知道。
我知道《皮皮鲁和鲁西西》背后所有的花絮,我看的时候是很开心的,因为我知道哪些灵感是来自于我,哪些经历影响了他。
而且老郑有一点好,他真的是当时全中国少有的能找到一个在家挣钱的工作的人,而且他又喜欢跟孩子待着。
第一导演:你怎么看这件事,为什么这么多年,在这个成人向的儿童创作领域里,就只有郑渊洁一个人一直在这?
郑亚旗:老郑不认为文学应该分儿童文学或者成人文学,同样电影也是,他也不认为电影应该分儿童片或大人片,真有本事,不管导演还是作家,应该能做出来真正全年龄都喜欢看的东西。
当时最早《童话大王》的封面写的是5到50岁,后来改成5到100岁。还有一件事我印象特深,那是1994年,老郑带我去电影院看《玩具总动员》,看完出来他说这个动画片大人也能看。
他就是本着这个理念在干这事,从第一天就这么干的。
第一导演:有没有想把郑老这些宝库做成迪士尼那样,漫威那样的产业?
郑亚旗:我不太喜欢说还没干的事,但是当时2012年说把老郑的全版权全部签过来运营的时候,我去融资,当时去融资基本上都是美金基金,人民币基金很少,人家就问我什么IP运营,我听不懂,我说你别跟我讲这个,我理解不了,中国当时也没有这样的公司,他说那你就告诉我一个事,你在对标哪个外国公司?
我说我对标的漫威。
他说你为什么不对标迪士尼?我当时就说,迪士尼是全球化的全产业链公司,没有几十年的沉淀是做不到的。
当时我们说对标的漫威,是因为斯坦·李带着这帮漫画家画钢铁侠、蜘蛛侠,都是50年前画出来的,都是二战的时候画出来的,我觉得老郑现在也写了40多年了,虽然中国现在各行各业都有各种各样的问题,但是我是认为一个真正对内容创作者很好的时机是——现在观众只认好东西,以前可能还认大明星、大导演、大制作,但是现在打动不了他的电影再多名人也没用了。
第一导演:所以郑老的身份形态上是斯坦·李,你要做的是凯文·费奇。
郑亚旗:是的。但是《舒克贝塔》新版剧集却是我导的,为什么是我导的?我是被逼的,中国讲连续故事的儿童动画剧集,成功的,没有。像《喜羊羊》《熊出没》或者《超级飞侠》,都是一集一个单元,讲连续故事的,我们找不到这样的导演。
《舒克贝塔》(2019)
第一导演:如果找真人剧集导演呢?
郑亚旗:他们谁跟你去拍动画剧集啊?
第一导演:都没这个心思。
郑亚旗:你觉得呢?我知道你肯定还想提郭帆、路阳,他们自己的片都拍不过来,怎么会给我来导动画剧集。
第一导演:也是。
郑亚旗:我们有《皮皮鲁安全特工队》,它是单元剧,那我们直接找成熟的单元剧导演就行了。但现在我当导演也是我找不着合适的动画电影导演,成功的有那么几个,自己都排到10年以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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