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集:不谙此道1、get/give
这一集的戏中戏引入方式,是女主角杰西卡在车上看剧本,看神情已进入戏中的状态,是一种抑制着焦虑的状态。
如果不是受剧组那些工作人员的影响,我们无疑已经将眼前这名女性认同为剧中那个角色米拉。一种轻微的错乱和疑问在心头浮现:那么我们是该将她视为一个演员,或是剧中人物?
米拉再次走进这座寓意良多的房子,米拉和乔纳森再次站在同一个屋檐下,只是,两颗深心归属何在?
楼屋中的一切被冷黑的暮色覆盖,在走道两端的尽头,律法意义上的夫与妻在同一个镜头相遇,旋即叉开。
同时进行的两通电话导致两种声音在同一个空间交叠,彼此之间相互抗阻,产生令人不适的听觉张力,你会觉得不耐,想将它们撕分开来,各自清晰。
在同一个房子各自打着电话,是一个良好的隐喻,在同一段婚姻中各自不同的生活,正平行、陌生地展开。
两个人之间也果然不再有见面的拥抱,亲昵的贴面,以及honey的称谓。
两通电话在楼上同时结束,米拉没能平息艾娃,乔纳森联络好了货运公司。两通电话已经交代了这段婚姻目下的状态。两人都已离开这座房子,一应旧物即将清空。离开,意味走出婚姻,已是定局。而这短短两个时辰将要进行的清空之举,不过收拾残局。
之所以用“短短”二字,是因为相对前三集,这一集有一个变化,这一幕婚姻戏剧的内部时长大约就是一两个小时。相处时间的大为缩短,已经表明二人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本质变化,从从容转为仓促,从会聚转为碰头。漫长的叙事已经结束,如今只是片段的停留。
两人对话的一开始,就在逐渐铺叙米拉的心态,她不想尽快地结束残局,收拾干净。反观乔纳森,他的状态是速求利落。这意味着,他已从过往黑暗的坑洞中脱离。
我们首先只看到这骤变的结果,至于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也是本集将会徐徐说明的问题。
我们先看到他事业上的变动,因为论文大火,这一年他开始受邀在世界各地讲座。在言说这件事时,可以看见乔纳森的精神气质为之一变,流露出一种振奋,一改往日消沉的迹象。
事业上的成功,想来也会带来经济实力的改善,这令人一下联想到第一集时,乔纳森念念不休的一个话题:伴侣关系中,谁的经济能力更强?事业和经济上女强男弱的局面,深深困扰着他,损伤了他的男性气质。因而如今的振奋,想必也是雄风重作的意思。
随即,有意思啊有意思,他轻松愉悦地拿出来一份离婚协议书,意欲及早完成双方签署。
这不禁令人悬想,莫非事业上的成功与离婚有着某种微妙的关联?
