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由记得在几个月之前,我的一位朋友在朋友圈吐槽到自己在早九的课上观看了《2001:太空漫游》的前约20min,也就是影片的第一部分“人类的黎明”。这一段如同“动物世界”般的影像让他非常困惑,没太看懂。
先不说早九上课+第一次看《2001》这所谓的双重“buff”,如果将这一章节从全片中剥离出来单独观看的话,也确实让人一头雾水,但是如果纵观全片完全片的话才会发现,这一章节便是对于全片主旨的一个浓缩,也就是我标题的一部分的体现,即“认知模式的革新”——从原始的生存模式(将“自然”作为source)到技术化的感知方式(将“自然”视为resource,反过来主动利用)的转变。
(先叠个甲,按照亚瑟克拉克的说法:“如果你觉得自己完全理解了《2001》,那一定是搞错了什么。”我的理解是,《2001》是一部在一定程度上坚定拒绝了唯一解读的作品,所以我谈论的也仅仅是我个人的理解)
如果你稍微对《2001》有所耳闻或者对于科幻类型电影有一定了解的话,一定听到不少观众会说:“《2001》影响了之后所有的现代科幻电影。”所以在正式聊《2001》之前,我觉得比较恰当的做法是我们应该对于“科幻类型”有一个定义。
对于我个人而言,“科幻”这一类型是在(故事中)我们日常“经验”不再适用于大环境的背景下、“陌生”这一感受被无限放大了的类型。在故事中的具体表现,是通常借助于一个“意外事件”或者“剧情转折点”,这一事件,会破坏(在故事中)我们对于“现实”的认知,或者说,是定义,又或者说,是意识。另一方面,这种对于我们脑中“现实”的破坏,会激发起我们对于“他者”和“别处”两个概念的认知。在《2001》中,这个转折点事件,便是每次黑石的出现。
而当我们的脑中一旦有了“别处”的概念,那么除了我们(在故事中)现在身处的地方外,“任何地方”都可以是这个“别处”。而这会比“我们现在身处的地方是何处”这一问题要显得更加荒诞。
同时我们还需要意识到,这种“意外事件/剧情转折点”,其实是一种“切割”。当我们对于脑中的“现实”开始质疑时,“真实”和“现实”开始被切割,它们不再是同一概念。更荒诞的是,在《2001》中,我们对于黑石一无所知,无论是其出现的原因,还是被创造的过程,又或是其造物主。
从“真实”和“现实”被切割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失去了“真实”。此时,“现实”只能作为“真实”的相似物。而因此,欲望就诞生了,因为我们想要找回失去的“真实”,并且,将其与“现实”再次嫁接。在《2001》中,这便是第一章节之后,人类去往月球寻找下一块黑石以及之后去往木星寻找黑石源头的最底层的原因。
这也是为什么“时间”在科幻类型中是非常重要的元素。看似是统一的概念,但是我们对于失去的“时间”和当下的“时间”的感受仿佛是被“切割”开的,失去的“时间”就像是我们丢弃掉的“真实”一样。
因为对于“时间”的感受变了,所以我们对于“空间”的感受也会变,而“空间”的感受变了,(故事中)我们对于世界观和系统的认知也会改变。在这样的大前提下,“感受”和“经验”成为了同样的概念,它们都会通过某个具体事件作为它们的模样而被展示,同时对于“技术”的展示也就不在于生产和制造,而是技术化的感知方式——“技术”本身的重点转变为了为“现实”和我们的自我意识提供基础。所以在《2001》中,那个赫赫有名的骨头转场成宇宙飞船,因为“技术”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此之下展示出的“现实”的样貌和“我们”。
通过对于“技术”的质疑,导演库布里克也完成了对于历史的质疑(这同样也是一种对于“时间”的切割),也因此,完成了对于“自我”的质疑。只有“经验”超脱于这些概念之外一直存在着,反应在《2001》中,便是其最后一个章节中,大卫以一种(故事外)我们观众觉得匪夷所思的方式变成“星孩”的过程。对于大卫来说,当他经历这个过程时,他对于“自我”的认知被消解了,但是如果从黑石创造者的角度来想,这甚至无法被称为“技术”,而应该是“前技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这或许太小儿科了)。
