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撰文/法蘭西膠片

“(他)在那特别陰郁地看着我,抓我這手腕,抓得特别緊,把我弄疼。我不知道這是啥意思,我不知道這是一個父愛的表示,還是他在死前還在秀他的力量,我不知道。”

“我哭得念不下去了,可能就念了半句話,我也不知道他們咋想的,一定要讓我念悼詞……我不懂,我現在都不太懂。”

“畢業旅行那晚我喝醉了,一個人往大海裡走,連走帶扒,一邊走一邊在喊爸爸,也不知道在幹啥……他在水裡好像是一個好爸爸,但在陸地上他就不行。”

認識仇晟很多年,我并不知道他一直是個病人。

我此前也沒有意識到,他拍攝這部《比如父子》,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為自己緩解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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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每一個受原生家庭影響成長起來的孩子一樣,仇晟從15歲之後就形成了他個人的應激模式,一旦遇到長輩或權威,就有發作的風險,整個人變了樣,一時難以恢複。

仇晟的病魔就來自他的典型暴力人格的父親,最苦難的是,在他剛覺得自己可以和父親像兄弟一般相處的時候,想去了解父親的時候,父親卻突然離世。

“我發現他給我的好像并不全是壓迫,我想繼續了解一下這個男人的時候,他又這麼快地走了。”

還是那句老話,把世界上所有人的痛苦放在一起讓你選,你還是會選擇你原來的那份。一是你有了一定抵禦它的辦法,二是,即便你束手無策,你或許也習慣了。

15日,第27屆上影節在開幕後的第一天迎來了主競賽單元裡第一部華語片,曾在四年前第24屆上影節上獲得過最佳短片獎(《生命之歌》)的仇晟,帶着他的第二部導演長片作品《比如父子》來到上海影城,在電影裡,主人公受到糙漢父親的困擾,又在成年後,把AI父親關進了賽博牢籠。

距離第一導演(ID:diyidy)上次采訪導演仇晟已經過去4年(點此閱讀當年對談),這次二采仇晟,去掉“導演”二字,也不直接針對《比如父子》這部電影的優劣,我們就把他和他父親這段關系帶來的病理摸清。

也希望,這9000字幹貨,能獲得你在今夜靜谧的默讀,或許你沒察覺到的那根受損的神經脈絡,也能重新獲取溫暖的銜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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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做夢

當下沒法解決這個苦難,那我就在夢裡解決

第一導演:《比如父子》和你關系那麼緊密,按理說它應該是你第一部電影。

仇晟:你說得特别對,其實劇本的概念形成比《郊區的鳥》要早,最早是2015年我在香港浸會大學影視制作碩士畢業時,學校有一個叫“種子計劃”的項目,有一筆錢,支持你拍短片或者長片,我也是為了這個計劃,寫了這個短片劇本,基本上是現在電影的第一段。

這個短片可以叫作“父後七日”,是一個少年在喪父後的七天時間裡,在城市裡流浪,碰見各色各樣的人,各色各樣的人身上好像又能映照出他的傷痛,甚至映照出父親,是這樣一個旅程。

但其實到2016年,我去想做第一部長片的時候,我覺得關于父親的事我還沒想清楚,或者說(精神負擔)太重了,不想碰,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

當到2018年做完《郊區的鳥》在FIRST拿獎,去了洛迦諾,我覺得差不多是時候可以正面挑戰一下這個事情。

第一導演:當時你找到的抓手是什麼?

仇晟:我當時的一個想法是,因為《郊區的鳥》是做了一個比較斷裂的時空結構,這個東西給了我一定的信心,或者說原來要是我隻拍短片,或者我隻拍那趟旅程,它是沒有終點的,就是那七天,我也不知道我的情緒何處安放。

第一導演:找不到落點是什麼。

仇晟:對,後來我想我肯定是在一個更廣的時空維度裡去尋找它的落點,其實我最初劇本的概念就是說他七天的旅程之後,又做了七個夢,在每個夢裡父親是不同的樣貌。

第一導演:請不同的演員來演是嗎?