我们知道,受男权观念统治大脑的男性,认同着一套有明确强弱之分的性别道德,实则是一种性别权力观,撇开性别,这种人本身恐怕也是强权主义者。这种人笃信的教义包括,男性理应强于女性。所谓强呢,包括智商更高,赚钱更行,而这种种强,也定义了男尊女卑的权力秩序,因为照此逻辑,女性是需要且受到男性庇护的愚笨的弱者。
我不会直接将乔纳森钉在男权的耻辱之柱,在高度接收现代文明的人身上,存在一种精致的深度包裹。这样的人如果是男权主义者,必然不是因为其接收到的现代文明不够广泛,而是因为他(当然也有“她”)有意或无意地隐化、深化了身上的男权思想。
见面伊始,米拉就犯头疼,看到离婚协议书,头疼得更是厉害。头疼,是米拉抗拒离婚的心理反应。
其实本剧自身也有点男权的毛病,因为它总是使米拉的心理状态透过生理状态来展现,仿佛女性的感知方式和宣导途径都是身体性的。这毫无疑问是一个误区,却是文学上的惯用,想必也是和早期被男权色彩感染的心理学理论有关。
虽然作为一种文学手法,似乎可以脱罪,女性作家不也很喜欢从生理、身体和感受的角度进行女性叙事吗?可是我的确认为这本身可能是受男权思维桎梏的表现,因为怎么会有一种文学手法是只能用于表现女性,而不能用于表现男性的呢?当然,身体书写是一种基础的现实书写,它是必不可缺的。而且有些作品是在有此性别意识觉悟的前提下,故意作生理、身体和感受上的写作,以形成它自身的某种明确诉求,这就另当别论。我只是对没有自知的沉溺式身体写作有不同意见。
旧居内的事物均已分割,装箱,覆膜,完整的婚姻变成支离的碎片,虽然皮肤依旧光洁,但意识碎裂,难免一堆心灵的残骸。
企图将以往收拾得干干净净么?看看这一企图是如何失效的。
在显眼的位置,却有一条双人沙发,切分未明。它本已贴上归属乔纳森的黄色标签,大度的乔纳森又决定让出它,于是在黄色标签上重新贴上了归属米拉的红色标签。
两种标签同时存在,实质上是依旧无法切分,婚姻不是一屋实物,由许你如此这般,装箱贴码,轻易切分。
这条沙,既有象征属性,也是本集的舞台场景,剧场的猛然缩小,也声明了关系的微弱残喘。
只是我们永远要注意的是,形式与实质的区分,形式上的婚姻关系或许只剩这一个傍晚,但实质上的爱欲纠葛岂是形式可以定义。
在乔纳森不以为意的语调中,事情已然只剩一个手续,一纸文书,一个该死的“gett”。gett,希伯来语,犹太人所谓的契据,听起来像是英语“get”。因此米拉以为,“give”更恰当,give up,明明是放弃,怎么叫获得。
在这里,“get”“give”这两个词并置,也生出这样一种意味,仿佛离婚就是财产分割,得到一点东西,给出一点东西,立下一份契据,从此两清。
顺带一笔,与上集相比,乔纳森态度已然发生百八十度的扭转,本来对米拉的“放弃”有铁不成钢之恨,如今反倒自己成为坦然放下的一个。
而且,你听他的表述,当这份gett,由男方交予女方,即表婚姻结束。如此看来,倒像是休书呢。
在以色列电影《诉讼》之中,我们可以看到由陈旧的犹太教义支配下的离婚诉讼,对女性的折磨之深、之酷。
由于交予gett的权力在男性之手,想离婚的犹太教女性可能拖延十几年也无法离婚,一些犹太教丈夫还会以这一特权勒索妻子。但不愿离婚的女性其实也有拒绝接受gett的权力,这同样令那些想离婚的丈夫无可奈何。由此可见,男权制度对男女均存在伤害,因为它不崇尚人性与自由,它崇尚一种狭隘的道德与井然的秩序。不过从资料显示来看,犹太教离婚程序正在以不损害教义的前提下朝人性化方向改变,比如签署婚前协议,以应对离婚可能的纠纷。
