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在水中》制作于2023年,作為當代最重要的電影實驗家之一,洪常秀再次打破我們觀看的界限,将模拟人眼視角的虛焦引入影像中。這其中有幾個問題值得注意:第一個是兩層世界的轉換,在開場3分鐘的序幕中,我們看到了一組人物關系的建立,以及洪常秀标志性的元素的出現:兩男一女圍坐在桌前分食披薩,他們各自的位置形成了一個不穩定的三角形,這種三角構圖貫穿了全片,影像的幽冥也在此時悄悄入侵,伴随在他們身邊,本不應該被剪開的披薩被剪開,和尴尬的對話征兆着不詳。接下來一個主觀鏡頭轉入室外,關系建立完成以後,幽冥的力量也在此時悄悄顯靈,鏡頭的眼睛也成為了我們的眼睛,我們被悄無聲息的拉入另一個世界中,從自在界轉入實在界,觀看的視角也逐漸變模糊,聲音也在此時消亡,角色再次入畫,他們像剛出生的嬰兒那般,探索着這個虛化的世界,情境的轉換,也是這次洪常秀的目的所在,完成一次嵌套寫作,視角在不同的世界輪轉,盡情探索着關于影像的無限可能性。其二是越來越簡約的場面調度,一方鬥室,三個人,就能構成一個場面調度。在序幕中,先是海島的鏡頭,配合着悠揚的和弦,緊接着鏡頭來到了海島附近的住宅區,橫移鏡頭帶領我們引入情境,鬥室内部,兩男一女在吃東西,他們看上去非常尴尬,像是第一次見面的樣子,非常規的三角構圖也暗喻了這組不穩定的關系。鏡頭伫立不動,靜靜的觀察他們的對話與吃東西的模樣,在對話與食物中,一個日常情境便這樣生成了。
洪常秀
Part1 食與言靈
開篇始于一個模糊的異世界,先是一個空鏡頭,聲軌裡有狗吠,聲音此時幾乎是消亡的,從後來的對話中,我們得知他們的目的是去濟州島制作一部短片。
随後又是吃飯和對話的鏡頭,鏡頭裡的男女在談論米飯與三明治,食物,是構成這個場面調度的重要戲劇元素,女人在啃食粗糙的全麥三明治,男人在說他在想念米飯和方便面,食物的對抗,也是男女關系的對抗,我們很難知曉,食物這個元素在洪常秀的影像中占多大比重?
知名美食家布裡亞-薩瓦蘭有言:“告訴我你吃什麼,我會告訴你是什麼。”盤中之物承載了人類過去與現在的種種信息:我們的身份,我們在社會中的位置,我們所處的社會在世界中的位置。全麥面包像是男性的軀體,米飯與方便面的光滑與彈性則是女性的軀體,食物的關系,也是男女親密關系的一種诠釋。緊接着,對話鋒機再次轉折,轉到關于親密關系與電影藝術的談論上,在這裡我們見證了第三層情境的嵌套,也就是關于對話中生成的想象情景,男人在想象自己攝制了一部電影,但其實沒有。從對話中我們可知,男人是個理想主義者,
他的終極目的是為榮譽而戰,對話中也偶爾節奏會轉換,提到關于電影的衰亡,于是情境又回歸到的第一層。對這部電影而言,情境的生成像是看五彩的萬花筒那般,不斷輪轉的,在無數個維度中遊走。而言靈,正是打開這個萬花筒的開關。它們連接了整個洪常秀宇宙,是維持影像生命力的本源。
鏡頭回到海島那邊,情境再次掉落到第二層,一部“元電影”,在這部“元電影”中,想象的萬花筒繼續輪轉着,它就像一個鏡面深淵,折射這個世界的五彩光斑。男女們在談論着自己的想象世界和食物衍生出的情欲世界,夢境 方便面和生魚片的彈性柔和質感。
Part2文本
就像侯孝賢那樣,洪常秀在這部影片裡,也很少使用特寫,大部分時間裡,鏡頭都是安靜矗立的,像一個傾聽者,默默觀察着男女關系和情境變化的起伏。于是就有了接下來攝人心魄的一幕:他們站在海邊享受着自然的饋贈,盡情嬉戲,表演,聲軌裡也隻剩下大海的聲音,