仇晟:還是同一個演員,但是每個夢裡父親的樣子不同,甚至有一段父親是嶽飛,兒子是嶽飛的第二個兒子嶽雷,嶽雷在尋找父親的墓,也作為對他當下關系的一個比拟。

我的一個心理動力是,我在當下沒法解決這個苦難,沒辦法解決這個傷痛,那我就在夢裡解決,或者我就在更多的想象當中去解決。

第一導演:你覺得你的這種精神處境,和觀衆的關聯是什麼,希望找到更多類似的認同?

仇晟:我的期望肯定是這樣的,觀衆能夠得到類似的情感撫慰,或者某種情感的淨化作用。

我覺得就算我拍特别寫實的東西,或者我拍很現實主義的東西,它某種程度上也是對現實的替換或想象,其實你看電影行為本身就是一種在幻想中淨化的過程,我隻不過想做好幾層,你進去看電影,以為電影在現實層面上運作,結果發現還有一層,還有一層……就是說,通過幾種不同的層次來完成情感的淨化,我的期望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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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夢魇

當年文革,我爸求我爺打了一把木槍,遊街時打來打去

第一導演:咱們從最根上說,我也先不問你父親,就是你自己,記憶中最早的一件事或者一個影像是什麼?

仇晟:這比較奇特,我印象中最早的反而不是爸爸媽媽,是我在我家樓門口被一個陌生的阿姨抱,好像面前出現了一塊巧克力,我特别想吃它,但被誰阻止了,可能被我媽,或者被我外婆,因為小孩吃巧克力是不太好消化的。

第一導演:你小的時候成長有過一個相對順風順水的過程嗎?

仇晟:從幼兒園開始說的話,家裡的氣氛挺肅殺的,我是在有些暴力的環境中長大的,父親的脾氣非常不好,總和我媽吵架,甚至會出現家暴。也不是每天都發生,但差不多一周一次,給我的印象就好像一直在争吵。

那我的一個應對方式就是,如果他們吵架了,甚至是打架了,我就跑出門,在門口拿蠟筆畫畫,邊畫邊哭。有的時候他們打着打着還會打出來,打到門口來,鬧得非常難堪。

第一導演:話說回來,你爸本身是做什麼工作的?

仇晟:他是高中畢業,以學徒身份做過一段時間木匠。木匠是一個流動性比較強的職業,哪家要打一套家具,就在那待幾個月,也不會跑太遠,就是杭州附近的地方,紹興,衢州什麼的。通過旁人對我爸的描述,他年少時是比較不安于世的狀态。

有一回又和别人發生了沖突,具體怎麼回事我不清楚,但我爺爺就想這樣下去也不是個事,我爸是我爺爺最小的兒子,那個時候爺爺年紀已經很大了,要從杭州生産資料服務中心退休,相當于把這個崗位接班給我爸,不再讓我爸到處跑了。

這麼一聊,我又突然想起我大姨給我講的一個事,就說我爸那幾個兄弟姐妹,總體來講都沒有他那麼暴力,而且他的大哥,我大伯伯,還是一個工程師。但我爺爺是一個混子,他沒成年就參了軍,打了幾年仗就回來,當時在江蘇鹽城那邊,大搖大擺,有點飛揚跋扈的感覺,後來跟我奶奶認識,我奶奶是米店老闆的大家閨秀,這段就直接寫在電影裡了,他倆就相好,私奔,沿着運河到了杭州,定居在這裡,承襲到我爸,當年文革,他就求我爺爺打了一把木槍,遊街的時候,我爸就拿着那把木槍在街上打來打去。

第一導演:剛才說的生産資料服務中心是一個什麼工作?