米拉的恋恋难却体现在她的追问之中,她追问着,根据犹太教义,离异之后,双方还能否复合。
乔纳森有声有色的解释,如同给彼此今后的关系划下一道明确的着重线。离婚后,彼此不能碰触,甚至不能见面,由于你有了别的男人,复婚也已与教义不合。
虽然双方显然不会走宗教程序那一套,但借彼言此,这凛然的提示令米拉不禁悲从中来。
2、性/爱
在这象征双方最后的共有遗产的沙发之上,两人的拥抱和性交均像结束前的告别仪式,已经只存在形式意义,失去相爱相守的内涵。
当然,如此定义的定义者,是乔纳森。对米拉来说,并非如此,但遗憾的是,定义之权,不在她手。
乔纳森主导了性交是否发生,乔纳森决定了婚姻是否存续,由此确定,乔纳森是二人关系中明确的权力者。当乔纳森将性爱转化为性交时,性爱也就变成了性交。当乔纳森自己走出了关系时,关系也便宣告了结束。即便米拉依然将之视为性爱,即便米拉并没有从中走出来,也无妨了。
将第三集与第四集的性爱段落对比观看,便分外明了了。第三集时,乔纳森还未走出,心态被动,权力感丧失;这一集,乔纳森已经走出,心态变为主动,权力感恢复。
其中的不同,却令人发现了同一的自私的暗影,嗅出了同一的权力气息。
性交是一种难舍难离的凭证吗,还是说,性交是一种离愁别绪的释放?仓促不堪,如同草草分割的遗事,在尽头前的一日,最后一度合,凌乱,甚至肮脏。
再也不似之前,不再有整夜的余闲,只是一杯咖啡或红酒的间歇,甚至无心再同吃一顿晚餐。
短促的激情过后,女方仍在缱绻留恋,男方一心急于清洗,就仿佛面对这份离婚协议时,他们这晚的心态。
在淡调的配乐之中,他们一个走进浴室,冲掉旧日的痕迹,就像洗一个三分钟的快澡;一个体内留存对方的精液,穿回沾染对方气息的衣物,微带着幸福和满足,如同徜徉旧日。乍然看懂这组对比蒙太奇时,深心切痛。
总之此一时片刻的幸乐,冲散了离情,让其中一个坦然往后走,一个沉醉于前尘。
于是一如前几集一样,本集行至此处,再度抵达情绪的高点,而后又将急转直下,还归冰冷。
3、文盲
一眨眼,那一摞白纸重又撂在米拉面前,白花花闪将起来,眼睛避不开它散射的白光。
此时你应该清晰地感知到了,方才之事,对乔纳森而言,不过一发分手炮,是诀别时的甜蜜糖果,既是相互的奖赏,也消弭了伤感,画下圆满的句号。
米拉却将之视为一种修复的契机,因此在之后的对话或争吵中,她不断重复着这样的句子:我们刚才多么亲密;你才操过了我。
女儿再次成为双方的话题,或者说触发点。争吵的内容延续着亘久未变的逻辑,米拉是个糟糕的母亲,这一点乔纳森从不直说,但你知道他这么想,并将这一想法种植到了米拉大脑深处,因此每次这句话均由米拉自己说出,成为她根深蒂固的自我评价,只是自我评价亦来自潜移默化。
乔纳森的一句话则忽然暴露他从来不曾直说,却是他内心对米拉最真实的评价:你的出走,不过是跟别的男人跑了。
这正是上一集乔纳森的长篇大论中呼之欲出的核心语句,是他系列行为和言语的核心逻辑。
冲突引出有关离婚一事重要的一个环节,如何对日渐长大的孩子解释这件事?艾娃已经七岁了,可是父母二人至今均未和她谈过此事,就这点而言,两人都是糟糕的。离婚未必影响孩子,隐瞒却必然影响孩子。
艾娃对母亲的怨恨,以及她暴躁的脾气,能与此无关吗?她是否依旧记得那个冬天的早晨,父亲的痛哭和狂吼?如果父母分开这件事,给她带来的最深刻的记忆是这样一幅画面,她能不怨恨母亲吗?
