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活——生存——毀滅: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患有先天性心髒病,有一身觸目驚心的疤痕,挎着破舊的編織袋,佝偻着身子沒入烏泱泱的人群,被挑揀、被嫌棄、被讨價還價,這是葉曉霖的“活着”。

患有小兒麻痹,一條腿不良于行,一頭蓬亂又油膩的長發,邋裡邋遢,守着一個即将或已倒閉的動物園,陪着一頭老獅子,遊手好閑,沒有正業,這是馬德勇的“活着”。

患有中風,癱瘓失能,不能言語,被潰爛的褥瘡日夜折磨,所謂的“自尊”退化為墊上尿墊,換上尿布,他可以無誤地排洩在上面,這是馬山的“活着”。

困在數尺見方的鋼鐵籠子裡,焦躁地低吼、轉圈,吃從栅欄外遞進來的生肉,蜷伏在栅欄裡,望着外面光怪陸離的世界被欄杆切割成無數長方形,這是獅子皮皮的“活着”。

衣冠楚楚,事業有成,煩惱着卧病在床的父親誰來照顧,他的爛尾樓什麼時候才能處理,這是馬泰婷、馬泰安的“活着”。

有人活着,是生活,有人活着,隻是生存。莎翁的靈魂叩問,演變至今已成為新的命題:生存、生活,還是毀滅?而對它的回答,大概也正是電影「長夜将盡」想找尋的答案。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求生,懼死,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我們的祖先尤其是這樣,也許正因如此,在我們的文化、我們的語言裡,對于“死亡”的諱飾與避忌,比比皆是。從書面語中的“崩”“薨”“殁”“去世”“仙逝”,到宗教文化中的“圓寂”“羽化”,再到方言中的“沒了”“老了”,無一不是“貪生惡死”心理的折射,雖有莊子“未知死,焉知生”的豁達,但終究“固知一死生為虛妄”不為大多數人所接納。現實中的死亡,除了極少數猝死,大多狼狽不堪,尤其是病死,林奕含寫:“所謂死亡之路,不是電影裡那樣,晴雲樣的白枕頭、白床單,床頭香水瓶似的藥罐,說完一句優雅而智慧的話,一隻手撲通掉出被單外。真正的死亡之路,一張病危通知引領你走向下一張,一路消毒水如雨,灌溉出五顔六色的藥丸,一顆藥丸落下地,抽長出更多、更缤紛的藥丸,很多吐物、膿血、屎尿,太多的眼淚。”

「長夜将盡」不是“晴雲樣的”電影,它是粗砺的,也是殘忍的,它撕開“所謂死亡之路”霧數不潔的本來面目。“死亡之路”是什麼?是粗沉的呼吸,是虛弱的呻吟,是潰爛的褥瘡,是無法自控的排洩物,是管子插入周身每一處孔隙,是一把手術刀粗暴地把身體打開,是至親之人的竊竊私語“不救了”“放棄了”“你來照顧”“我管不了”。

馬山的人生是一棟爛尾樓。他曾意氣風發,開礦,當礦主,在征服自然的同時也攫取财富;他曾在時代的風口浪尖上勇立潮頭,開發房地産,即使生意破産,血本無歸,仍然懷着“東山再起”的幻想;他嫌棄兒子的生理缺陷,他鄙視兒子的一蹶不振;即使中風癱瘓在輪椅上,仍然固執地守在爛尾樓裡,呆呆地盯着電視熒幕上的國際新聞:“好奇号”火星探測器發射、着陸。年輕的人類還在征服宇宙,而他卻已成為籠中的困獸,他的孫子孫女站在他面前肆無忌憚地嘲笑他失禁,他的兒子不耐地把浴巾擲在地上,他光着身子坐在輪椅上像待宰割的羔羊,體面與尊嚴像被剝奪的衣物。他不再有能力、也不再有資本去征服什麼,去攫取什麼,他唯一可以的,是用顫抖的手指揿動電動輪椅上的按鈕來到浴缸旁,一頭紮進水裡,結束這爛尾的一生。