所以我觉得与其说《2001》展示了对于未来技术的担忧甚至恐慌(虽然众所周知库布里克本人确实是个悲观主义者),它更像是通过消解“现在”来拒绝“未来”唯一的可能性,这也是我为什么觉得《2001》这部电影不应该有一个单一的解读(至于库布里克和亚瑟克拉克二位本人是怎么想的我就肯定不知道了)。
当然了,我也并不是在粗暴地否定前者这种较为通俗的解释,就像我说的,《2001》拒绝单一的解读。对于未来技术的担忧依旧可以从电影的第一章节“人类的黎明”中解读出。
当一个猿人群体可以使用骨头作为一种“武器”帮助他们更有效地获得食物、打败另一个猿人群体并占据水坑时,其中一个猿人将骨头高高抛起,接着就是那个著名的跳切转场变成宇宙飞船。库布里克抹除了从骨头到宇宙飞船,这么“长”的时间里所有的“技术”发展、道德观念的发展甚至是意识形态发展的过程。在库布里克眼里,骨头和宇宙飞船就是没有区别的,这么长时间内,真正得到发展的只有“技术”,而且是只有本身,其他的什么道德啊之类的,从未进步过。
我们想一下,紧接着这个转场后的章节,其时代背景是美苏冷战。那时的人对于核的恐惧,大家应该都是能想象得到的吧。这时我们再联系第一章节“人类的黎明”,可以使用骨头的猿人群体去攻击另一个手无寸铁的猿人群体,其实就是库布里克假想中的美苏任何一方用核攻击另一方的样子,那个“水坑”,其实就是太空。
你确实可以从这样两个章节的联系中感受到库布里克对于技术的恐慌,但是他恐慌的不是技术的“进步”,而是恐慌于技术的进步全部用来作为争取权力的工具和武器。
同时这也呼应了前文提到过的——科幻类型关注的不是“技术”本身。
在第一章节中,骨头就是那个“技术”,但是很明显,无论是观众还是库布里克本人都对骨头没兴趣,换个角度说,发现骨头本身没什么稀奇的,因为骨头一直都是骨头,无论猿人最后使不使用它,它都一直都在那儿。重点不是发现“骨头”(也可以说是“发明”一项技术),而是“发现”骨头。
无论在不在乎猿人们会使用骨头的原因是外力点化的,这个“发现”的瞬间都是极其出乎意料的,就像库布里克那个毫无征兆的从骨头转场到宇宙飞船的剪辑一样(再一次感慨这个剪辑的精妙)。
说回来,科幻类型关注的不是“技术”本身,而是技术发展之后会带来的变化,就像在《2001》中,库布里克关注的是猿人们会使用骨头后会继续做什么事情以及人类发明了宇宙飞船后会有什么样的旅程。
为什么技术的发明(从0到1)反而不受关注,是因为它无法回答诸如生命的奥秘这样的宏大命题,相反,它反而加重了此类问题的神秘感。我们潜在倾向于回避这个过程(连库布里克和亚瑟克拉克二人也没有避免)。想想看现在的现实生活中,能拍出越来越高清的照片的相机和内存越来越大的手机,本质都是旧技术的“进步”,而不是新技术的“发明”。
除此之外,另一个被关注到的是技术的“意义”。在科幻类型的语境下,其同样和技术本身没有关系,而是在于技术和允许这样的技术存在的世界观是如何相互搭建的。
说句不好听的,我们现在就生活在一个由“技术”支撑起的社会中,但是我们在多数时候也不会关注技术本身,而是更在意它和具体的人、事产生联系的方式。“经验/经历”也不是被给予的,而是在当下我们体验某件事/物的感受,并且因为有了“经验/经历”,也才会有“意义”。“经验”成为了客体的集合,是我们自主性的对立面,但也因为这样,所以我们可以“赋予”它们意义。
又一次说回来,除了“发现”技术的过程和技术的“意义”之外,我们还会关注的一点是我们追求技术进步的动机是什么。
现代性的一个特点是关注“过程”,但似乎较少地考虑“结果”。上个世纪80年代西方国家流行的消费主义浪潮就是个很恰当的例子,只关注疯狂地买买买,却在买之前没想清楚这样疯狂购物后的结果。不过,放在特定的语境下就可以说,其回避了“死亡”的问题(毕竟,人生的“结果”是“死亡”)。一旦深入思考“死亡”的话,我相信多数人都思考过“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或者想过“生命的本质是什么”这样的问题。就是这样的“焦虑”情绪,促使我们想要不断地发展科技,同时呼应上了前文说的,想要用科技的进步来回答生命的奥秘等类似的宏大命题。
再一次,这和技术本身无关,这样的“焦虑”情绪是和世界观紧密相连的。想象一下在现实中,没有“宇宙”的概念,或者说,“宇宙”没有那么庞大,地球就是已知的全部的空间的话,有关生命的奥秘等问题,你想要知道答案的心理可能就没有那么迫切了。