乔纳森说,我们自己都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米拉说,在这件事上我们突然变成了文盲(grow up illiterate)。
这里对上本集标题“The Illiterate”,所谓文盲,不只是教养后代的文盲,更是婚姻的文盲,人生的文盲。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第一次结婚离婚。影响那么重大的事一样样说做就做了,又有几人有三思而后行的良好习惯呢?往往都是听任直觉,黑灯瞎火走到底罢了。何况,即便思虑再三,我们也会措手不及的,fucked up 才是正常的概率和结果。
这正是人生之难,但这并不是放弃思考人生,放弃追求完善的理由。因为人生,虽说就像如履薄冰,可是走下去,总有抵达彼岸的可能,停下来,就注定堕入冰海。
乔纳森认为,最艰难的是历经从分手到离婚的这段阵痛期。自然实然,这一表述声明的是自己的痛苦。但我怎会忘记,与此同时,他否定米拉历经同样的痛苦。他认为,这份痛苦是他所独享的。变相地,这转化为一种受难后的荣耀,是他道德权力的来源。
尔后,承接他这段话的,是他再次要求签署离婚协议。
这是一段因果律的表述:那苦难,我已受过。如今,我也值得被解放。
4、无感
在道德战争中,米拉再次落败,她认可对方的胜利,因为她从不指责对方,只是苛责自身。
看起来已经没有拖延下去的理由,毕竟这个男人已经如此可怜。但是自己就不可怜吗?她终于心防失守,说出了自己当前的困局。
米拉放弃了自己的升职机遇,为了乔纳森和艾娃,她拒绝了调往欧洲,结果她不仅因此断送前程,还失去了原来的高薪工作。可是乔纳森在她讲述的开端便打断了她,否认了她的牺牲。这便是米拉的长情换来的下场。
如今,两人的经济能力发生逆转,米拉因此对艾娃的课程费用变得格外在意起来。
米拉的遭遇表明女性在职场和生育问题上面临的深刻挑战,以及这种这种挑战的全球普遍性,虽说各地想必有程度的不同。但你看到米拉身为一个中高层白领,她也享有完善的制度保障,包括性别平等的保护,但是在此基础上,她仍然多次因为生育的事情,牵连自己的生涯前途,这一次甚至不仅失去了继续升迁的机会,还被自己多年辛苦奉献的公司变相辞退了。而之前米拉之所以能得主管欧洲分部的工作机会,也是靠她多年的超额付出换来的,而之所以她会超额付出,正是为了弥补生育事件对她拖下的后腿。
在此可以做一个总结,在故事的铺陈之中,我们逐步看到了,一个人的婚姻(包括生育)如何影响事业,一个人的事业(包括经济能力)又如何反过来影响婚姻,无论男性,还是女性。
米拉因为生养孩子,因为顾虑家庭,影响事业的情况我们已经见到。而另一方面,当米拉事业受挫之后,我们得以看到她人生面目的惨淡,因为她长久以来,在事业与家庭之间,左右为难,导致两方面都付出极大代价。先是来自丈夫隐性的批评(失职的母亲),再是与孩子之间亲情的缺失、关系的恶劣,但是好歹她在事业上成绩斐然,这成为能够长期装裱她的人生华彩、掩盖她的人生失意的金箔外装。如今,华衣褪落,伧寒尽露。她被更年轻的后辈替代,对她一直青睐有加的老板忽然变脸了。
于是你意识到事业对她不仅是谋生、挣钱那么简单,事业可说是她的救命稻草了,事业给她带来一种仿佛自我实现的幻象,却终究不过给她带来一种掌控人生的虚假权力感。因此当她失去了职场的光鲜,她整个人才流露出那样悲观消沉的情绪,让她自觉苍老,自感一切失控,因为她已将自己定位为一个全方位的失败者。这,是她人生中重大的精神危机。
反观乔纳森,对他明显展示一面则是,当妻子事业更好,经济情况更佳时,他显得颇为自卑;当自己事业有成,经济改善之后,他不仅更为自信了,甚至事业上的荣光还扫除了他婚姻中的阴霾,助他顺利走出了心灵危机。
在听完米拉事业上的滑铁卢以及生活中全面的失意之后,乔纳森接下来所说的话,点明了此一阶段他内心的状态,以及他们的感情此一阶段行至何处。
我对你的遭遇没有任何感觉了,我已经可以接受离开你,即便在刚才的性交之中。正是这样的心理感受的嬗变帮助乔纳森定义了他们现在的状态,明确了乔纳森走出这段婚姻的决定。
