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畢業第一份工作的老闆是個很tough的女制片人,我們開劇本會的時候,她說,現在去看創投,10個有9個裡面是是青年導演拍的自己拍電影的故事,都寫濫了。

“觀察面這麼窄,一點生活都沒有,隻會寫自己,除了你自己誰要看啊!”

老闆這句話給我敲了警鐘,但是後來我一想,其實關于拍電影的電影很多,關于電影的電影卻很少,也就是真的把電影是什麼玩出花來,而不隻是苦哈哈展示“我們電影人有多努力”的電影。

拍關于電影的電影,你能搞出來一個《八部半》嗎?

導演這次交了一部《揚名立萬》。

《揚名立萬》以前叫《一部電影的誕生》,名字戲仿了《一個國家的誕生》,結構戲仿了《十二怒漢》/《十二公民》,影片内容目前來看也戲仿了《閃靈》、《馬路天使》等等,人名“周莉莉”可能是緻敬周璇和黎麗麗?還有德拉克羅瓦的油畫,舞台設計模仿了《維納斯的誕生》......很多彩蛋,也許是一種掉書袋,懂得的人可能會會心一笑。

誰搞這種迷影段落都免不了有點稚拙和刻奇的,伍迪艾倫拍《裡夫金的電影節》就把小粉絲心态貫徹到底,但是這部電影是純純的玩票和緻敬,頂多夾雜一些自己的困惑,并沒有《揚名立萬》這麼大的野心,正如它的片名所顯示的那樣。

比起最近那個标榜揭露中國影視圈生态的綜藝,這部電影更走心了些。

兩個最重要的電影人主角,一個叫“路子野”(陳明昊飾),他把一群電影人聚集在了大宅子裡,姑且把他看作制片人;一個叫“李家輝”(尹正飾),是個因為仗義執言丢了飯碗的前記者、現編劇,也是破案的關鍵人物。此外,還有片中的兇手(不是劇透)張本煜飾演的齊樂山,他的身份不是電影人,戲多,話不太多。

編劇肯定是有導演本人投射的,路子野在末尾說自己是野路子,不知道有沒有導演本人的成分,查了一下劉循子墨雖然是中傳畢業,但并不是學電影出身,也是一個自學成才的例子。李家輝這個深情殺手和後來的反轉更讓我開始瞎猜導演是不是和哪個女演員談過無疾而終的戀愛了。

“劇本殺”隻是噱頭,但叙事究竟是哪一種

電影采納和雜糅了許多類型:諜戰(有人想起風聲嗎?)、年代、懸疑、犯罪、愛情、戰争(竟然還有戰争,心太野了)等等,其實你很難用哪一種主類型去概括它。

說是懸疑吧,隻把懸疑線條抽出來,也挺拉胯的。這裡就不展開分析消解觀影的樂趣了。

它玩了某種元叙事和互文,處處充滿隻有電影人能懂的秘辛,有些橋段甚至太内部梗了,多少有點流于自嗨。但是它也照顧到了非電影人的觀衆群體,把片子做得很好看。

說實在的,兇案現場出現的時候,我才想起來自己已經很久沒在非戰争片的國産院線電影裡看到這麼多血了。

至于對軍隊、官場的諷刺,還有天花闆上的鈎子謎底揭開之時,被審查規訓壞了的我都在想——這怎麼過審的。

天花闆上的鈎子這個設計真是又黑又絕,包涵着情欲和苦痛,好變态、好喜歡。但是涉及重大劇透,也不展開了。影片在此之前花大筆墨表現了達達被繩子纏在一起的場面,這種幽默實在是太黑色了,堪稱一絕。

制片大佬路子野部分地承擔了叙事者narrator的角色,由于導演塑造了這個“拍電影的場景”的世界觀,這個人物的話多,以及靠台詞驅動的劇情也就情有可原了。

某一人物邊叙事邊參與故事,但又不承擔主視角,這讓我想起來桑德海姆的經典音樂劇《拜訪森林》(Into the woods)。在這個童話故事中,旁白(Narrator)是一個角色,就像那個說故事的人,但他一直站在舞台一側,觀衆也假定他是不屬于故事的,與其他演員獨立開來的。直到第二幕,旁白(Narrator)突然被故事裡的人物拉去做替死鬼,觀衆才恍然這個第3.5面牆的打破。

