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群人當中——可能是一場舞會,可能是在銀行或者商場裡,或者一場示威遊行。不論如何,你發現自己身處其中了,而這似乎首先是不可理解的。這将伴随一種素樸的共同體認識(懷疑?):一個人如何走向一群人,這一群人曾經又何以聚到一起。正同缇雅娜 · 泰勒所飾演的那位革命者,她的身體牽引着落日的餘晖,姿态隐秘而又不乏力量。我們在一開場就進入個體的強力中,并很快朝向一個組織彙聚。

一個組織,或者說兩個彼此之間對立的團體,在影片中不斷試圖确立各自的力量,并由此為自己标榜上諸個名号。也許這是讓人立刻感到幼稚的,但力量始終在推行着,破壞行動和搜捕行動接踵而至,PTA的場面調度将不斷為我們找到——抑或說,調試觀看的位置,這使得我們看見了大幅的奔跑或有力的行走(以及奇特的,如來回的滑闆),這些單純直接地運動将快速彙聚向組織中的協同配合,一如那些分工好的站崗放哨或轉移注意,交鋒中的瞄準線分配,乃至逃亡中的分類整理。總有人在扮演一種角色,而ta們也總是處在自己的忙碌中。

但這似乎太多了,也太密集了,我們很難在這裡下一個判斷,或者真的确認我們喜愛什麼東西。毋甯說,這就是将我們快速放進一個共同體的感受:當我們反應過來時(甚至這個時間都不一定有),我們已經在這裡了,我們可能會在這裡看見一個極為特殊的人,ta令所有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聚焦;我們也會看見一群人有目的的運動,盡管其中的過程顯得神秘,但産生的力量足以被直觀到。因此,開場,在一切逐漸展開之時,我們是一種失憶的觀衆——這種失憶在于無法回看,那高強度運作的速率阻擋了一切回溯,場面以其密度直接地來到我們的目光中。

當然,你後面還是會想起點什麼,女權主義,後殖民批判,以及壓迫這一切的警察國家。但我們似乎也僅限于想起,僅限于把形象做一個單純的對應和關聯——這隻構成了一個圖像,而接下來,圖像将持續運動,并在圖像間交彙着。如果有一種評論想要切入這場看似直接關乎意識形态的戰争,那麼評論者也必須描述那特定圖像的所有運動和關聯。但這種描述如何是《一戰再戰》,而不是其所處點位的自說自話?反而我們可以先初步認同一些對本片的批判,即PTA的寫作,乃至品欽的寫作都并未對社會結構性的把握做出什麼貢獻——的确如此,也正是如此,我們才必須回到那諸人物和團體的力量中。

一個關聯明确符号的圖像,它在此将受到一視同仁的待遇:被拉入這個共同體中,而這個共同體又擺放了更多這樣的圖像。因此,當我們論及密度,論及這一切是如何讓人應接不暇,仿佛自行運轉的時候,可以理解成一種方法論:圖像的擺放開端恰恰是一片混沌,PTA拿起華納提供的一個巨大的包裝袋,這個袋子裡面裝着他劇本裡面提及的一切局部——接下來,需要擺放和規整這個包裝袋裡的一切質料:這首先并非是結構性寫作的邏輯,而是裝拼樂高積木的邏輯,你需要選好地塊,搭建那一個個預設好形式的房屋建築,并把穿着對應服裝的小人擺放進去,甚至讓他們做好一些動作。将這個邏輯鋪設在對影像的觀看中,将驚人的讓那些碎片浮現出來,一些刻意編織的暗号被用來進行某種緊迫的秘密通訊,而其合法性又快速被打破,或者經由一位組織内人員,發展出和語詞糾纏的喜劇;而關于團體的規則,革命者需要的隻是黑衣和面罩,以及手槍燃燒彈,而監管者則反複精心裝點他們的會議地點(聖誕式的,乃至現代主義的),并統一正裝。而信任裝置,那難道真的不是一個兒童玩具嗎?這些服裝和道具的規則,隻是關乎是否持有:你必須持有的是我們這邊的道具。如同你必須看和你6、7歲的小夥伴一樣的動畫片,玩一樣的遊戲。而角色并不像是有什麼具體而堅定的理念,反而是被給予了這些道具,在使用他們的過程中被迫走向了那些活動——每個人身上的暴力也源自這裡。所有人都對自己所處的遊戲無比較真——他們不存在什麼優雅,而是過分地看重其中的輸赢。

這些規則構成了不同共同體,我們因此看到了關于他們的各種表象,以及他們的追求和努力所朝向的,愚蠢的膚色規章必須奉為至高,荒謬的榮譽也可以捧若至寶——這點上你無法懷疑西恩潘表演出的興奮和渴望。而另一邊,那個似乎傳遞着某種左翼理念哀歌的代号“法蘭西75”,甚至可能都與68五月毫無關聯,而是指向PTA自己成長的70年代美國,在那時,承接歐洲批判思潮的反主流導演和“隻想做出世界上最好看的類型片”的電影小子們共同霸占一個市場,一個美國——有趣的是,對這個時期的暢想,其實首先并非是拍攝形式理念和内容指涉的讨論,而是人與人的關系:奧爾特曼的作品和《大白鲨》同時出現在影院,《出租車司機》本來則有可能由德·帕爾瑪執導而非馬丁斯科塞斯,德尼羅将不再飾演Travis,改為原定的傑夫 · 布裡吉斯......這些僅帶有一個人名和一個片名的讨論,正是影迷群體開始的樣子。也許,是的,電影再一次地不關乎驚異的變形,而是複又回歸了八卦和小道消息——一言以蔽之,人際關系。

而當一個共同體不斷以其速率,在大熒幕上頻繁運動時,我們也應當看到,盡管有着這種強力,但在調度中,每個局部反而更加成其自身——這首先就基于積木般的裝配搭建邏輯。一切對影片的反對和認同,都将基于一個局部如此清晰地運動,所以将其錯認成獨斷的符号的情況,也一定會發生——這是《一戰再戰》給出的讨論空間,他的可能性的确并非某種遐想式的,而是讓評論家得以在一個先決的立場中歇斯底裡,一如每個片中人物帶着自己的法則,因憤怒或不安而顫抖。共同體早已到來,隻是我們需要一場接一場的鬥争去理解它。

所以,不妨再一次看向保羅·托馬斯·安德森的成果吧——他制作的這一部類型片,這一部将一整個共同體上升至熒幕,上升至動作場面和情感橋段的電影,我們實際上在這裡找到了諸多去中心化的地帶。面對這一切皆可見的場景,對于所有可見物的拍攝,PTA保持的卻是面對不可見者的審慎,于是,那些不同形态的運動線清晰顯現,線與線交織于這對父女,薇拉和鮑勃,一個被各組織的力量強制帶到确定的目的,卻又因此而始終迂回踱步,和一個隻錨定了一個特殊的人的追尋,目的地由此總在變化,總在兩點間的直線旁做出繞行。他們的運動反複交錯于直線和曲線的特質中,因此來到了所有共同體都無法觸及的地方,最終相會——在一部共同體的類型片裡,這最終被論證為了抵達情感的動态。目光在這樣一處看見愛,于是,我們開始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