第一次地,乔纳森在与米拉的性行为之中,剥除了爱。方才的性,使他确认了他的不爱,确认了彼此之间的疏离,确认了再续旧情的不可能和不必要。
此处米拉第三次主动提及刚才的那次性行为,她却要用它来证明彼此之间的亲密甚至相爱,证明再续旧情的可能。
性与爱,在乔纳森这里渐渐可以分离提纯,在米拉那里却误以为是一种交融、加浓。
乔纳森记录心理日记的结果是,他意识到是因为自己对米拉依赖过多,所以导致他们关系的破裂。这个答案可能意味着过分强调个人主观认知的心理治疗的一种困窘,它并不能确保导向认知正确,却可能加固认知偏见。
基本上,乔纳森的这句话进行一个具有普遍性的翻译就是:依赖一个人极为容易使自己产生焦虑、受伤的心理,这种心理导致亲密关系的无法延续,因此应该避免对他人产生依赖。
我已经无意再次辨析乔纳森的种种认知问题,我只想对他的答案进行一个反问:鉴于此,所以你的应对之措是,让自己不要再依赖米拉吗?可是,当你做到不再对一个人产生依赖,岂非也不再对她有爱。进一步说,若你避免再度陷入任何一种依赖性的关系之中,岂非你永远也不再可能进入真正的亲密关系?所以为了应对亲密关系带来的种种伤害、困局,应该避免甚至消灭亲密关系?
我真心认为,爱携带着相融的渴望,相爱使彼此产生融为一体的精神联结,那么产生依赖的感受是爱的必然。
这已经接近爱欲问题的核心地带,这是本剧的不断深入带出来的深刻拷问,如何解答,能否解答,对此切身焦虑的现代人,理应求诸爱欲研究史的梳理。
是乔纳森这个人物推动了这部剧朝深刻的方向不断推进,他在剧中的主导权,他所主导的思考,引领了我们对爱欲、对婚姻的思考。米拉这个人物由于被动的人格气质,并没有给我们带来这么深入的思考。但是在爱欲关系中,无论是男方主导还是女方主导,或是平等的双方主导,我们都得面临同样的局面,都要被这个局面所影响,因此应对这个局面,决定自己的选择,势在必行。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他们的相处之中,一种新的难以定义的关系即将产生,一个新的局面即将出现。那也是我们越来越多的人已经在面临的局面,这是下一集的重点。
米拉对心理的分析与探索一直比较抗拒,虽然乔纳森确实对她存在种种暗示性的思想灌输和不合理的指控,但是自从记录心理日记之后,乔纳森的确发自内心地向她分享了自己真实的思想变化。
米拉的一句台词,你不是交流,你只是把你的想法(stream of consciousness)一股脑喷吐(vomit)给我。这里,stream(溪流)和vomit(呕吐)也许存在比喻性质,仿佛男人对女人的观念灌输,如同性交时男人将精液射入女人体内。
在再度的心理错位和观念错位之中,矛盾再度激化了。
在这次争吵之中,乔纳森对米拉再次发起了许多没有实质凭据的指控,实在有颠倒黑白之嫌,但是基本都是他的老套路,对这一层面的分析我不想再重复进行了。
这一次米拉也终于在绝望之中,彻底崩溃了一次,像乔纳森那样释放了一次无数攻击对方的言语。
在这段争吵中,乔纳森最为强调的那两句话,大概意思是这样:我终于意识到并不是我自己搞砸了这一切,在和他人的性事之中,我本来的样子终于得到认可。
其实乔纳森的话说不通的,别人对他的认可,不代表他的正确。而且,在与亲密关系无涉的浅层的性关系中,能谈得上什么认可不认可呢?另外,我觉得他可以说米拉不理解他,但是米拉一向对他都是持认可态度的。总之,不管是不是他搞砸了关系,他终究是无法对自身的问题进行实质认知,最终走向了确认自我,停止反思的结局。
5、思辨
争吵也再次明确了两人在许多事情包括婚姻观念上的极为不同。
对于差异,我们知道有一个原则是尊重差异。但是我们不能因此简单地承认差异,尊重差异,就结束了。如果我们停留在这种政治正确的层面,我们所做的只是掩耳盗铃,是一种零讨论的行为。
差异是可以也应该被审视的,原则上尊重差异,不代表对差异的具体内容不可以进行针对性的辨析。如果一个人反对法西斯主义,一个人认可法西斯主义,难道我们就仅仅尊重这种差异,而不事辩驳吗?