失能老人的生存困境是一把匕首,尖銳地刺破人性的冷漠,葉曉霖在毒殺每一位老人時吟唱的搖籃曲則是一把鈍刀,反複淩遲着生命的虛無與荒誕。人生的虛無在于它的來路與去路相仿,初生的嬰兒無力馴服四肢,不能掌控排洩,啼哭、嗚咽與呻吟是他們唯一與外界交流的方式,脆弱的脾胃隻能消化流質,與垂危的老人何其相似,所不同的是,人——大多數人在父母的珍視與呵護中來到人世,被善待,被無微不至地撫育,卻往往孤獨地、潦草地,甚至狼狽地離開。死亡剝離了人一生的榮光,侵蝕了人一生的體面,褫奪了人一生所擁有的一切,包括你自以為忠貞的、永恒的、無條件的、毋庸置疑的愛。赤條條地來,赤條條地去,人生還不如飛鴻踏雪泥。人生的荒誕在于,溫柔地唱着搖籃曲,輕拍着肩膀安撫老人的是個殺手,殺手把老人送去死亡的彼岸,卻使他們在長久的身心摧殘之後體驗到生命最初的溫軟,疲憊的旅人在跋山涉水之後,終于邁上歸途,可它終究不是來時路。

電影的前三十分鐘,或是四十分鐘,失能老人生理上、精神上的痛苦層層累疊,斷斷續續地折磨着每一位觀衆的神經,我想到張愛玲「半生緣」裡的句子:“長的是磨難,短的是人生。”當觀衆的情緒終于在馬山被救出浴缸後的哀嚎聲中被徹底引燃,下一秒鐘,鏡頭切換,馬德勇讪讪地問葉曉霖:“他這是想尋死,還是口渴了?”荒謬的幽默将沉重與悲怆消解,好的故事叙述永遠克制而有分寸。

人生亦是如此,自溺的無病呻吟終究是少數,大多數人過着的,也不過是這樣一種沉重、悲怆卻又摻雜着荒謬的幽默的人生。

二、共犯——同類:“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

葉曉霖作案的手段很簡單:勺子壓碎安眠藥,摻入粥中,給老人吃下。老人眼望着葉曉霖在粥中摻了過量的安眠藥,卻并不拒絕,也不反抗,甚至是興奮地吃下去。老人昏睡後,往心髒部位注射農藥。過一會兒再去觀察,如果還有氣息,便用枕頭捂死。破綻百出的手段,卻從沒被雇主懷疑過。雇主從不懷疑,即使懷疑,也隻是懷疑自己的同胞兄弟姐妹,他們倉促火化老人,他們一文不少地給葉曉霖結算工資。

技術拙劣的殺手之所以能夠成功,是因為有心照不宣的共犯,或說,是因為殺手審慎地挑選了共犯。“你家老人的狀況你也知道,萬一出現什麼意外,你要按足月結算我的工資”,葉曉霖這句近于詛咒的話其實相當刺耳,她在前一戶上工不足一月,所照顧的老太太便猝然離世,這樣的“前科”也很晦氣,隻有渾不在意老人死活,甚至内心巴望着他們快死的雇主,才會有意無意忽視這句話中的不祥與危險,欣然應允。這句話不是計較得失,不是求财逐利,而是一面照妖鏡,映射出雇主“借刀殺人”的邪念。

在葉曉霖挑選的所有共犯裡,馬德勇最與衆不同。其他人巴望老人死,是煩了、倦了、嫌棄了,馬德勇不是,相反,在他的姐姐弟弟對着父親痛苦的呻吟袖手冷漠旁觀的時候,是他先進入病房,給父親擦洗身子,換下髒污的尿墊,如果不是馬山抗拒,他并不介意照顧他,給他養老,他對人是這樣,對獅子也是。他守着皮皮,一頭相當于人類年齡八十歲的老獅子,他告訴葉曉霖,他甯可殺了這頭獅子,也不想它被送去馬戲團不得善終,隻是他下不了手。在這一瞬間,葉曉霖發現,他不是共犯,而是同類,這個男人與自己一樣,憎惡毫無意義、毫無價值、毫無體面與尊嚴可言的“生”,他們渴望毀滅,他們渴望終結。

