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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u wunderst dich, Geliebter, an der tausendfachen你驚奇啊,親愛的,在那千重交織之中,Vermischung, die im Garten unsrer Augen sich darbietet;交融,萬物在我們雙眼——那花園中。Nennst du die mannigfaltigen Formen bei einander,你命名的那多重的形态,并列為一Hörst du die Namen, die wild und fremd in das Ohr dringen.你聽見那些狂野而陌生的名字沖入耳中。Einer gleicht keines, und dennoch ist alles von demselben Geschlechte;彼此不相似,卻又同屬一個家族;So deutet das Chorengedicht auf ein verborgenes Gesetz.因此這合唱般的詩指向一種隐藏的法則。Oh, daß ich dir, Liebster, sogleich das entziffernde Wort啊,最親愛的,倘若我能對你,立刻将那解碼的言語Hätt' einzuhaenden froh! — Beobachte nun und werde歡喜地交到你手中!——那麼你且觀察,并生成:Selbst verändert, wie die Pflanze allmählich,自身也随之變化,如那植物一般,Schritt für Schritt geführt, sich zu Blüte und Frucht bildet!一步步被引導,直到讓花與果成型!...——歌德《植物的變形》

路邊,石頭小徑旁有一大盆生長着的植物幼芽,按間隔密集地種下,鏡頭向右搖,要去見一個男人的女人經過它,在等一個女人的男人抽煙時看向它——很快,一些人走向植物旁的咖啡館,咖啡館裡面播放着各種古典樂。我們或許猜到,在這之間,對話就要發生了。

咖啡館的角落,這裡仿佛是一個獨立出來的位置,一位寫作者坐在電腦前,用文字試着描述剛才目睹的一段對話:女人和對面的男人,他們被包裹在當下發展着的鋼琴奏鳴曲中,又時刻遭受着某種過去,彼此的言說不斷留下令人難以忍受的空隙。寫作者為她觀察到的情境下了一個判斷:“他深知自己内心,藏有可怕的真相”,然後,伴随着《羅恩格林序曲》的幻想光芒,男人走出咖啡館,把玩起路邊植物的葉片——一個孤獨的人物和一株植物,洪常秀就此拍攝了一個擁有自己秘密的形象。而那位寫下文字的人,那位小說家、虛構者、描述情境的人(?),或者更恰當的說,是記錄下一隅偶然性,并提出問題猜想的人,她把文本抛向自己身旁的形象。一些故事展現出來,秘密的光芒在對話間若隐若現。不過,虛構不是獨屬于寫作者的特權。金敏喜飾演的美麗不是一個絕對的旁觀者,相反,她的觀察和虛構活動在一段時間後便會終止,因為她也要進入到自己的情境當中(也許正因如此,她才顯得有些暴躁)。她也像咖啡館裡的所有其他人一樣,會和人相遇并進入到一段對話裡,他們共同維系了一種勻速——這基于同一種結構:寫作者在邊緣角落撰寫自己聽見的對話,這和一位探險家拿起放大鏡,觀察路邊遇到的一株奇特的植物,是相似的行動:他們首先被偶然性吸引,并帶着最直接的好奇心看向它。

這注定了《草葉集》情境的特殊。文本叙述的生成或展開,不再單純是一種日記或随筆;同時,寫作也遠沒有達到文學化的想象——我們對待偶然性的方式,更像是一種關于謎題的評論(critic)。美麗收集起對話間的語氣和碎片,并把一個人物變成一個謎題,謎題帶着諸多疑問和懷疑,是神秘的,也是關聯着的線索。而她梳理線索的方法則是對偶然性的專注:她的寫作将具體映現一個人物的獨特,因此範式總在變化;在對話的間隙,她也會繼續更新自己的收集到的信息,“啊,原來這個人也是演員,……”。為了切近他人所道出的痛苦,這項工作必須以保持隐秘為原則——她在一旁靜靜地聽着,有時隻能背過身看向窗外的光線,“太悲慘了”。當然,她還是會被人發現,“你很厲害”,對方這樣稱贊——面對這樣一種對自己的評論,她卻也隻能選擇編造一個借口離開,讓那謎題般的形象停留在自己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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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光線鋪灑開來,所有人,包括我們的評論家,開始分散地走向别處,人物發展為一種花叢般的多樣性。當然,對生活,對其他人物的評論也因此同樣分散開來,沒有誰是那個中心化的,被簇擁而成的花冠,而是均作為環繞着的諸草葉。我們看不到一個真正被錨定下來的主題,一個作品自身。但影像卻也總在更新,更多的評論将湧現出來。片中的人物再度相遇,而一次相遇将引領一次新的發現和理解。小巷的拐角,一對身着韓服的情侶相互拍照,為什麼是這裡?畫外的不遠處,美麗指出那裡有一家韓服店。偶然性的發現迎來了願意去理解的人物,人物通過做出評論來理解,并帶着這種評論走向下一次相遇。美麗批評弟弟過于盲目的相信女友,仿佛也是因為自己曾看見了其他人物過去的遭遇,她的批評是曾經評論的延伸。人物帶着自己對周遭的評論行走于場景間,于是這種評論變成了自身,變成了對周遭的專注與親和——看看在一段台階上,不斷跑上跑下的池英,她專注在台階的陡峭,而攝影機也傾心于這種調度,使之同樣發展為一種評論——我們的人物在某種程度上,喜愛這裡,或者說親近這裡,而咖啡館也以《羅恩格林序曲》的重複做出回應,單純的光芒如此恰當,使場景中介了午後光線的溫和。即使你走出咖啡館,場景與人物的親和仍因為評論而不曾消逝,當美麗結束對弟弟的批評後,她又進入孤獨,在小巷間散步,之後走到一處,光線漸暗,她聽見了吉他的演奏——那是對她的孤獨所作的評論。