《揚名立萬》裡也擺了一台攝影機,有很多人物直接對着攝影機說話的橋段,那些反而有點刻意,沒有《倫敦生活》裡女主找機位那麼自然。

萬合天宜最擅長的結尾反轉,終于在長片裡精美出現了

萬合天宜和韓寒的亭東不知道誰先誰後,都喜歡用那種急速反轉打臉的笑點。

2013、14年,我和高中室友們捧着膽子最大的那個人偷渡進來的手機,躲在宿舍獨衛洗手間看《報告老闆》和《萬萬沒想到》,夜裡看的話還要憋笑,不然會被巡夜老師的手電筒直接照到臉上。

後來短視頻的浪潮起來了,最先在國内做火這種模式的元老們卻沒趕上趟。每個人都覺得萬萬系列是時代的眼淚。

《揚名立萬》的節奏依然是很快的,鏡頭語言基本靠正反打。

台詞中有很多靈光時刻,比如“龍的傳人,龍都給你傳了個啥”之類的,相信營銷公司做抖音營銷的時候應該很好找素材。但電影畢竟是電影,有自己的規則。

快速打臉的笑點電影中是否有效就不談了,反正韓寒那幾部裡面的打臉着實讓人看膩膩了。

這部片裡最讓人印象深刻的還是那個“他打我馬”的破諧音梗,我在電影院笑得好大聲。而這個梗并不是在這裡笑完就結束了。

它用畫面和故事鋪墊制造了一個預期違背,這個地方雖然還是破梗,但是完全打了“編劇愛寫童年陰影”這種爛現象和刻闆印象的臉,有一、、高級。

最大的反轉處,也就是結局,值得好好誇一誇。

可以稍微劇透的是兇手确實是為情殺人,一開始我以為又是一個大男子主義式的故事,但最後竟然呈現出一種對普通人和普通生活的慈悲來。

一點也不直男,女性觀衆們,雖然片中隻有一位作為欲望凝視對象的女演員,但這片子一點也不直男,甚至帶着點人性的光輝。

令人羞愧的理想主義

尹正飾演的編劇李家輝最後沒有去拍那個陌生女子的背,而大家也在路子野的召喚下去趕回家的船票,這裡又照應了開頭路子野說給大家留了船票,也許在戲仿《花樣年華》吧,導演編劇還是在結構上花了一番心思的。

這個場景一播出來,我覺得《揚名立萬》的團隊真的很理想主義啊,也太理想主義了吧!

這種“和解”、“放下”、”繼續生活“的概念這确實是近幾年國産電影裡比較罕見的,甚至有點點日式情調。盡管這種思想内核其實是東方和中式的,但是我們搞太多功成名就和善惡必報的故事,觀衆都乏了。

我不願意用境界之類的詞彙去捧殺它,隻是覺得《揚名立萬》這麼處理結尾,竟然顯出一分清新來。

其他人性光輝小巧思

除了前文提到的“我爸打我馬”,這種高級的小巧思還體現在多處。

比如默片皇帝關靜年(楊皓宇飾),在有聲片到來之後,他迎來了自己的日落大道。他曾經相當張揚跋扈,一言不合就在片場到處扇人巴掌。在他落魄後,曾經被他打過的小場記鄭千裡(喻恩泰飾,人名戲仿太多了,這是是暗指鄭君裡吧)成了名導。

關靜年讓鄭千裡也打自己一巴掌洩憤,鄭導演一直沒有動手,卻在關靜年在官員面前硬出頭的時候打了他一巴掌,既解救他于危難,又洩了私憤。

我很喜歡這種巧妙的人情細節設計。

《俗女養成記2》裡面,陳嘉玲的媽媽發現自己老公出軌了曾美慧孜飾演的小三,媽媽和閨蜜偷偷跟蹤小三到餐館,發現小三在和另一個男人約會,而那男人趁小三去上洗手間時偷偷在她杯子裡下了一些白色粉末。小三回到座位打算喝水,媽媽的閨蜜勸媽媽别管了,說這是小三的報應。這時候如果你心中又有憤怒和恐懼,又想做個好人,應該怎麼辦呢?