差异的表层之下,是在二人的关系中,米拉永远处在被审视的位置,乔纳森从未处在被米拉审视的位置。其实我只需要说这一点,已经足以表明其中的关键问题。当米拉背向乔纳森,徙坐在墙角,面朝墙缝,这一点再次表露无疑。
那样的一个视觉表达,实体化、具象化地呈现了被审视的人为躲避凝视的目光如何本能地躲避,却避无可避的窘迫之境。
米拉终于……终于找到机会说出了她想说的话,这些话其实是上一集她想说而未能说出的,她希望回到这个家与乔纳森复合。只是这些内心自白掺在了讲述自己和波利的分手过程之中,又引发乔纳森(毫无疑问也包括一些观众)新一轮的误解。
与波利的相处证明米拉不过跌进了另一个“大丈夫”手中。波利要求米拉必须生几个孩子,年纪不轻的米拉只好尝试人工授精,但是她拖着没做。我们都知道原因,她说这话时是瞧着乔纳森说的。波利为此大发雷霆,两人去做情感咨询,波利发现米拉无法忘怀乔纳森,两人分手。
乔纳森理所当然似的,将之解释成米拉被波利甩掉了,于是又折返回来,依靠自己。
米拉的出走举动成为一个永恒的错,被一再再三地提起,成为声讨她的万能罪证。
对于这部剧必然引发的道德纠纷,那些误解和指摘,那些孰对孰错的困惑与跳转,我的观点如下:
一部影视剧是不必提供清晰的答案的,而且往往它不会这样做。影视剧于我而言,很多时候更像一枚试金石,一张酸碱测试纸,一份光学频谱,它呈现出观众的认知,如果观众足够多,它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社会认知。我在这里所做的,也只是表达我作为一个观众的认知,我自知很多人不会认同我,就像我也不会认同很多人。
我认为本剧对某些人来说,会加固他们(不分性别)的男权认同,从这个层面而言这部剧成为男权的自我确认,自我巩固,对性别平权理念的一次倒算,一种抹煞。剧中的乔纳森,一个面和心善的男性,一个忍耐持家的男性,在很大程度上会掩盖他身上的男权色彩,他的许多优点是一种行之有效的障眼法,因此他这样的荧幕形象是男权思想进行自我粉饰,进行受众植入的美好载体。就像很多人会因为一名凶手的美好外貌而对其形成非理性的认同。
有些事情的确是没有清晰的答案的,比如剧中有关爱欲关系的探讨,但是有的事情是足以明确良莠对错的,比如我们明明能看到这部剧无处不在的男权彰显,你就不能对它视而不见,还自我内洽。
米拉的那些话,说什么都晚了,不是乔纳森已经进入了其他新的关系的问题,而是乔纳森已经进入了一种全新的关系模式。
米拉和他过去的那种亲密关系对他而言已成过去,未来米拉即便与他产生类似亲密关系的联结,也不过是一种表象上的误解,实质上内核已变。
上一集的见面,没有正面交待的结尾是,米拉摔门而走。而乔纳森声称,他的本意是哄睡艾娃后和米拉谈,劝说她回来。但是老天爷啊,当我们用清醒的双眼如此细致地观察了那一整晚的对话,我们完全能看到米拉回归的渴望,回归的尝试,难道乔纳森一点都看不到吗?我们也完全能看到上一集米拉表述内心的时候,乔纳森对米拉的质疑与抑止。因此他怎么能这样理直气壮地将这场交流失败的原因归咎于米拉呢?虽然苦苦等待米拉回家的那个乔纳森的确可怜,但是他的自卑,他对米拉的误解和指摘,他骨子里固化的男权思维,才是阻碍米拉回家的真凶。
6、不堪
尔后,乔纳森在燃气灶上点烟,比照上一集借火蜡烛的细节,暗示更为恶化的局面。
一齐饮酒的元素也再现,相对之前,此次是劣质的酒饮,塑料制的酒杯,物事的潦草,俱见收尾之不堪。
米拉最后的乞求已是不堪之不堪。
然而谁也料不到还有不堪之不堪之不堪,也就是结尾处的大打出手。怨侣破脸本是常态,但他们破脸的时机已然是最为怪异的时候。
酒精的镇定与烟草的换气,本已使气氛和缓,外边潺潺暮雨,室内是一个悲伤、孤寂的女人,和男人投来的同情却遥远的目光。
但乔纳森引出了一个新的话题,他还想要一个孩子。他和波利都那么在意孩子的数量,确实在观念上有守旧与男权之嫌,但这也不必多说了。这段谈话的重点是再引出一个分命题,生育和爱情非得是绑定“出售”的吗?可不可以和不爱的人生孩子?可不可以没有配偶却生育一个孩子?