所以她吻他,吻的卻又不是他,她吻他與自己相近的靈魂碎片,是長久的孤獨與壓抑後的宣洩與釋放,是“我認出風暴而激動如大海”。葉曉霖脫掉層層包裹自己的襯衣、外套,赤裸裸地面對馬德勇,坦誠交出的不隻是身體,還有心靈。她用平淡但誠實的語氣給他講了一個乍一聽平平無奇,實則充斥着各種驚心動魄的暗喻的故事,隐晦地坦承了自己在幹什麼,出于怎樣的心理動機。她告訴馬德勇心髒的位置,刀子怎樣傾斜才能精準地插入肋骨之間——獨行的野獸找到同類,決定把自己命運的一部分交給它。她拒絕在馬德勇的住處過夜,她迫不及待地回去“我有我的事情要做”,她在離開之前問他:你開心嗎?

葉曉霖想問的是:你下不了手,所以我為你殺了你的父親,你開心嗎?

而馬德勇聽到的卻是:睡了我,你開心嗎?

所以他回答:開心,這是我媽死了之後,我最開心的一天。

(這是什麼地獄笑話><)

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是葉曉霖自欺欺人的幻覺。人如其名,但馬德勇這個人卻恰恰是他姓名的反面,沒什麼德行,當然也沒什麼勇氣。他飼養羊駝,羊駝死了被拉去投喂獅子,于是他“四舍五入”向葉曉霖自稱是獅子的飼養員,大概因為飼養獅子比飼養羊駝更具挑戰性,更能顯出自己的厲害,可是怯弱的羊駝終究成不了威風的獅子,腿腳不便的馬德勇隻能窩在沙發上觀摩一檔類似于「男生女生向前沖」的綜藝節目,節目裡健壯的男子邁開長腿攀爬、跳躍、飛奔,跨越水陸障礙,摔下去又爬起來,演繹着他理想中的生存狀态。

葉曉霖離開後,馬德勇痛飲、他狂歡、他宿醉,沉浸在“我喜歡,我得到”的快樂中,我很好奇他是到什麼時候才終于不得不承認,葉曉霖“你開心嗎”并不是在詢問方才床笫之歡到底有多“歡”——也許是聞悉父親死訊的一瞬間,他直面了葉曉霖的殘忍,也直面了自己的殘忍。這一瞬間的“直面”令他嘔吐不止,他低下頭去吐,去哭,鏡頭再次切給電視熒幕上的綜藝節目,選手終于沖關成功,攥着拳頭仰天長嘯慶祝,折射馬德勇此時他自己也不敢正視的内心。

父親死了,馬德勇分到一部分财産,他拎着一袋子現金去找葉曉霖,要把分到的财産給她,勸她“别再幹這個,這個不好”,他也在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地說服自己,葉曉霖殺人,隻是為求财,為了白賺“不足一月,按月結算”的這部分工資。葉曉霖的反應自然是憤怒,但這憤怒卻又不是所謂“被金錢羞辱人格”的憤怒,而是遭到“同類”背叛的憤怒,她質問他:你怎麼會什麼都不知道?你不是都知道了嗎?

——你是共犯,你是同類,你默許了一切,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我相信這一次馬德勇終于聽明白了葉曉霖的問話。他确實知道,他望着葉曉霖在他面前把自己盡數剝光,卸下僞飾,他其實知道葉曉霖是什麼樣的人,也知道葉曉霖将要幹什麼,隻是他本能地拒絕去面對,他放任自己沉浸在一晌貪歡的快樂裡,不去想,不去細究,因為一旦想了,細究了,便不得不面對——他的父親生不如死,而他希望他父親死,他想殺死注定不得善終的獅子,他想殺死他的父親。他若沒想過,便不會在警察激将“你是葉曉霖的共犯”時忽然情緒失控,揮拳蹊徑,他若沒想過,便不會在葉曉霖喃喃低語“你應該殺死TA”的時候下意識地接一句“殺哪個?”

