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寻常的,关于对话这一活动的否定或许是:“人只想听到自己想听的话”。的确,这对于那对话中的内容是一个直接的经验——一个局部,或者多段语词自身的局部性。但这里还有更多——当我在书写一段对话时,维系,或者说体现局部性是非常困难的,有时,一段言说是如此的空无,以至于对话完全是一种单纯的同语反复——只要语词之间有一个抽象的对应关系,我们就可以得到对话吗?

尽管作为一个充斥着多重对话场景的作品,刘伽茵却并不专题化这一论题——甚至可以说,对于对话本身的反思和犹疑,将在影像开端处就无处安放。因为我们首先看到的是诸个形象和场景。一个经由景别和角度上的考量,准确安放的固定镜头里,谁还去刻意解构对话本身的运作(或者说,一种解构在此如何不是暴力的)?我们从一开始就在这场交流中了。这种在先的强力将首先等同一种职业工作,每个人物都将在此展现自己的某种专业主义——以那种时刻化的精准,去将行动集中在自己法则的执行。是的,在《不虚此行》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规定,闻善将不断地遭遇他们:需要时刻在交流中留意自己的手机,并让工作通话和面对面的交谈混杂一起;需要反复论证自己亲近之人经历的具体性,并且不认可概括式的写作;甚至于,需要将自己的生命经验完全把握成彻底的释然,然后面对自己和好友们的倒计时。

闻善这一悼词写作者将面对这些法则。这当然基于一种道德,“写这个,得负责”,这个责任的实现需要持续的倾听和对话——这是必然的,他需要把悼念和追思安放,也因此需要把法则安放。所以,为了安放这诸多法则,我们需要一个场景——比如一个房间。正如这所有的法则维持着单独的个体性,维持这专业主义本身所带有的分割一样,各种人物也将住在不同的房间里:一扇窗户,一扇门及其打开方式,以及诸室内物品的摆置充斥着杂多的差异。但同样,我们也始终要去面对以一扇窗,一扇门,一些物品为起点,才得以讲述的一些事情。他可以是一个公共场所,那里将由最真挚的孩子进行回忆;可以是一个地下室阁楼,那里说着已逝和将逝之人共同的秘密;可以是一个抓紧时间驶向目的的车辆,在这种急迫中,人反而有了自己的稳定。

人待在这一隅,但因亲近之人的死亡,人不得不让这一隅开放——外来者踏入了某种原定的,闭合的家庭性中,他实际上无从安放自身,一如悼词的写作无法进行。悼词需要同一处墓地一样,有其地理位置和刻印碑文,语词需要关联生命经验和寓居之所。因此,当闻善走进一个空间时,他总是显得拘谨,因为人物的法则尚未显现出来。人物自己甚至都无法意识到这个法则,他们只能持续地行动——悼词的工作因此变成了和诸个体法则的对话,这个工作也有了自己的专业主义,亦即,写作者需要尽其所能地学会对象的法则,并在这个界限中活动,调查,收集碎片。闻善中介着这些来来往往,经历着追悼事件的人物,而他将持续在这个地带尝试安放自己。
然而,这些法则在追悼之前,何尝不处于一个神秘地带——人物未曾真切地倾听和了解过亲近的人,乃至那个几乎抛弃掉的自己。因此,与其说我们看到的对话发生在一隅,不如说是每个人物将困在自己的那个地带。正如一个人物是世界的一个局部,形象依照人物的法则把自己安放在场景中。闻善的道德中介出了这些单独的法则(具体来说,为了抵达对待死者的严肃,他首先不能预设什么严肃,而是只能将目光专注地投向那些特定的一隅,捕捉那所有的碎片),而他将这些法则一并安放在了自己的那个困境——依其编剧专业主义的指称——那是一个漫长而庞大的“第二幕”。我们无法知道这个第二幕何时结束,我们只知道,闻善携带着他的困境,在这个一隅之地待了足够长的时间。而一切人物将悉数在这个预先开始,且尚未终结的第二幕中登场。一个第二幕中的共同体,他们在不同的一隅,共同经历着悼亡这个活动本身。

我们的观看就处在这个共同体当中。我们持续听见对话,对话之间讲述故事,故事则由两方面构成:人物的回忆片段,以及人物当下的阐释。一种复调的回溯。在这复调的发展中,我们可以逐渐听见语气——自然的气息流入,作为演员技术性之间的基础调,在语词推进间敞开了自己。呼气声。这正同在那一个个被预设所排布,所挤压收缩的时刻中,本真的时间性终于浮现出来,影像从议题社会的关联中找到了自己的河流,这条河流足够干净,只有流动本身。但我们也不应当过分地迷恋这个语气,因为我们必须先承认,没有故事,没有交谈的进行(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无法听见这语气。语气并非是某个开端出就被强调出来,甚至占据主导的声场——它自身从不拥有绝对。相反,语气是一个耳朵可以直接寓居的地方,正如人物要住进房子,所有耳朵(All ears)——其实也是一种抽象的目光——需要有自己安放的一处。在我们数次遭遇那一隅之地后,语气涌现了出来,因为那诸多交流后探寻到的局部光芒,助我们照亮了这个地方:我们将看见场景展现了自己,这个展现是调度带来的变化,是拉开窗帘后出现的一些盆栽,和一个方向调错而胡乱喷洒的水龙头,变化将逐渐在刘伽茵的拍摄活动中化作光线,光线变换闪烁的形态联同火车声一起完成故事的讲述。光线可以获得自己的动态变化,这动态是语词之间的流动,气体的流动。由此,光线转变出了形态,作为那交流本身的光晕。

交流正是在影像之间,形象之间,人物因立下的法则,以及法则标画出来的局部而有了作用力,它体现在闻善工作中的阻力与亲和力中(必须回想那个场景,闻善带齐溪饰演的邵金穗到自己的房间,他需要抓紧收拾这个乱的局面,来迎接一位客人,于是两个人在尚未进入交流之前就发生多次运动的交错,闻善从房间一侧拿两个杯子倒水,却发现客厅里的那位客人已经拿起一大桶水直接畅饮,闻善又在他那房间一侧转身返回。而这甚至未曾开始对话,只有些最简单的礼仪词汇)。这个力将带来一种类型片,影像将会单纯的承接这种力,以此发展出诸多场景。我们的主人公劳作着将自己安放进这些力当中——即使是死亡这一深深遮蔽着的,作为不可理解性的暴力。而我们必须要尝试抵达理解,如同类型片作者带有美德的劳作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