也许这些问题并不难回答,但当你作出解答时,你会发现,这个答案进一步将爱欲关系拆解得更为支离。一个已经抵达的未来正在向我们展开,性、爱、生育、婚姻,从前我们将它视为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以后我们必须接受它将变成可以彼此独立、并不一定相关的环节。其中每一个环节都可以自成一套自立自洽的系统,分化出种种不同的模式。其实这些变化都已经开始高度自觉地存在,只是等待人类的追认和普及。
就此类问题的探索而言,乔纳森其实是一名身体力行(用这个词有点讽刺)的开拓者,米拉反而成了保守愚钝的代表。
面对米拉的急怒与曲解,乔纳森不愿再继续纠缠,冷静走向屋门,米拉开始疯狂而委屈的挽留。
如果你回忆起了第二集米拉出走的情景,你会发现,此时此刻,米拉和乔纳森的关系、行为、遭遇,已经发生镜像般的翻转。
虽然二者有太多不同,但是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不论是米拉的出走,还是乔纳森的出走,可以说都是为了追求个人自由,追求爱欲人格的独立,重构自己的主体性。
当初米拉从男权的压抑之中逃离,现在乔纳森完成了对依赖关系的脱敏。
最后,乞求变成僵持,变成推搡,直至相殴。
到了这步田地,那点残余和缥缈也都销尽,无须再言,无声中将彼此应尽的义务一笔勾销。
离去之前,乔纳森回头说道,我们早该这么做了。一语双关,既指签下离婚协议书,也只早该打这一架。如果早早撕破脸,又何须再经历这许多腌臜和波折呢?
乔纳森先行走出了“房子”,完成了他对过往爱欲模式、爱欲场景的告别仪式,而米拉久久留在“房子”,走不出来。
坐进汽车,即将踏上新的“行旅”(也喻指新的爱欲模式)的乔纳森回头目睹了货运公司走进那座旧日“居所”,种种婚姻与旧情生成的遗物、堆积、废料——如果他愿意承认,其中也埋藏着幸福、思念——都将“清理”一空。
只有那座具备实体的住宅会依然存续,在前人爱欲悲欢的墓葬之上,重建、收藏他人新的爱欲悲欢。
只是它存在与否都已不再必要,因为旧的体系已经毁灭,装盛旧日体系的空间场景又焉附何存呢?
——汽车启动,挡风玻璃上的雨迹被雨刷两下清除殆尽,模糊无形,仿佛无色流淌的鲜血,即是对这一结局残酷却又精准的描述。
空镜中已是隔夜,隔夜如隔世,朽坏的房屋已然覆上青苔,化作古物,雨水腌渍所有记忆,荒草唯事掩埋,白色塑料是裹藏情爱尸身残剩的裹尸布,些许零落的纸屑已无从对证往昔种种痕迹,“叙事”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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