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肮髒的天堂》——母體聲音與女性宇宙的冒險

作者:波尼奈奈

故事必須首先起源于2018年《野小子們》的問世,貝特朗·芒蒂格便用自己标志性的“身體美學”向男性主導的剝削電影發起了進攻,引起一片嘩然,在《野小子們》通過人造物營造的坎普天堂之中,常規性别概念中的二元對立被消解,與此同時,又如同索引般指向了屬于過去的名字——寺山修司,達裡奧·阿基多,石井輝男,肯尼斯·安格.....異色的盧米埃宇宙中的諸星體,拼貼為一個寶石制成的骷髅頭。在同性戀,跨性别主題逐漸被主流收編之後,芒蒂格的影像提醒着觀看者queer這個詞語本來的含義,以及它們與邪典(Cult)電影的深刻聯系。它隻能屬于新宿的小劇場或巴黎10區隐秘的地下電影院。新電影的革命是夢想者的革命。

“我們尋求一種着火的電影”,在2018年《電影手冊》暑期特輯的一篇詩作中,“火焰宣言”應運而生。這标志着法國新一代電影人正式登台亮相,他們出身各不同,岡紮勒茲之前是影評人,芒蒂格一直活躍于實驗短片界,福紮尼則是專注于恐怖長片的創作(《安娜的迷宮》,《你軀體之淚的詭異顔色》),但共同的迷影屬性使他們彙集到了一起,相比于希區柯克-霍克斯派,他們所迷戀的,是電影史中被巴贊們與《公民凱恩》們掩蓋的暗流:關于“虛假”的合法性。對于他們而言,誇張、絢麗,舞台化的影像風格“人工美學”比起街道更能體現夢幻的情動能量。在芒蒂格的影片中,我們可以發現更多的和封閉相關的意象。而在2021年的影片《肮髒的天堂》之中,它将通向一個宇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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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的迷宮》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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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肮髒的天堂》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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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井輝男在片場

1 在克拉克之外——子宮—宇宙及其恐慌

《肮髒的天堂》開場,我們最先聽到的是女主角羅西的自述:地球已經不複存在,男性也不複存在,幸存的女人們找到了另一個星球-藍後星(Afterblue),重新建立秩序。在随後的冒險裡,影片的世界觀再次得到了延展,這是被藍色與紫色覆蓋的世界,極其遼闊、荒涼,充滿了許多未知。幽深的藍色,像母體或者子宮的顔色,芒蒂格将這個女性星球設定為一個可以容納一切的子宮,粘稠的水與液體無處不在,這裡類似又有别于塔可夫斯基—斯坦尼斯拉夫·萊姆的《索拉裡斯》,飛船外部是神秘的膠質的原始之海。一種子宮—宇宙。

萊姆和塔可夫斯基通過作品把握到了這種女性氣質的存在,但這種能量對于身為順性别男性的他們而言是恐怖的,并與生育和起源密切相關,因此,在他們的作品之中,它的凝結物海若必須以一種斯拉夫神學的姿态迎向自願的死亡,但芒蒂格卻并不需要如此。正如同許煜的宇宙技術(Cosmotechnics),子宮-宇宙的概念體現了某種性别尺度的宇宙學/未來主義概念。這一點和阿瑟·克拉克/羅伯特·海因萊茵黃金時代的太空探險乃至弗蘭克·赫伯特的太空歌劇截然不同,在後者及其衍生而出的影片中,宇宙作為蠻荒西部的變體,對于它的征服或權力鬥争代表了一種男性化的,西方中心的精神,因此宇宙飛船和星球的質感往往像男性的下體一樣堅挺,在這一宇宙之中,獲得勝利的主導話語訂立西方/非西方,文明/野蠻(神秘),發達/欠發達的二分法。

而男性/女性正是這種二分法運作所固有的元素之一。在男性的菲勒斯中心主義中,女性隻能作為被閹割的形象而存在,無法超越,這種形象是女性進入“象征世界”的條件。但與此同時,卻依靠女性這種被閹割的形象賦予世界一種“象征秩序”和意義。正如朱迪斯·巴特勒所說,性别是一種社會定義的産物。有了定義以後,也便産生了規則,這些規則在我們出生之前就已經确定,所以當我們要知道自己是男性還是女性的時候,先知道了這些規則,然後用規則來确定自己的身體是屬于男性還是女性。