仇晟:就相當于寶鋼、杭鋼,生産出來的鋼材全部到生産資料服務中心統銷,哪個公司需要鋼鐵,就到這裡來訂貨。

一開始我爸幹的還不錯,但改制了之後,他跟一個科長領導出來創業開公司,據我爸個人描述,他是被領導坑了,沒做幾年,公司就有一個比較大的窟窿,但他領導早把股份給換走了,隻剩他一個人扛債務。

這些事情就發生在我幼兒園期間,具體的真相我有點無從考證,但從那時候開始,他變成一個怨氣十足的人。

第一導演:這樣的環境,你每天都得慌着過吧?

仇晟:我挺害怕的,但這是幼兒園階段,我中間确實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因為我小學時戶口挂在我外公、外婆那,就近在那邊讀小學,所以我小學期間是住在外公、外婆家。

而爸媽是在城市的那一頭,我基本上是周末去一趟,甚至兩周才去一趟,保持了一個安全的距離。

第一導演:外公、外婆對你寵溺嗎?

仇晟:比較寵溺,其實我外公還挺有文化的,家裡滿書櫃的書,字也寫得很好,我那時候才有心情去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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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再臨

我覺得我跟我爸有點處成兄弟了,隻是偶爾一下子把我拉回兒時的驚吓

第一導演:小學躲過去了,那上中學後呢?

仇晟:唉,我初中考進了杭州外國語學校,杭外校區剛好在我爸媽家的邊上,我就又回去了。

我不想回去啊,跟我爸媽真的不熟,那個感覺就很奇怪,就像我在十三歲時重新認識這倆人。

但我發現,我爸發生了一些變化,不再家暴了,當然情緒還是無法控制,我不太聽話的時候,他還會打我兩下。某種程度上講,他還是一個蠻有趣的人。

第一導演:有趣?是哪種程度的有趣?

仇晟:他腦子裡裝了很多知識和想法,有的時候莫名其妙就跟我說一些生物的知識,宇宙的知識,當然是半通不通的,有的時候又突然跟我說田震唱歌的發聲方式。

當然他還是一個超級體育迷,什麼都通,說足球戰術,說乒乓球怎麼削球,又說拳擊。有時候我就等着他變戲法,看又給我弄一個什麼東西出來,有這種期待。我覺得他也存在讨好我的心理。

其實有一件事,還讓我覺得他本來有可能成為一個家庭的superhero。那會我們家住在二樓,而樓下一樓是一個天井小院子,那戶人家的兒子要娶媳婦,沒有房子,就把天井加蓋一屋頂,就多一個屋出來。這是違建,我們家衣服不好晾了,同時還很危險,盜竊的一爬就能爬進二樓來。但因為他們家在城管那有關系,雖然違建可還是批下來了。

有一天,我周五放學回家,坐在客廳裡打電腦,就看見我爸打開工具箱在拿錘子,我想他這是幹嗎啊,家裡也沒有什麼東西要修啊,過了一會,我沒注意,轉頭一看,他從窗台直接跳到一樓的屋頂,把他們家給砸了。

第一導演:這是突然的?還是籌備好了的?

仇晟:比較突然,但不排除有表演性質,因為正好是我周五回家之後他才做這件事的。他的意思就是說你是違建,我求告無門,我就自己動私刑把這事給幹了。

當時我的反應是——我爸很帥,确實是為了家庭利益能做這樣的事情。

第一導演:那樓下怎麼說?

仇晟:後來樓下家裡主人找過來了,我爸砸掉的什麼碎片砸他頭了,再後來就上訴到法庭,因為他們确實是違建,但是我爸拆除的過程當中又傷到他們,就相當于各打五十大闆,各自賠償對方一些錢,小院就拆了。

我記得好像還是我爸虧,因為他人身傷害賠得更多一點。其實本來我們和他家關系還挺好的,經常下去打麻将,這事之後就掰了。

這很像柯南伯格的《暴力史》,就是說這個男人他怎麼從一個暴力狀态變成一個保護家庭的狀态,但我爸肯定是沒完成這個狀态,他還是一個暴力的狀态,還是一個原始,甚至有點野蠻的狀态。

第一導演:你覺得他逼你打拳是什麼邏輯?和愛護的方式有關系嗎?