殺哪個?殺獅子皮皮,還是殺他的父親?

他在某種意義上确實也算是葉曉霖的同類,隻是比葉曉霖懦弱太多。直到葉曉霖輕蔑地擲下一句“有活路的人,你就好好活下去,我不一樣”,然後轉身徑直面向警察,他才終于“勇”了一次,他拔刀,紮向葉曉霖先前給他指過的部位,企圖在葉曉霖被逮捕、審訊、判決、關押,在她的尊嚴被徹底打碎、被肆意踐踏之前,殺死她,了結比人生還長的磨難。

像葉曉霖殺死他的父親一樣。

三、葉曉霖:搖搖欲墜的冰山

葉曉霖是一個很适合用海明威的“冰山理論”來闡釋的人物。冰山之所以壯麗,是因為它隻有八分之一在水上,剩下的八分之七,是想象,是經驗,是因為未可知而越發神秘莫測的一種吸引力。葉曉霖從何處來,有怎樣的過去,身上疤痕的來曆,殺人動機,甚至包括姓名與身份到底是不是僞造的,一切未可知,一切不确定。然而正因如此,觀衆才能調動自己的經驗,去想象葉曉霖身上的每一道長長短短、大大小小的傷疤所關涉的痛苦,每想象一分,這個角色便豐盈一分,也厚重一分。觀衆當然會喜歡葉曉霖,因為,觀衆在電影這短短的一百二十分鐘裡,與主創一樣,參與了對“葉曉霖”的構造。葉曉霖不僅是導演、編劇的,不僅是演員的,還是我們所有人的“葉曉霖”,或多或少,我們會将一部分隐秘的内心,投射到這個有故事,但故事又語焉不詳的女人身上。

葉曉霖出場後有十來分鐘始終沒有正面鏡頭,八分之一浮在水上的冰山,是微駝的背,是舊編織袋,是胡亂紮成一束的低馬尾,是碎花襯衫、暗色花紋的絲巾、不完全合身的大衣,以及落伍過時的窄腿九分褲,是幹淨的聲音,低低吟唱着輕柔的搖籃曲,與此同時,針頭被猛地刺進老人皺縮的皮膚再被拔出來,殺戮無聲無息,于是你便判斷,這個女人并非善類。然而下一個鏡頭,伴着勞務市場的女老闆“大字認不得幾個”“不如去洗浴中心”的辱罵,女人終于擡頭,像一頭受驚的羔羊,圓睜着無辜的眼睛,一臉被侮辱、被損害的神氣,與你心目中勾勒出的殺手形象千差萬别,于是你想,也許女人是有苦衷的,我們的國産片裡有太多這樣的女人,被欺辱、被壓迫,物極必反,堕落成魔。然而再下一個鏡頭,女人出門,一掃方才怯弱的神色,垮着一張厭世的臉,走了兩步又折回頭,老練地把燈箱上的噴繪布撕開一角,廢紙團成團塞進去,打火機點燃,于是你再次颠覆了十秒鐘前的想象,你想,果然,還是個睚眦必報的狠角兒。然而再下一個鏡頭,女人回頭,倒退着繼續往前,望着火舌将燈箱吞噬,唇邊浮起笑意,接着,爆炸,巨響,老闆沖出來吓得尖叫,女人笑得好開心,笑得好放肆,于是你又一次颠覆了十秒鐘前的論斷,你想——好變态。

