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戈達爾的那部遺作——《劇本》被看到前,我從未在意過《德國玖零》,直至《劇本》裡展現的其中的一個片段:兩個男人,都糾結在窗戶旁,嘗試和屋裡的女人道别,他們的對話,先是借他人之口說出的“明天,我的天使”,随後是肖斯塔科維奇奏鳴曲的演奏。“賦格的藝術”是絕佳的命名,正如晚期巴赫那徹底将賦格推向極緻的探索,這個段落亦是展現為一種複雜而精巧的協律。

但随後進入了大段的手帳圖像,我不再關注協律,而是注目在了這些塗抹。随性創作中的秩序,契合着對于晚期戈達爾的想象———一部晚期戈達爾電影,何以如此笃信地說出這些?如同所有曆經長期生涯的創作者:如果他願意,可以保持着單一的輝煌的形象維系自身,變成文化工業中逐步固化下來的部分。但這從未适用于戈達爾。當我們給他劃分階段時,将總是立于堅實的根據,或者說,立于那些明确而決絕的斷裂之上。
因此,一部戈達爾影像可以被安放于創作者自身的曆史當中,在此獲得一個更明确的位置——這也會讓它與其他作品發生關聯。毋甯說,我們遭遇到的每一次戈達爾,也許是驚異,抑或困惑和反感,但他們都不會是偶然的,而是恰好地在一個時間節點看見。正如《劇本》被公之于衆後——這個事件對戈達爾已死之斷裂的再一次具體化,才使得我和《德國玖零》相遇。
Allemagne neuf zero,一個被拼接起來的詞組。關于德意志,不是German,也不是Deutschland,而是一個法語,用于描述聯邦的邊緣地帶阿勒曼尼(Alemanni),日耳曼的一支——這曾是和法國僅有的交集與接壤,而法語當中也因此,反而貯存了一個正統的日耳曼語(相較之下,German則是羅馬教廷命名的,為拉丁語)。傳統的考古學必須到此為止,因為我們已經看見的是,Allemagne變為一個碎片般的詞語,它不代表中心,卻被堅持用來命名德意志——哪一種德意志?90。我們并不知道是什麼日子。這隻是一個數字。
一個殘缺的,未構成國家的區域碎片;一個空浮飄蕩的,未被賦形于固化的曆史質料的數字——兩個殘缺空浮的詞進行組合,這就是這些影像的名字。作為這種簡單的,也是最初的能指,一種殘缺的碎片被直觀,同時也将在影像的開端被确認。我們看到的表層相當統一,卻也簡潔。自岸邊的枯樹,那凜冬時分掉光所有枝葉的殘枝,作為最暴露的線條分支延展。綠色,但是更深的墨綠,裹着泛白的冷調。也因此,天空和白牆,也都爬上如苔藓的綠,它們爬至完全的晦暗陰影處,被遮蔽,卻又在陰影邊緣顯露。一如那肆意展開分支的樹——這種綠色的源頭,它和霧氣一樣彌漫開來,而僵立在圖像中。這讓綠色顯得恐怖,至少,它并非我們熟悉的那種生命直接性,而是被摻雜了許多灰色。影像由此,以那個殘缺的名字,描畫出了一個德意志的廢墟。


因此,“哲學是用灰色掩蓋灰色”,在人物的意志持續運作中,我們看到了立場的真正構成(盡管這句話很早就在影像中說出,但它還需要更多時間),即這樣一種影像生命:它不再虔信綠色,簡單直接的綠色,形同電影史上多次被拍攝的密林。戈達爾認為,要想再度找到綠色,你必須經由灰色,于是德國的城區和園林都是那樣摻雜着灰色。而這種綜合的墨綠,注定了如同屍骨遺骸般的黑白影像将會顯現——當我們再次回到墨綠中時,便會覺得那裡已經被這些骨灰塗抹過一次,灰色塗抹灰色,被凝固的東西被再度凝固。
如果有人在這樣的廢墟中抱怨,時間總是不夠,那他反而是幸運的。因為廢墟裡填充着有限的時間,但我們無人真的可以去衡量它,因為不存在一個标尺——或者說我們的人物都無法信任當下的尺度法。而那些匆匆走過的常人,将體驗到一種無限的時間——可稱得上惡的無限,它隻是讓人沉溺的幻覺,不提供任何真正的現實。因此,廢墟在開端處提供了一種靜谧的凝滞圖像。而戈達爾的勞作——那些看上去不得不這樣放置的圖像,内在論述着對這一種觀念的反抗,那種僅僅安居于官能直覺中的時間。《德國玖零》最終仍有運動,它堅實地于灰色的進程中給下一種判斷,那就是時間亦需要行走,需要“把頭倒過來”,用上雙腳走路——不論輕盈抑或沉重——去将步子拓印在質料上。這種活動讓質料在普遍的行走中逐漸塑形,一個影像時間的身體。基于這樣的身體,影像才可以觸碰——直接地觸碰,那統一的,一切的自然。或許(也可以說必然)日出會是黯淡的,但光線已然清晰可見。
所以,請再一次看向那些漸次出現的詞語吧!畢竟我們本就擁有惡無限的時間——再一次地,一如樂曲終章的演出,一切思辨中的存在者都将受到鼓舞,喊着“Encore!”:以撿拾起這些碎片的方式,再度走向,構建觀念之中心。于影像之間觸碰的質料、思想的道出,還有輕輕的,不帶目的地承載它們的時間——此地,一個詞語好像一個孩子,ta來到一顆樹下玩耍,ta圍着它跳舞,站在它的枝桠下躲雨,或是乘涼時進入酣睡。而終有一天,他會聽到這棵樹的故事:相傳這棵樹裡曾有一位國王藏身,如今它的樹皮下或許仍居住着神靈,而樹的遙遠處,那守護城堡的巨龍,實際上就是等着我們變得勇敢且英俊的公主的化身,騎士們向西方行進。它了解了這些,然後一個微弱的感召,一個聲音在腦海裡浮現——一個詞語被說出來,詞語變成詞語,它決心走向語言。于是每天,它的目光都盡全力去吸納曆史的塵埃,這些塵埃彙聚于它的眼中,想哭的時候就會立刻哭出來,流很多很多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