仇晟:他其實對男孩子一直有一個特别刻闆的要求,頭發留長肯定不行,鬓角一定不能碰到耳朵,碰到就是女孩。

我那時候又不太愛運動,初中的時候比較瘦弱,他就覺得我作為男孩不成樣子,所以一直要拉我打拳,也拉過我打籃球,想方設法想讓我從家裡走出來。但我那時候就喜歡玩電腦、看書,看村上春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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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導演:逼你打拳的時間長嗎?

仇晟:不長,就初一到初二這段時間,我記得去過一兩次拳館,那裡很吵,一群男的,“砰砰砰”在那打沙袋。

第一導演:你會感覺身處在一個不适或容易被侵犯到的環境嗎?

仇晟:有,是有一點PTSD,喚起童年的(陰影),有可能有這個東西。

第一導演:那你怎麼反抗?像電影裡那樣?

仇晟:電影裡基本上是一種事後的虛構,現實中他還沒有準确地教我這些基礎拳擊動作,我是一種消極的反抗,到了拳館,我要不就坐在地上,要不就是啥也不做,他到後面就放棄我了。

第一導演:兒子一直癱在這,周圍的猛男都看着,他面子可能過不去。

仇晟:我覺得有這個因素。我當時還有一個反抗方式,因為我初中是寄宿制,本來從我家走幾分鐘就能到學校,但學校床位有限,離家特近的不給你安排宿舍,我當時想住校,其實就不想回家,就和老師隐瞞了我家在哪。後來家長會一開,還是發現了,給我安排了走讀。

第一導演:所以初中階段還是那種全程擔驚受怕嗎?

仇晟:總體沒那麼嚴重,能有一些正常的交流,甚至有一陣,我覺得我跟我爸有點處成兄弟的感覺,隻是偶爾有一些伸手要打我的動作,一下子又把我拉回幼兒園那種驚吓。

第一導演:那你跟學校的同學有過什麼暴力沖突麼?

仇晟:遇到沖突我總體上是躲着,但是到了極限的情況下……小學時發生過一次,不知道跟一個人怎麼結了梁子,他就一直找我麻煩,不停地騷擾我,比較陰的那種,比如說體育課在那跳沙坑,他把我往沙子裡一推,冷不丁給我一下。但有一回我暴了,他可能個子比我小一點,我就把他暴打了一頓,把他額頭還打傷了,撞了桌角,那次比較嚴重。

我自己也把自己吓了一跳,我想我怎麼這麼暴力。從此我幾乎沒打過架,初中的時候可能有一些推推搡搡,但沒有再正兒八經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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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告别

他抓着我的手腕,特别緊,把我弄疼,他在死前還在秀他的力量,我不知道

第一導演:爸爸過世的時候你當時是……

仇晟:初三,2005年,中考。

第一導演:電影裡設定是高考。

仇晟:對,電影是為了選擇一個成人的節點。

第一導演:你爸當時開始顯露病情的時候,沒有那麼多精神頭,你的心态會變成什麼樣?

仇晟:實際上我都沒有看到他生病的過程,我一直在學校,隻是聽我媽說他狀況不太好。當時就非常突然,我們搬過一次家,從二樓搬到了四樓,沒電梯,他突然上樓感到費勁,去醫院一查,肺癌胰腺癌晚期,三期還是四期,過了一個多月就走了。我媽都說,跟他結婚十多年,感冒都沒有一個,突然就走了。

但是我覺得,他是在跟自己較勁,他不可能一點點征兆都沒有,他自己在化解,甚至自己說服自己,直到他上四樓都走不利索了,才去醫院查。

直到初三快結束時,我去醫院看了他一次兩次,最後一次去醫院看他,就是電影裡拍出來的,我不知道他是說不出話來,還是不想說話,在那特别陰郁地看着我,抓我這手腕,抓得特别緊,把我弄疼。

我不知道這是啥意思,他是不是在向我顯示他有力量,還是要跟我說啥,我不知道這是一個父愛的表示,還是他在死前還在秀他的力量,我不知道。

第一導演:從旁觀者角度看,大概率是舍不得離開你,但你當時真的分辨不出來?