這便是萬茜演繹的葉曉霖,沒有一句台詞,也沒有所謂“大開大合”,不到五分鐘,僅僅三個鏡頭,僅僅憑着眼神與笑容微妙的變換,形象反轉兩次,一次比一次颠覆。

而這并不是終局,故事在繼續,葉曉霖的形象也在繼續颠覆。她接了新活兒,到醫院來接馬山出院,一個人手腳麻利地把癱瘓的馬山從病床搬運到輪椅上,俨然是個經驗老道的護工老手。她撐開絨線帽子給馬山戴上,用甜奶油的語氣哄孩子一樣哄他,與紮針時的冷厲判若兩人。她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在服用藥物,總是嚼碎藥片,幹咽下去,對自己很潦草。她冷靜地審視着栅欄後的獅子,伸手去撫弄它的鬃毛,被反咬一口,虎口血肉模糊,而她隻是縮回手蹙起眉頭,異于衆人的對疼痛的耐受阈值,令人忍不住浮想她是因為受過太多比這還痛的傷所以不覺得痛,還是純粹因為“嗜痛”而快意于這樣的疼痛。她輕蔑地望着前來告白的馬德勇:“你到底想幹什麼?想睡我?想占我便宜的人,你以為你是第一個?想在我照顧你爸爸的時候順便打一炮,是不是?”令人又忍不住去推想她一個女人獨身在外鄉打工到底有怎樣的遭際。她在洗澡時一層一層剝開手上纏着的紗布,自虐地撕開結痂的傷口,低下頭去吸吮傷口滲出來的血,像極了獅子在咬傷她後意猶未盡地伸出舌頭,舔舐沾在皮毛上的,屬于她的血迹。她說,死有很多種方法,但是,不該選擇淹死,我被淹過,淹死太痛苦了,然而她給馬山注射農藥,而後坐在一旁,望着馬山因疼痛而面目猙獰,身體弓成可怖的形狀,喉嚨裡發出破碎的呻吟,死相之慘烈,與淹死不相上下,引人忍不住回頭又想,所謂“淹死”,是不是某種象征,比如令人窒息的人生,比如沒頂的痛苦。她笑吟吟地望着坐在輪椅上曬太陽的老太太,用軟糯的聲線問:“你想死嗎?明天就死,好不好?”在夢魇裡,她循着獅子的腳印,喘息着爬進洞穴,矮身進入鐵籠,以困獸的姿态蜷縮在裡面。在另一個噩夢裡,天神降下熊熊烈火,火光映着她因恐懼而扭曲的面龐,她想尖叫,卻叫不出聲。她把活蝦倒入蒸鍋,炖在火上,盯着蝦在燒沸的水裡掙紮、死去。她陪老人院的老人們學紮染,染出來的卻不是藍印花布,而是紅色,血一樣的團團紅色。

葉曉霖是矛盾體,弱者的軀殼,野獸的心。她身患痼疾,沒什麼文化,無親無故,外鄉人颠沛流離。她動過手術,在手術台上,赤裸的身體被冰冷的手術刀割開,被凝視、被操控、被打開又縫上,而她是待宰的動物,生殺大權旁落他人之手,卧病在床無望待死的老人們的孤獨、不堪、屈辱與絕望,她全體驗過。她被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邊緣化,是如蝼蟻般卑微的存在,誰都可以上來踩一腳或唾一口。她是弱者,卻又不甘是弱者,她以自己的方式證明自己仍然可以去掌控一些什麼,證明自己的存在不是可有可無,她厭世,按理該去自殺的,但自殺是逃避,是弱者的行徑,所以她選擇勉強活下去,總而言之,不能以一個命如草芥的保姆的身份去死,死得悄無聲息,死得微賤,死得可憐又可悲。

“想死,沒那麼容易。”首先,得過了自己這一關。

選擇活下去,但又憎惡活着,所以自毀。憎惡活着,卻又不甘去死,所以仍試圖尋找自身存在的意義與價值,完成自救。結局,警察突襲老人院圍堵葉曉霖,葉曉霖微笑着迎向警察,笑得坦然,也笑得釋然,她“我已經等了好久了”,等候的是以殺手——而且是連環殺手——的身份死去,罪大惡極,罪行昭彰,死得駭人聽聞,死得令人毛骨悚然、心有餘悸。