因此,女性主義的終極任務并不僅僅是性别角色的互換,而是對于這一框架的拒斥,并向“不純性”開放。科幻作品恰好提供了這樣的想象力,在《賽博格宣言》中,唐納·哈拉維認為人類正在朝向後人類轉變,因此“再現”的布爾喬亞小說正在轉變為“模拟”的科幻小說。在科幻小說之中,義體,人工智能等概念也強調了“自然”的純化不再可能,我們已經成為了賽博格。而Sadie Plant在《零和一》中認為,女性和網絡的去中心性有着與生俱來的親緣關系。在《肮髒的天堂》中,這些經由一個後末日的西部影片概念實現。在這裡,當柔軟的觸感—視覺取代了堅硬,身體的生成和融合成為了可能。

2. 恐怖畸形人類

芒蒂格創建了一個性别宇宙,同時也創造了一種新風格,這種風格和風靡上世紀的波普藝術有些相似,通過借鑒不同類型電影的文本,從中尋找靈感,對其進行二次加工,創造自己的作品。視覺特征上,因為是完全架空的背景,可以任意發揮,大面積的色彩造型組合,勾勒了一個五彩斑斓的性别宇宙。

議題方面緊跟當下女性主義思潮,平衡關于性别之間的差異,去拍攝一種遠離男性凝視的類型片,通向更自由的影像表達。

《野蠻人柯南》作為約翰米利厄斯導演生涯中最重要的電影之一,雖一部架空背景的神話片,但主線是解構了莎翁的《哈姆雷特》。某種程度上這樣的創作思路,也延續到了芒蒂格的《肮髒的天堂》。

這部電影都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肮髒的天堂》,

反過來講《肮髒的天堂》,也可以說是這部電影的延伸,比如《野蠻人柯南》狂放不羁的創作風格和遊戲般的冒險精神。視聽語言在米利厄斯和芒蒂格手中,

都成了一個可以包涵萬物的容器裝置,任何東西都能拿來進行混搭、戲仿,古代的、現代的、影像的、音樂性的等等。

于是,在每場戲乃至單個鏡頭之内,觀者能看到不同的美學風格,被有層次的排列在一起,也避免了

“奇觀堆砌”。比如《肮髒的天堂》在第三幕高潮部分,用了類似的思路處理,開端發生在一片荒草地裡,未來式的科幻影片,卻選擇了最原始的西部對決,來作為終結。緊接着,天空下起了暴雨,“水”,原本是母體中最溫柔的部分,在這個情境裡卻是極其暴烈的,像憤怒,拍打着世間萬物。電鼓與吉他配樂鋪底,一張一弛,沖擊與震懾着觀衆的聽覺神經,仿佛回到了90年代的B級片。

溫柔與爆裂,複古與現代,芒蒂格像個設計師那般,精雕細鑿,将不同的元素,融合在一起,至力創造出與前人不一樣的B級片。

“融合”也是解讀這部電影的關鍵紐帶,芒蒂格的美學體系,有點類似于新巴洛克風格,同時也與日本B級片有着不解之緣。“拼貼”是這個美學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這點和香港電影黃金年代的“拿來主義”,有些相似,“拼貼”不是無腦的東拼西湊,而是通過吸納别家之長,來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

《肮髒的天堂》就是這樣一部電影,主線的架構讓人想到老式西部片,在服化道與色彩的搭配上,又有着昭和年代日本B級片的特征:快速的剪輯與高飽和度的色彩組合無處不在,連天空中的落雨都要做成霓虹色的,而片中女性角色的打扮,黑衣、寬禮帽,很難不讓人想到梶芽衣子那兩套著名的系列影片《野良貓》和《女囚701》系列。梶芽衣子一直是以“複仇女神”或者女戰士那般,存在于日影譜系中,很難不說是前者是對後者的一種緻敬。

除了塑造華麗的視覺表層之外,在這個性别宇宙中,芒蒂格也注入了自己的思想性,這種思想性是不同于柯南伯格或者卡朋特式的未來主義哲思,而是與當今社會緊密融合,是關乎消費主義的。片中角色的配槍被用以不同的奢侈品品牌命名,她們高談闊論着,仔細把玩這些火器,“槍”,讓人想到男性的陽具,一種反諷性呼之欲出,這種反諷性是來自對于性别權威的颠覆,男人們成了女性手中的玩物,被她們高談闊論和仔細把玩着。奢侈品品牌是關于消費主義隐喻的延伸,消費主義對于我們生活而言,已經處于無孔不入的狀态,我們的生活也逐漸在被消費主義侵蝕,