仇晟:對,分辨不出來,我現在是比較傾向于你的理解,但當時我的理解是比較負面的。

第一導演:所以電影裡你讓孫甯做出的表情,那種“你幹嗎呀”的感覺。

仇晟:對,是,我讓孫甯做了一個我當時自己的真實反應。

第一導演:你是怎麼得到通知的?

仇晟:實際上是我老師告訴我的,期末考試剛考完語數外,其它幾門本來還要接着考,因為我們升高中,隻要數語外這幾門就可以,但班主任就沒讓我繼續了,把我叫到辦公室,其實我爸是我考試的前兩天過世的,一直沒跟我說,而我考試的這一天殡儀館辦葬禮,不得不跟我說。

班主任就說,仇晟我跟你說個事,我毫無預期的,結果跟我說了,你爸爸沒了,就是這個事。

第一導演:辦公室還有别人嗎?

仇晟:有别人。我記得很清楚,他看我哭的不行,為了安慰我,講起他小時候媽媽也沒了什麼的,說着說着他也哭了,我在哭,班主任也在哭。

過了一陣我媽就出現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安排好的,讓班主任先告訴我這事,她可能難以直接告訴我。我跟我媽就沒再交流啥,因為哭也哭過了。

第一導演:電影開場出殡的時候失聲是真實的,還是說有戲劇加工?

仇晟:這個是戲劇加工,現實中不是失聲,我當時隻是哭得念不下去了,可能就念了半句話,我也不知道他們咋想的,一定要讓我念悼詞,我媽媽念不行嗎?理論上她是和我爸平輩的人,更親的人,突然讓我念,是重男輕女還是怎麼着,我不知道什麼意思,我不懂,我現在都不太懂。

第一導演:也可能是地方傳統吧,得讓“仇家”來真正做主。

仇晟:有可能是因為這個,但我是完全懵的。

第一導演:那悼詞是不是也有點像學校的各種報告,冠冕堂皇。

仇晟:冠冕堂皇。我讀了好幾遍,根本就沒讀進去,一到台上,我,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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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回聲

我一個人往大海裡走,連走帶扒,一邊走進海裡,一邊喊爸爸

第一導演:爸爸剛離開的一兩年,你最突出的情緒是什麼?

仇晟:第一個反應其實是我自由了,沒人管我了。那個暑假就是在打遊戲,跟朋友出去喝酒。

第一導演:第一次喝?

仇晟:倒也不是第一次,我第一次喝酒是我爸帶我喝,初二那年的情人節,我在家裡吃飯,我爸給我倒了一碗啤酒,說今天是情人節,晟晟明年應該要帶女朋友回來了,說些有的沒的的話。

第一導演:他這話現在聽上去還挺溫暖的。

仇晟:對,我當時想,啤酒那麼苦,喝它幹啥,反而是初三我爸走了之後,我就開始喝酒,就很刺激。

第一導演:愛上喝苦的東西,這裡的一個動機,是不是想去尋找一個跟他接近的點。

仇晟:我覺得可能都有。

第一,從面上來說它是一個禁忌的事情,我媽、我家庭所禁止的事情。以前我爸可能也會禁止我做一些事,現在權威消失了,我可以做一些禁忌的事情,比如說夜裡很晚回家,或者說打遊戲,或者說喝酒。第二,你要說我冥冥之中也有在模仿他的一些行為,也對。

第一導演:他剛離開,記憶還是很緊的,但似乎開始松脫,而你本能又想再把它貼在身上一些,這種潛意識的心态。

仇晟:我覺得是這個。就是覺得自由,想去放肆,或者說在模仿他的過程中我覺得像是在亵渎他,有一點複仇心理。

這個東西就很難說清楚,它也跟我的青春期成長是挂鈎的,本身我就在想更快、更高、更強,或者更野的狀态下碰上了這個事。

第一導演:野了一陣子,什麼時候決定再次回到學習的身邊?不然你後來怎麼考上清華的。

仇晟:高一結束的時候,成績很差,也沒多差,大概是班級裡的中遊,或者說我從來沒有關注過自己成績,之前一直就是前兩名,沒什麼太大問題,突然到高一結束的時候就發現到了中遊——我覺得可能這是我爸逝世的另一個影響,我想我要當家作主了,或者說我好像沒有什麼能依賴的,我得自己想點辦法把成績提起來。