而“宇宙”,这个在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概念,是个极好的、现成的“世界观”,因为足够大,大到超出我们的想象,大到能不受我们现实生活中存在的所有意识形态甚至所有人造概念的支配。《2001》的第一篇章,也是以一个和世界观紧密相连的技术展示作为开场的,库布里克或许是想表达,因为掌握了一项“最先进的”技术,从而就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是非常可笑和无知的,我们身处的世界观,或许远超我们的想象。我们看着猿人掌握骨头用法时的“滑稽”模样,或许就和黑石创造者从宇宙看我们驾驶宇宙飞船是一样的(again,再一次感慨那个剪辑转场的魅力)。
如果我们每一次掌握新技术时,都会产生“觉得自己能掌控一切”的错觉,那么技术进步就不再是“进步”,而是一种“循坏”。这种“循坏”在更高一层的黑石创造者眼里,显得更加可笑。
一旦能从“他者”的视角思考自己的技术,那么再一次,技术就不是它本身,而是可以被视为一种外化的、狭隘的体验“自我”的方式,放在《2001》的语境中,猿人使用骨头和我们造宇宙飞船的意义都是一样的,是为了填充自己缺失的安全感和满足感,但讽刺的是,这种方式并未成功,且反而促使了猿人们通过其他方式(占领水坑——获取更高的权力)来达到这个目的。这样的解读,也确实符合库布里克的悲观主义调性。
这么一看,似乎技术的进步没有意义?我觉得,最深刻的改变,本来就不是物质、技术等的改变,而是我们认知模式的改变,而且,只有我们的认知模式改变了,物质、技术等这些所谓的“身外之物”才会跟着改变。在《2001》中,黑石改变的正是那一群猿人们的认知模式,之后这种认知模式的改变被外化为了“可以”使用骨头。如果那一群猿人们的认知模式不改变,它们只会周而复始地在被其他动物的欺凌下,天天吃一样且等量的食物,也就不会有“人类的黎明”,只会有“不断循坏的猿人们的一天”。
在追求技术进步的长久过程中,我们会不自觉地对技术产生依赖。在《2001》中,在大卫明知Hal9000已经“杀害”了弗兰克后,依然希望后者能为其打开舱门,放他进来关闭/“杀害”自己,这个逻辑其实看起来是非常滑稽的。
同时,大卫对于Hal9000的这种依赖,也导致了两者间主客体关系的模糊。看这一章节的时候,我一直觉得,大卫和Hal9000间的厮杀,像极了电影之前的猿人内斗和美苏冷战,而这两次较量中的对立双方,地位都是平等的,所以我个人觉得在《2001》中,库布里克其实没有将Hal9000当作一项“技术”对待,和它同等地位的不是猿人们手中的骨头或人类驾驶的宇宙飞船,而是和人类/大卫平起平坐。同时,Hal9000能独立驾驶宇宙飞船似乎也佐证了这一点,起码,它的地位是高过飞船的。包括大卫“杀死”Hal9000的过程,是通过一个个地拔取记忆终端卡,也证明了这个东西才是技术,和骨头、宇宙飞船同等,但Hal9000并不是。Hal9000是一个因为技术的出现而诞生的有“自我”意识/主体性的“人”,和大卫是平等的。
我们此时再回想第一章节“人类的黎明”,当猿人首次使用骨头进行敲打时,其实这是(故事外)我们观众第一次能理解猿人们脑中的想法,也可以说是猿人们才产生出它们脑内的“第一个”想法。而能做到这一点,(故事内)猿人们其实才开始拥有“自我”意识/主体性。
不过,当主客体的关系开始混淆,大卫/人类和Hal9000之间的依赖也就成了双向的关系。事实上,对于人类的依赖也是让Hal9000陷入两难境地并最后无奈选择杀人的原因。从某种程度上来说,Hal9000身上也背负着一层悲剧色彩,好不容易拥有了自己的主体性,却因为矛盾的指令,不得已去做坏事儿,最后也因此招来了自己的“杀身之祸”。
技术的另一个影响——当其被用作武器时,它允许了权力的扩张,此时“自我”意识会变复杂。在《2001》第一章节中,如果当你看到另一个猿人被会使用骨头的猿人们攻击时心疼了,我觉得这是非常正常的心理,因为会使用骨头的猿人们的“自我”开始坦露出无情的一面了,而这就是因为它们将骨头作为武器后产生的影响(属于是心理上的)。
(当然了,按照达尔文的进化论来说,这种“无情”出现在动物身上拥有着必然性......)
最后,技术的发展会带来社会的变革(这个感觉其实有些老生常谈了......)。在《2001》中也很明显——猿人们会使用骨头引发动物界的变革,核“参与”了美苏冷战也从而导致了世界格局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