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母女关系
在外流浪十几年的吉普赛女郎,连轻佻也是美丽的。朱唇皓齿,微卷短发,明晃晃的黄色连衣裙,同样明晃晃的黄色轿车,以及被美其名曰为“阅历”的一身风雨。
是十来岁的女孩所能幻想的,女性最美好的样子罢。
何况这样一个女人是自己睽违数年的母亲。
张爱玲在「小团圆」里也写过这么一对母女:九莉年幼时,母亲蕊秋出国游学,数年后归来,在九莉眼中,母亲不同于娇蛮的姨太太,不同于阴沉的继母,不同于任何一身俗骨的市井男女,母亲是完美的,甚至母亲后来选择与父亲离婚,也是值得骄傲的“现代化”。“九莉现在画小人,画中唯一的成人永远像蕊秋,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蕊秋是九莉的太阳,或是,对蕊秋的幻想,是九莉的太阳。
如今我们轻而易举可以考证出,蕊秋与九莉这对母女的蓝本,其实是张爱玲与其母黄逸梵,而在张爱玲“崎岖的成长期”里,对母亲的幻想,也是寡淡又荒凉的生活稀缺且宝贵的缀饰:“她曾经在海外壮游,在崇山峻岭上长啸,在冻港内滑冰,在厂座里高谈……”
“我一直是用一种罗曼蒂克的爱来爱着我的母亲的。”张爱玲如是说。
这句话,或许也可以作为水青对曲婷态度的一个注脚。吉普赛女郎流浪归来,住在童话里Alice的兔子洞,忽然入侵你贫瘠的生命,不会念叨你的成绩,不会干涉你的人际,不会因为你迟归而呵斥你,吉普赛女郎开着黄色轿车载着你与你的朋友在隧道里疾驰,你们唱着歌喝着啤酒,从前对你态度冷淡甚至轻蔑的朋友在你耳边低语羡慕你有这样一个母亲。你给我一场罗曼蒂克的幻想,我还你一份炽烈而赤诚的“罗曼蒂克的爱”。这种幻想,这种爱,无用,但对自幼缺少关怀的水青而言,是珍贵而不可或缺的。
「兔子暴力」的这对母女,与「小团圆」的这对母女,后来的命运相同也不同,相同的是,母亲美的面纱被撕开,狼狈不堪,跌落神坛。不同的是,九莉选择溃逃,而水青选择捍卫。水青成为捍卫者,而曲婷成为被庇护的对象,母女关系错位倒转。一场计划并不周密的绑架案,两百万,来换母女二人一场罗曼蒂克的幻想。
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不,我愿意,为捍卫我的幻想,做任何事情。
意象:废弃的戏院,以及青春痘般的城市
戏院是梦幻,而废弃的戏院是梦幻的残影。流浪归来的曲婷,在一个青春痘般的城市,栖居在一个梦幻的残影中。
一条长而曲折还黑黝黝的甬道,灯逐盏逐盏被打开,最后来到舞台上,仿佛童话里的Alice进入兔子洞。如昼的暖橘色灯光下,一张贵妃椅沙发,一盏有流苏的落地灯,雕有繁复花纹的床头柜,甚至床头柜上还有个浮雕的高脚果盘,甚至地上还铺了地毯。灯光所及之处是金碧辉煌,大概是巴洛克风,洛可可风或是波西米亚风,总之斜倚在贵妃椅上的曲婷显得慵懒、优雅又贵气。而灯光之外,是破败的舞台,蒙尘的座椅,以及简陋的幕布。
水青在台下凝视着曲婷,后来老杜也在台下凝视着曲婷。人生如戏,曲婷把自己颠沛流离的人生排练成了一出光芒万丈的舞剧,演绎着一个吉普赛女郎自由的前半生,受教于来自捷克的舞蹈老师,为梦想流浪他乡,成为舞团里众星拱月的舞蹈演员,如今衣锦还乡,即使在烟火气扑面而来的米粉摊子旁,曲婷仍是抽着烟斜靠在密布蔓藤的矮墙上一个格格不入又惹眼撩人的存在,仿佛正对着虚无中的相机镜头,在拍摄一组画报。
当曲婷被老杜强行带离戏院,离开舞台,对曲婷的祛魅与解构才正式开始。当灯光熄灭,舞台暗场,滤镜破碎,曲婷也不过只是个卑微的、怯懦的甚至有些愚蠢的女人。从一开始一口软糯又甜美的普通话,墨镜遮脸,穿着明黄色的连衣裙,踩着高跟鞋,再到后来拽着水青从宾馆逃出去时蓬乱头发、赤脚、衣衫不整、东西洒落一地的狼狈,以及片尾处搂着水青四川方言的告白,片头倒叙坐在马路牙子上歇斯底里的嘶吼,面对警察时的颤抖。曲婷的慵懒、优雅与贵气仿佛轰然坠落的幕布坍了下去,浮出地表的是一个被凝视、被侮辱也被损害的女性崩塌的人生。
众生皆苦。这样的人生是曲婷的,也是水青的,金熙的,马悦悦的。码头边的废旧沙发是水青的溃疡,浴室里的自残是金熙的伤疤,父亲则是马悦悦的隐痛,女孩子们放孔明灯、追逐、排舞、拍照,光芒万丈,却又自怀心事,咀嚼着人生的千疮百孔。
主题:多义性与可能性
导演申瑜在专访里讲自己是“故事先行”,“故事先行”必然导致的是主题的多义性与可能性,故事放在面前,任你如何解读,「兔子暴力」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是错位倒转的母女关系也好,原生家庭也好,成长的隐痛或是女性视角女性生存女性命运女性关怀,没有标准答案。
世上有两种审查,其中一种审查,是我们无可奈何又无法规避的,只能以片尾字幕来应对,除了略显突兀之外,倒也没什么。而另一种审查,却逐渐蚕食文艺创作的生存空间,也逐渐消蚀着纯粹的美,而最可怕的是,这种审查来自民间,自发且自觉。
小说是虚构,电影也是虚构,生活是虚构的基石,而虚构是生活的衍生也是它的再创作,它不是纪录片,不必也不该被与现实羁绊。小说/电影中虚构的人物,也没有必要接受道德的审判甚至道德的绑缚,曲婷是曲婷也只是「兔子暴力」里的曲婷,水青是水青也只是「兔子暴力」里的水青,金熙马悦悦以及马悦悦的父亲,他们只是「兔子暴力」里虚构的人物,是黑是白还是灰,在片尾暗场的一瞬间,故事已经完结。故事是故事,而现实是现实,故事没有颠覆现实的力量,而你的三观,不会因为一个故事而成形,也不会因为一个故事而摧毁。
坏人没有苦衷,好人没有阴暗,非黑即白的二极管思维所导致的自我审查,才是“故事先行”乃至文艺创作的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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