第一導演:晟晟大了,自己對自己負責。

仇晟:對,自己對自己負責。

第一導演:因為家裡畢竟缺少一個男丁。

仇晟:對。就開始正兒八經學習了。我現在回想,反而有另外一個潛流,就是說我其實初中重新認識這個男人,我發現他給我的好像并不全是壓迫,我想繼續了解一下這個男人的時候,他又這麼快地走了,而我再次想和他對話,是到30歲以後才有的,中間幾乎沒有了。

不,還有,有一次,我嘗試跟父親對話,是屬于比較發瘋的那種感覺。當時考上清華後,伯伯、大姨他們給我辦了一個送行宴,那時候肯定是“遍插茱萸少一人”,肯定還是會想到我爸,緊接着又過了一周,我們全班出去畢業旅行,到舟山海邊,到桃花島海邊,晚上就在海灘邊吃烤串,喝啤酒。喝醉了之後,可能是被同學一個什麼情緒激起來,我一個人往大海裡走,連走帶扒,我就一邊往海裡走進去,一邊在喊爸爸,也不知道在幹啥,邊上一些同學就把我拉回來了,但他們也都喝醉了,可能也有同學在往海裡走,我不知道,反正就很混亂的局面。

第一導演:這麼說吧,就算壓着分數線考上清華也不是随便就能壓上的,你的這個快樂,你爸爸沒有看到。

仇晟:是(此刻仇晟又點了一杯咖啡)。

第一導演:當時喊出來後,是有釋懷嗎?

仇晟:我覺得是一個開始,但不是一個結束,到不了釋懷,就是我開始去問,去喊,想把他叫出來,或者想把他找到的那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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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補完

我突然感覺,《比如父子》作為一部電影,它拍的早了

第一導演:大學之後,父親還會在你的精神深處作亂嗎?

仇晟:會有一些情況發生,就是我和父親的關系,會導緻你難以正常面對另一個“父親”,比方說長輩、領導。

第一導演:通常在什麼時候顯現?

仇晟:最明顯的一次,大學談了一個東北女朋友,跟她回家見父母,見到她父親我就說不出話來。雖然我本來也不能說會道,但和人相處也都能比較自然,可是在她父親那就是說一句話想半天,聲音又特别小。

第一導演:完全不是自己了。

仇晟:對,完全不是。可能她父親是個軍人,比我爸雄性感還強。後來我女朋友轉達了她父親對我的一個評價——叫摳搜的。

第一導演:我突然間好奇,多問一句,你的性教育是不是也來自爸爸?

仇晟:直接一點說,我最初的性教育是我爸買的毛片。我很早就注意到他一個行為,就是他在衣櫃的頂上面有一盒什麼東西。第一是我不敢去做這個事,第二個子也矮,他都是站在床上去拿那個東西,我站在床上根本拿不到,我要大動幹戈,搬個椅子過來,那就留下罪證了。後來差不多到初一的時候,我能拿到那個東西了,就是另一個世界。

第一導演:反正見家長這段經曆又讓你自我懷疑了。

仇晟:對,我的疑惑開始一點點增加,等到我大四本科快結束的時候,我加入劇組,我發現我面對導演也有這個問題,而且呈現出一種兩面性,一方面特乖巧,順着他來;另一方面,有時候突然又想挑戰他一下。

第一導演:那你是什麼時候決定要認真系統的梳理這件事的呢?