此時情感曲線在這裡達到第一個波峰,呼應此次創作的主題:《在水中》。第二個波峰是接下來他們遇見了撿垃圾的女人,女人的沉默和孤獨與整個世界形成了對照關系,她仿佛是洪常秀宇宙以外的人,做着西西弗斯推動巨石一樣的事情。文本與角色關系在這裡形成了一個幾何對稱的結構,主角與她的對談,幾乎是在照鏡子,他們都從彼此身上看到了影子,一種失落已久的理想主義精神,所以也會有了後面采訪的場景。
情境繼續回落,回到第二層,這次場面調度多了裡燒酒這個元素,
生魚片與燒酒的糾纏,類似于一種不動聲色的情欲描摹。酒飽飯足以後,想象的情景繼續蔓延,由第二層延伸到一個遐想的心理情境,對話寫作的節奏中暗含詭計,一個模棱兩可的夢境嵌套,可能是發生過,也可能是沒有。對話節奏再次轉折,轉到燒酒這個戲劇元素上,絲毫不給觀者喘息的空間,也可能是一種分散注意力的障眼法。此我們可以窺見文本結構的一二,在一段小對話中用數個嵌套,情境像一條綿延的射線,觀者永遠不知道它們會發散到哪個維度,類似于韋家輝主導的《全職殺手》和《再生号》,一個無限嵌套的中國匣子,情境裡面套着情境,它們構成一個永遠難以走出的鏡面空間。
Part3 情與境
接下來依然是一個主觀視角的開篇,主觀視角之于這部電影,就像作者的眼睛與我們的眼睛,小心翼翼的觀察着角色的生活,生怕驚擾到他們,也像是一種邪惡的偷窺,在陰暗的角落限制性的觀察角色的動機。最重要的是,我們借助這雙眼睛,見證了一次嵌套寫作的完成。
表層是創作者的困境,所以生出了第二層,一部“元電影”,關于創作困境的,兩層關系形成表與裡的互文。虛焦則是兩層關系的分界線,
我們由清晰到越來越模糊的觀察世界,也是一種創作上的抽離,就像最後那顆鏡頭,視點越來越遠直到最後消失。最後一層是關乎我們自身,都市人每天都被困在一個鋼筋水泥的牢籠裡,我們何嘗不需要一次“在水中”
情境的建構比以往多了幾分自然主義的味道,也可能是依托濟州島環境的原因,從《草葉集》到這部,洪常秀越來越追求極緻甯靜的創作,從人工置景轉向自然風物,就像黑澤明和侯孝賢晚年的電影,“等風來,等雲到”,隻需要三個演員與一個場景就能創造一部電影。
三人行的對話,越來越像一次想象的輪舞。這也凸顯了洪常秀晚年創作的一種姿态:随心所欲,不逾矩,時間越久,越曆久彌新。
經曆了歲月的滄桑,時間也在不停地流逝,并且一去不複返,至于未知的将來,我們又能怎樣的衡量呢?人的一生猶如航行在海裡的一條船,經曆了登船起錨、揚帆遠航、抛錨停船、登陸上岸的過程。
Part4 視覺
杜琪峰在《柔道龍虎榜》裡塑造了一群具有理想主義精神的柔道客,而《在水中》也是,塑造了一群具有理想主義的電影人。兩者都是關乎視覺神經的影像,從清晰到模糊的視覺,電影人用媒介記錄這個世界,我們用自己的眼睛觀察這個世界。《柔道龍虎榜》的光與影存在意義極大,而《在水中》,光與影幾乎是消亡的,更偏向于一種心理能量在感覺事件或心理事件上的集中,更像是莫奈的繪畫,改變了陰影與輪廓線的技法,猶如流動的印象派畫作。這也重新啟發了我們思考,電影是什麼?
安德列·巴贊從本體論和心理學機制兩方面考察影像:“影像本體論和影像心理學構成了巴贊的電影生産元機制理論,這是他的美學體系的支點,也是他對電影的基本認識。”在申明影像的本體論意義的同時,巴贊仍然沿續的是傳統的心理學解釋,将理論視點轉向影像的後段程序:觀衆心理的意義;而克拉考爾則是将視點引向影像的前段程序:物質現實。克拉考爾似乎肯定了影像的客觀性,卻在無意中成為了“具體現實的”被動紀錄與展示,影像的作用反而被淡化了。
結語
縱觀洪常秀的所有長片,一直在颠覆我們的想象力,生理的 視覺的,在創造上,也越走越遠,也越來越自由,離既定的電影詩學也來越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