陳嘉玲媽媽是個善良的人,她沖上前,把那杯水澆到小三臉上,說“我是陳信文的老婆!“說完就大義凜然地走了。

這個設計實在是太妙了,一邊“打小三“,一邊”girls help girls“,一邊又幫媽媽化解了自己可能遇到的麻煩,實在不知道一舉多少得。

相比之下,文職小警察大海的擦槍走火都顯得不算什麼。他這個角色也是很讨喜的,看得時候很喜歡,但不夠複雜,這裡就不說了。

餘皚磊出來的時候,故事的叙事又多了一個套層,而且觀衆基本已經與這種神經病反轉叙事養成了默契,所以并不太奇怪。

老電影演員确實和所有人的質感都不同。他和張本煜兩個人一右一左大特寫的時候,仿佛傳統經典電影和網大的時空被打破又縫合了。

小姨媽演得無功無過,尹正吐字慢的時候還是有點像商細蕊。封閉空間本身就容易搞得像話劇舞台,念在初犯(導演首作)、對内容影響也不大,暫且略過。

我還看到了一點點叙事的解放

導演用前一個小時不着四六的叙事把觀衆引入了他獨有的叙事習慣中,這确實不是電影的,不夠cinematique,但是能獨創一種讓人不排斥的叙事機制還是很難的,畢竟這個接受時段不再是30秒,不再是5分鐘,而是倆小時。觀衆基本都看得比較入神。我身邊一個大姐甚至在通風管道的部分開始大喊大叫。

前面說到導演雜糅了很多類型,每條線單抽出來都不太經得起推敲,鏡頭語言也比較基礎。整體來看,他顯然還是欠缺能力去駕馭一個完整的故事,但作為邀請觀衆進入電影院的電影,它做到了及格線之上。

庫布裡克說,real explosion will come when someone apparently liberate the narrative of structure。我深以為然。

大意是,當叙事的結構被解放,新的大爆炸也會降臨。

電影當然不隻是叙事藝術,它也是聲光時空,也是錢和項目,是很多别的,當天的天氣好一點差一點,攝影師的角度偏一點正一點,劇組富一點窮一點,編劇當天吵架吵沒吵赢,出來的效果都完全不同。它是一個不可計算的複雜科學。

十個項目九個黃,為什麼還要繼續呢?

疫情時期我蹭了很多免費網課,有一期是台灣制片人黃茂昌做直播,結束後的QA環節很多人在打字提問,他讓大家盡量提具體的問題。我掃了一眼,在一堆專業性問題裡有個人說,“黃老師,我對電影行業有一腔熱血,但是不知道應該怎麼開始,應該怎麼進入電影行業呢?”

我有預感他會挑這個問題來回答,事實也的确如此。

有時候你覺得有些話說出來隻會自我感動,但是說出來,總會打到一些人的。而且要是打得夠準,被觸動的人會超出預期地多。

此處需要quote&quote《罪與罰》:發表自己的不正确的意見——要比轉述别人的一個真理更有意義;在第一種情況下,你才是一個人;而在第二種情況下,你不過是隻鹦鹉!

現在已經忘了黃茂昌回答了啥了,似乎也給這個提問者澆了點冷水。但是基本上打動人的也就是這點熱血,而他隻挑這個問題來回答,某種程度上說明了他的态度。

導演劉循子墨今年35歲,再說一次,35歲時很多互聯網人被卷回家開滴滴的年紀,是很多普通人在招聘啟事中的職業生涯終點。但一個青年導演能在35歲前拍長片,已經算比較幸運的了。

我也在疑惑,這個破行業很多時候連給一個年輕人有基本尊嚴的工資和待遇都做不到,為啥還有這麼多人抖M似的給它賣命。

尤其是電影行業的投資人,各位大哥大姐,想賺錢根本不用做電影,所以你們也還是很喜歡電影吧。

路子野說“十個項目九個涼”的時候,影廳裡大家都笑了。

是啊,十個項目九個涼,但是賊心不死,熱血沒涼。

現在還說這種話真是再看第二眼都會紅着臉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