它在逐漸消解我們日常生活的意義。現代性的實質是個人主義,個人主義的核心是自主,而自主最重要的是我自我選擇的權利,正是這種個人選擇權打開了消費主義的大門。

如同伊藤俊也對梶芽衣子的塑造,在這部電影中,女性也不再像常規B級片中一樣淪為花瓶或者是被剝削的客體,(例如以《大鳥籠》《老虎出更》為代表的東亞剝削電影)。芒蒂格對她們投以溫柔與欽佩的目光,在他的眼中,她們是神,是造物主,同時也兼備許多男性的特質:勇猛、剛毅、不懼危險。。。

通常在一部以男性為主導的B級片中,女性角色總是處于被邊緣化的地位,成為被男性觀衆窺視或是幻想的對象,充滿情欲和臆想色彩。在《肮髒的天堂》裡則不然,通過主體與客體身份之間的置換或者錯位

,打破類型片語法,完成一次反男性凝視。

在這個性别宇宙中,女性角色罕見有長發,黑衣,寬禮帽,密不透風的打扮,一反在男性主導的B級制作中,女性總是成為被消費對象這個規律。她們的職業也大都與逃亡者、冒險家或者獵人有關,在一部男性主導的B級片中,這本是一件萬萬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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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蠻人柯南》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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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囚701》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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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虎出更》海報

②緻敬還是戲仿-關于芒蒂格與西部片的淵源

在上文我們提到芒蒂格與其他類型片經典文本的關系,最後,兜兜轉轉,又再次回歸到了西部片這個久遠的類型化語境當中來了。

芒蒂格式的西部片,屬于一種傳統西部片的變體,即未來主義西部片,這種未來主義西部片,借鑒了從上世紀後半頁開始興起的“廢土朋克風格”,加以融合與改造。本是屬于人類的電影,但卻又站在人類視角之外乃至高于人類的視角審視人類文明。影片中段,這些“外星人”們,在參觀人類文明廢墟,芒蒂格以幽默的态度玩了一次自反,關于藝術與時間兩個不同維度的跨越,被神奇的交融在了一起。影片前面所建構的“西部神話”,也在這一幕被消解了,回歸到了銅牆鐵壁的現實主義。遊走在西部神話與現實主義的邊界,這便是獨屬于與芒蒂格個人的表達方式。說到現實主義,就不得不提影片中那條顯而易見的西部食物鍊了,芒蒂格構築了一條殘酷的西部食物鍊,往這個甜美的幻夢中打入了黑色糖汁。站在食物鍊頂端的是母親或者理發師/,代表一種職高上的權威,她們是壓迫者、支配者,Kate是第二層,是屬于一種牽引者的地位,連接第一層與第三層,以Roxy為代表的賞金獵人,是位于食物鍊的低端,處于一個被動接受的地位。

這是芒蒂格腦中理想的母系社會圈層模型,關于這個模型,可參照的是約翰福特的影片,《搜索者》或是《關山飛渡》,來自父系社會權力階層的壓迫感。

與約翰福特影片不同的是,芒蒂格的母系社會,在嚴酷的殺戮世界中多了一絲柔軟感,這種柔軟感類似于少女的凝視,比如Roxy和她的同伴,在一路上的征途中萌生出的“戰友之情”,這種情感是複雜與暧昧的,從素不相識到通過小打小鬧與大冒險,關系開始漸變,逐漸徘徊于戰友和戀人之間,像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芒蒂格對情感的把控,讓人癡迷,也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完成了與電影史前輩的一次互文。

在嚴肅的互文之中,也蘊含着反叛成分,芒蒂格嘗試摒棄前人的觀念,去解構這個古老的類型片,利用情境置換與B級片語法的寫作,去完成自己的戲仿。

人物角色通過一種極其“拙劣”的手段,去模仿老式西部片的語氣語調,行為姿态。這種“拙劣”,有成本的限制,也有故意而為之的成分,像小孩的把戲,

帶着幾分天真與無邪。

同時西部片中經常出現的的“沙”元素,在這裡被置換成了“水”元素,這裡又牽扯到了關于性别的隐喻,沙”代表着男性的剛毅與雄渾的體魄,“水”,則是母性的溫柔。自始至終,芒蒂格都是沿着性别為先的觀念去順流而上,去探索全新的類型片語境表達。

同時,也完成了他在屬于自己的性别宇宙裡的二重身,有着孩子與少女的天真爛漫,也有着作為哲學家的深邃思想,極其複雜且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