葉曉霖是人性、獸性與神性拉扯的産物。殘存的人性使她在夢魇裡不得不接受來自天神的審判與懲罰;壓抑的獸性暗流湧動,在她用手胡亂撕扯荊棘洩憤時,在她揭開結痂的傷口吮吸滲出的血時,在她以最原始的“性”的方式去宣洩、去釋放時,在她望着被注射了農藥的馬山瀕死掙紮,望着活蝦青灰色的殼在滾沸後的水中漸漸變成赤紅時;她像個掌管生死的判官,把一心求死、無依無靠的失能老人挑選出來,助他們往生極樂,徹底擺脫塵世之苦,吟唱着搖籃曲送他們去往幽冥之地,在這一瞬間,她是神性的,這種神性簡直令人落淚。

片末,葉曉霖被逮捕,被拷在審訊椅上接受訊問,警察問“葉曉霖”是否是她的本名,她沉默,不否認,也不承認,這吊詭的一幕細想下來簡直令人戰栗,這個女人到底是誰?是怎樣的一個人?是不是從頭到尾,我們自以為熟知的“葉曉霖”,不過是個天衣無縫的謊言,是個缜密周全的僞飾?在叙事學中有個術語叫作“叙事詭計”,在這之下又有一個分支叫作“身份叙詭”,指的是作者通過刻意操縱叙述視角、時間,或是通過刻意模糊、隐瞞某些細節,引導讀者對人物的身份(包括姓名、稱謂、社會關系、過往經曆……)産生根深蒂固的錯誤認知,而後在關鍵節點揭示真相,颠覆讀者之前對人物,甚至對整個故事的既有認知,進而産生巨大的落差與沖擊。如果“葉曉霖”的身份不可靠,是不是意味着,由這個女人自叙的人生經曆、作案動機與犯案過程也不可靠?浮在水面上八分之一的冰山搖搖欲墜,誰知道下面的八分之七是堅冰、岩石、沙礫還是火焰?也許,我們還得從頭解讀一次葉曉霖的故事——可惜,沒機會了,隻能期待早日公映,我得以再次窺探葉曉霖的人生。

四、意象——視點:“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

“獅子”的意象縱貫電影始終。它是馬山,年齡相當于人類的八十歲,被困在囚籠裡相當于馬山被困在病房、卧室與輪椅上,馬戲團想要它,因為待它死後可以把屍骨賣給釀酒廠,相當于馬山的兒女巴望着他死,他死了,便可以分他的财産。老獅子終日懶懶地蜷縮在栅欄後面,吃、發呆、有時候卧倒肚皮向上像隻溫順的貓,張口咬住葉曉霖的手是它唯一一次暴發野性。馬德勇為此向葉曉霖道歉,葉曉霖淡淡地回了一句“它蠻好的”。

即使老了,野性仍然殘存,它蠻好的。

不是所有的老人都有強烈的、決絕的、堅定的求死意志,葉曉霖也不是無差别地去殺掉所有她接觸過的老人,她甚至會“禮貌”地詢問聲稱自己“想死”的李奶奶:“明天就死,好不好?”李奶奶的眼神變了,變得驚恐、防備,她還沒有身陷絕境,她還想活,馬山一開始也不想死,兒女遊說他放棄爛尾樓,他還會怒不可遏地大叫,他老了、癱瘓了,但他仍是他們權威的、蠻橫的、不可一世的父親,他拒絕馬德勇來照顧他,并不一定是因為父子關系水火不容,不一定是因為讨厭他,也許是自尊使然,自尊使他甯可接受陌生人的照護,也不想以脆弱、無助的姿态出現在兒子面前。

葉曉霖選中了馬山,但我相信她一開始并不想殺他,她在觀察,也在靜候,她靜候這頭老獅子的尊嚴在生命的摧折中被碾成齑粉,她靜候他徹底放棄“生”的欲望,以判官的姿态出場,吟唱着搖籃曲,送他上路。——但在此之前,她不會。

因為他還有野性,他蠻好的。

野性未泯的獅子,是“獸性”的葉曉霖。葉曉霖第一次見到獅子,人獅對望,鏡頭别出心裁地從葉曉霖的雙眼切換到獅子的雙目,他們的眼神是一樣的,冷靜、審慎、警戒,他們是同類。葉曉霖撫弄獅子的鬃毛,是一頭猛獸企圖征服、馴服另一頭猛獸。獅子反咬葉曉霖,是一頭猛獸本能回擊來自另一頭猛獸的威脅。