從附近返回到咖啡館裡,古典樂的推行是奇異的在場。每一曲的力量都顯得不可忽視:這裡絕不是那種如窗邊紗簾般的輕微拂動,而是高度介入了觀看,在觀看中維持樂曲選擇本身的浪漫主義式光芒(也的确是一種先驗意義上的光線)——直接的朝向永恒的美好理想。然而,當人們開始對話時,容易談起一些悲傷的事情:一個朋友,一個親人,甚至是一個過去的自我的死亡。永恒美好的情感光芒中,一件不可挽回的事情被提及,于是人們試圖做出哀悼的姿态,他們低頭不語,讓音樂填滿自己周遭的空隙,我們知道目光已經來到了更加遙遠的地方,咖啡館外的某處(有時候這些對話也會讓咖啡館變得不像咖啡館)。在這空隙中,人物想要沉浸在自身的情緒當中,而他們又總是被打擾,被一種常規化的,滲入周遭的東西——一種反諷,它意向瓦解那些沉浸中的姿态,并同時在這種批判中給出另一個驚異的方向,并依其調性而将情感碎片彙往那個方向。因此,這裡的反諷并非意在破除所有的嚴肅,相反,它構成着一個堅實的主體,對間隙的知覺中因此不斷生成出一條岔路,一種新的不确定性,影像的主體在這種岔路口處停留反思,而不是急于向前——這樣,它尚不會封閉,而是再次擁有了中介偶然性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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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性流動着的時間裡,人物總在評論,而因此我們發現,每個人也都擁有着秘密。而ta因此,也将迎來命運的風暴,他們會被迫承受——那些嚴重的,殘酷的指責:“因為你,她才會死的。”給出的回應隻能是無力的,應激的“你怎麼能對我說這種話”。這令人崩潰的命運來自曾經的死者,如今在自然界中顯然是一具屍體,埋藏在土壤之下。人物攜帶着的秘密與這樣一具屍體的恐怖高度親和。而場景以這樣的形式承載不可見的秘密:人物的形象,身體,逐漸地在白牆或者窗戶映上影子,這影子與場景分離,也與其他人物分離,一個個體實實在在地處于那個反諷構成出的岔路口,在這裡,我們迷茫着。在這個意義上,《草葉集》的拍攝首先是尋求奇迹的禱告,它朝向在路邊相遇的,偶然的生命體——那名為“過去”/“回憶”的,已經固化到和屍體毫無區别的無機地帶,幾株植物嘗試在這種自然中重新生長,抵達有機生命。這一生命體的行動有自己的自信,它吸納虛構和故事作為自己的質料,強力因此從影像本身的流動中發展,牽引一株幼芽張開自己的葉片——一如葉片變得更長、邊緣形成鋸齒、分化出尖端與片段。植物的秘密從核開始,節複一節的上升,暴露着那孩童般的生長沖動——我們因路邊的圖像好奇,而正是那悲傷的事情,啟示我們更加堅定好奇和預感。而形态總是在一片片葉子的生長中逐步達到更高的規定,你終會發現每一片葉子都不一樣,正如一處場景的明晰,總是在下一個場景當中得到真正的确證。

一個場景的形态分化出來,我們發現場景的形态則是那種岔路口的形态,一個點分化出多條支路。為了看清這個岔路口的樣貌,就像看清葉片自身的筋脈,刻痕,我們需要等待和遇見新的東西。岔路分出幾道小巷,小巷會連通至一間韓服店,書店,或是一家特别好吃的餐館。人物的掙紮和孤獨變成了對道路的矛盾糾結。而評論,那是遇見圖像,并以某種形式來構成出一種圖像的活動。它會形成某種對應,但更多,更重要的是在下一個時刻映現出那相關聯,又完全不同的内容。人物需要評論,這是一種呼吸法,它在光線中确立一個擁抱偶然性的姿态,個體的形态。個體逐漸走向那個圖像,那個圖像可能有兩個人對話,也可能是單純的一道風景,而圖像本身的個體性也因此生成出來,兩個人是彼此之間交流的個體,而風景贈予目光以獨特的直觀——圖像得到更新。因此評論保持緊密關聯,因此人物總在交流,即使讓人逃避,悲傷,憤怒,但這是日常,這是我們看見的諸圖像。光線離開,夜幕宣告傍晚時分來臨,我們的目光離開了咖啡館,來到外面的小巷散步,再回到咖啡館時,我們卻看見了所有出現過的人物,所有的圖像,而那時已是黑夜,個體性在黑夜的環抱中真正醒來。那過去的午後光線也因此更加明晰,我們将直視咖啡館外,道路一旁的那株草葉,為其繁多的,有機的形态做出描述——這也是對所有個體所處的點位的構成,是路口以及路口的諸多可能性。就這樣,一個故事被活生生地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