仇晟:我覺得我在浸會大學畢業短片裡就在處理這個事,就是春夏參演的那部《高芙鎮》,主角是一個廣告攝影師,授命給一個高爾夫球場拍一組商業照片,他就發現一個高爾夫球客在跟高爾夫球場臨近的一個貧窮的小村莊裡被殺死了,他住的旅館的老闆有一個漂亮的女兒,就是春夏演的,她好像是嫌疑人,就有可能是球客對她怎麼着了,她把球客殺了,男主角就開始同情起這個女的,也跟這個女的一步步走近,結果快臨了的時候,旅館老闆突然變成他的老丈人了,說你既然跟我女兒好了,你就留在這,你們倆結為連理。因為丈人的存在,他受不了壓力,像一個懦夫一樣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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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個時候我好像已經在處理這個問題,但當時處理的比較簡單,有一點像是卡夫卡城堡裡,主角K莫名其妙跟一個酒吧的女招待弗麗達好,弗麗達的父親也出現了,就變成一個權威的人,好像又成了他的爹,K就處在一個非常受壓迫的狀态,那種情緒,那種共振。

第一導演:《比如父子》會對你産生一種療愈嗎?

仇晟:我可能沒辦法去想療效的事,我不能保證我拍電影就能解決這個問題。我就是去試圖做這件事,但實際上我在做片子的過程當中,是有一些療效的,或者說是有一些變化。

第一導演:會不會根據你年齡不斷地增長,有妻子,經曆更多的事也有關系,對壓力更熟知了,因為陪伴自己太久了。

仇晟:對。一開始設想的結局是男主角和AI父親在系統裡一直打下去,永恒纏鬥,當時拍各種大夜,很爽,很刺激,宋洋很辛苦,孫甯也崩潰了,哭了,我也快崩潰了。但後來把它放到銀幕上一看,就覺得不是這麼一回事,有這個必要嗎,我感覺我過了這個勁了,或者說,它不是這個答案,它跟問題錯位了。

第一導演:如果不拍《比如父子》,就等着時間自然到來,你能明白這件事嗎?

仇晟:如果不做這件事,它也有可能通過另一個途徑來明白,但我現在是用一種困難的方式去明白,就是去鑿山,鑿鑿鑿,鑿了一半,發現裡面是空心的。我不知道有沒有更簡單的方式,有可能哪天突然遇上一件什麼小事我就突然明白,也有可能。

第一導演:也許鑿開時,裡面傳來的是你18歲時夜晚海裡喊爸爸的聲音。

仇晟:我突然想到了,我高考結束那年在海邊喊爸爸,其實是有原因的!就是初中他拉我去打拳,我去了一次就不想打了,他轉變策略,拉我去遊泳。他是個遊泳高手,經常野遊,其實我更愛跟他遊泳,因為我覺得遊泳時他好像更溫柔,很敏捷,動作很柔,很陽光,我更喜歡在水裡的他。

然後我在更小的時候,幼兒園的時候,杭州貼沙河是可以野泳的,我套着救生圈,他就跟我說我給你表演一個,遊到對岸再回來。他遊特快,我伸手想要歡呼,就從救生圈中間滑下去了,邊上的人都不太敢救,周圍一片混亂,我就溺水了,我爸當時快遊到對岸,轉頭看見我人沒了,以極快的速度,特英勇地遊過來把我救起來。

所以我總感覺,他在水裡好像是一個好爸爸,但在陸地上他就不行。

其實我這些天覺得,或者說我做完這片後覺得,《比如父子》作為一部電影來說,它拍的早了。如果我四五十歲去拍它,甚至老年的時候再去拍這個片,我覺得會拍得更好,我的情感可能更圓熟一點,來去處理這件事情。

但是作為一個實踐來說,它必須在現在完成。

第一導演:你現在拍,相對而言是需要進行一些重現的過程,你将來再拍,可以不需要再去重現這些記憶,你可以随便拍一個什麼什麼故事,但都是在拍這件事。

仇晟:是。你不是影評人,你是不是精神分析師?

第一導演:哈哈,我是媒體,不是影評人。

仇晟:基本上我把人生都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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