片中頻繁出現的另一個意象:洞穴。洞穴象征着心靈最隐秘的所在,内心的幽暗之處,葉曉霖兩次在夢魇中來到洞穴,一次把自己關進了鐵籠,另一次接受了天神的審判與懲罰,這又何嘗不是靈魂中的人性、神性在與獸性撕扯打鬥?片末,馬德勇也進入了洞穴,是不是也是在隐喻着他在拔刀刺向葉曉霖之後,終于能夠直面自己内心與葉曉霖别無二緻的“獸性”?

“獅子”是意象,也是旁觀的第三者。電影裡的藍色/分屏鏡頭,是獅子視角下的世界,獅子隻有藍、綠兩種視錐細胞,缺乏紅光波段的視錐細胞,因此它們眼中的世界是冷色調的,對藍/紫光更為敏感,而分屏,則有可能是在摹拟籠中獅被囚籠的欄杆切割的視野。馬德勇向葉曉霖告白,葉曉霖與馬德勇交歡,均穿插運用藍色分屏鏡頭,即以獅子的視點來拍攝,這樣的鏡頭有距離,也有隔膜,但世事不正是如此?人類的悲歡,本來便不能相通,片中所試圖去傳達的葉曉霖的犯罪動機,馬德勇潛意識的“弑父”情結,馬山破碎一地的尊嚴,“世人皆苦”的生存困境,在一個浮躁的時代,又有多少人能像陳建斌老師在映後發言裡所講到的,敢于直面現實中的“褥瘡”,去反思,去深省,而不是選擇性地去忽視,去遺忘?

又有多少人甘心淪為“隔籠觀火”的獅子,“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隻嫌片中人吵鬧,或是不夠吵鬧?

在映前的媒體見面會上,王通導演回憶了萬茜如何支持自己的這個項目,饒曉志回憶了萬茜這些年如何身體力行扶持新導演,而萬茜回憶了當自己還是新人演員時如何受益于毛衛甯導演與曹盾導演。在「長夜将盡」片尾字幕裡有一行小字:“本片首次由全國産設備拍攝。”我忽然覺得,這便是國産電影最理想的樣态:擁有我們自己的技術,傳達對社會、對人生深刻的反思,以及一代一代電影人的互助與傳承。

五、演員萬茜:“以身外身,做夢中夢”

在葉曉霖的身體上,有大大小小無數的傷疤,它們坑窪不平、錯節盤根,不知來處,卻共同指涉着這個女人人生過往的苦難,其中,在右胳膊上的一道疤痕并不是妝造,而是屬于萬茜自己的傷疤。

五年前,萬茜右臂還打着鋼闆,手腕上的支架還沒拆除的時候,刁亦男導演便曾預判:“也許将來有一天,萬茜有機會去飾演一個有疤痕的女人時,體驗會比從前更深。”他是對的。五年前的夏天,從驚濤駭浪裡歸來的萬茜,回歸演員的身份,以自己在這三個月裡積累的經驗,滋養了「玫瑰的故事」裡的蘇更生,也滋養了「長夜将盡|裡的葉曉霖。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更明白,當初萬茜所謂的“來這個節目,是想體驗不同的生命形态,是想打開、拓寬自己的情感通道,是想由此突破表演的瓶頸”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才更明白,何為電影人的“以身外身,做夢中夢”。

一切的一切,在此刻,終于閉環。

我永遠會為演員萬茜對表演的熱忱、投入與虔誠打動,而我也知道,這些所有打動我的努力,在萬茜自己這裡并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付出,隻是作為演員的本分、本職,隻是一封演員萬茜寫給電影、寫給電視、寫給自己所熱愛的事業的情書。

謝謝你,演員萬茜。祝你今晚開心,祝你下個禮拜也開心。

一直愛,一直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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