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遭了歧視,不去管就好了;你受了排擠,裝看不到就好了;你窮,是你不夠安貧樂道;你弱,就老老實實待着。*國人甚至在電影裡都失去了想象的權利,身邊永遠生活着一個道德警察,頭上永遠有雖遲但到的官爺。
在一個無法真正諷刺的社會裡,《二手傑作》通過諷刺弱者完成了一種特殊的“救贖“,那就是認命。這無疑是爹們最想看到的結果,用兩個字說的話那就是”别鬧“。委屈可以,難過可以,但是别添亂。在一個強者無法被諷刺的社會裡,導演發現諷刺弱者依然可以帶來笑料,還能兼具宣教的功能。
弱者必然不善于利用人情和物質的規則,所以一旦想要掙紮,就會帶來巨大的滑稽感。如果導演能為弱者設置一個激發式的困境,讓弱者不得不有所行動,弱者諷刺電影成立的條件就有了。馬寅波和馬墨是一對弱者父子,爸爸受同事欺負,兒子受同學欺負,電影開篇的半小時幾乎都在反複确認這個事實。接着導演安排了“激發式困境”,也就是馬墨墜樓,“缺錢”和“救子”這兩座大山一下就把馬寅波的弦上緊了,使他不得不站起來和命運抗争。但導演在這個困境的設計上犯了迷糊,一方面馬墨墜樓的原因十分猥瑣,根本不是可以幽默的素材,另一方面半夜在學校爬樓偷拍這件事本身又特别超現實,于是片子開始有一種笑不出來的荒誕感,像極了馬墨“傻x+流氓”的人設。
墜樓讓馬墨完全成為了導演的工具人,因為觀衆從馬寅波和潘東妮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悲痛。馬墨好像隻是暫時去參加了一個夏令營,過一會兒就會返場。馬寅波自導自演的遺書跳樓戲碼十分粗糙,編劇首先以成人視角意淫所謂的“文采”能扭轉同學們對馬墨的看法,然後一邊展示着校長和其他老師的僞善,一邊又草草縫補一個“全員善人“的段落結局。前一秒校長還在發愁“自殺“和”流氓“都不好聽,後一秒得知霸淩的他卻突然悲天憫人起來,使得醫院裡的道歉和解成為可能。這個轉向讓故事之後的發展柔和了很多,主角們又可以過家家了。點到為止的惡到底是在服務什麼自不必說,但導演嘲笑而非諷刺的意圖是很明顯的——馬墨的意外始終是被他的“社會地位”所定義的,導演并沒有解構這種成王敗寇的邏輯,反而是以一種奇觀化的視角旁觀馬墨的“翻案”。
潘冬妮與傑西卡:一個硬币的兩面
潘冬妮是社會規訓的家庭代表,也是弱者困境的人格化身。當馬寅波沒有獲得世俗成功時,她的回應是鄙夷;當馬寅波成功投機時,她又本能地想要“懸崖勒馬”。這正是儒家價值觀的一套正反打:既要你上進,又要你安貧。弱者的困境從某種意義上就來源于此,好好走正路被欺負,稍微越線又被各種道德狙擊。潘東妮在和馬寅波的互動中永遠一副嫁雞随雞、相夫教子的傳統女人形象,兩人之間除了夫妻恩義之外基本沒有其他情感,低俗的性事笑料更加凸顯出這段關系的無味和貧乏。雖然不會奢望導演能夠通過性别視角的考驗,但仍舊驚訝于其能将女性角色設置得如此刻闆無聊。
傑西卡這個角色,完全就是為了配合馬寅波而出現的。KTV包房的戲份傑西卡被用來反諷馬寅波的清高,簽售會的火爆證明了馬寅波的失敗,最後跳樓的情節成全了馬寅波的救贖。KTV的戲份中,兩個弱者走到了天平的兩端,互相照射出對方的不堪,作為食肉者的書商反而神隐,又或者說是躲藏到了攝影機後——導演的視角其實與書商的非常相似,既嫌馬寅波清高事多,又覺得傑西卡這種低賤的陪酒女大談寫作十分荒唐。簽售會部分的重點完全在馬寅波失敗和刷榜的騷操作上,并沒有對傑西卡有任何更加深入的呈現,而騷操作也穩如預期地被機械降神打斷。到了跳樓的情節,馬寅波的人生大課強調最多的就是“不要管他們“,根本沒有對陪酒的道德正當性做出任何讨論。選擇堵住耳朵而不去問為什麼,如此犬儒主義的表達也能放到一部所謂諷刺電影的高潮結局處,隻能說導演和肉食者們實在是同氣連枝,這也暴露了整場弱者諷刺的本質其實是一種順民的規訓———好好負重前行,别給爹爹們添亂。
馬墨:權力腦的奪舍
在善惡有報的中國電影邏輯裡,惡人必須得到清算。對于馬墨而言,墜樓算是清算了他之前偷拍的罪過,這也意味着,如果馬墨在蘇醒後繼續作惡,就必須為他找到新的報應。由于導演已經預設了一個大和解的結局,剩下的時長明顯不夠再為馬墨安排一個報應,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讓馬墨從良。然而馬墨從良會面臨另一重的矛盾,那就是很難解釋他對許思思态度的轉變。昏迷前馬墨冒着生命危險也要爬窗偷拍,證明了他對許思思是何等地執着。醒來後馬墨搖身一變成了無欲無求的憂郁王子,執念消失得無影無蹤,甚至冠冕唐皇地成為了許思思的偶像。許思思怎麼可能崇拜一個傷害過自己的人呢?唯一的解釋就是她被導演的“權力腦”奪舍了。這種權力腦有兩個層面的特征,其一是以社會地位取代道德标準,合理化光鮮化一切上位者的行為;其二是面對偷拍這件事展現出的“男性邏輯”——偷拍既不引發經濟損失也沒拍到裸照,那對于我許思思而言就沒什麼大不了的。為什麼說這是一套男性邏輯?因為導演完全沒有意識到偷拍這件事所隐含的性别權力結構上的傾軋,自然也就不明白“傷害”從何而來。這同樣是一套權力邏輯:在權力系統中尊嚴無關緊要,唯一需要捍衛的是向下的威嚴。馬墨的偷拍并不傷害這種威嚴,自然也不會對權力腦造成傷害。能被上位者利用,這簡直是權力腦求之不得的事。
二手傑作證明了一點,那就是揭露并不等于諷刺。在常年自我閹割的氛圍中,攝影機後的人對表達的藝術拿捏得已經爐火純青了,說的東西都是場面,站的位置才是真的,隻可惜這種屁股決定的腦袋的思路看客們也很清楚,再怎麼包裝,還是能感受到座位上的餘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