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在2020年10月27日首發于微信公衆号@陀螺電影

在今年夏天一片狂歡的今敏重映熱潮中,這位十年前駕鶴西去的魔法師,似乎被銀幕的複活重新灌注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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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妄想代理人》劇照

他的四部長片如今幾乎變成了“影迷必修課”的代名詞,相比之下,似乎隻有為數不多的人知道:

在名揚四海的《紅辣椒》誕生之前,今敏首度涉足TV動漫制作的《妄想代理人》,不僅在當年以絕非傳統的姿态殺出重圍;而且仿佛一部百科全書,最大限度地勾連,解碼和融合了他四部長片各自的秘密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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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辣椒的鏡像側影

如果說每一部長片都像今敏一抹稍縱即逝的側影的話,《妄想代理人》像是站在這四面影影綽綽的鏡子背後,一個聚藏了今敏靈魂的巨人:

它用最高的精準,簡潔和幽默,串聯起了《東京教父》裡被都市遺棄的浪人、《未麻的部屋》裡聚光燈下的高壓夢魇、《紅辣椒》中無止休的妄想,與《千年女優》裡變幻莫測的時空布景。

并且這些元素都有機地被統一在一個共同的前提下:對現代人精神世界的全方位審視,以及對一次潛在的時代危機提出預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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負能量幻化的黑色災劫

人氣玩偶“馬洛美”的設計師鹭月子,在自己的作品大獲成功之後壓力接踵而至,同事的嫉妒,老闆對新作品的催逼,靈感的枯竭:

在都市獨居的焦慮感讓她極其渴望一個出口,就在她剛過完窮途末路的某一天,走在回家路上之時,一個手持彎曲的球棒,腳蹬金色滑輪的少年擊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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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bat初現

老實巴交的刑警豬狩和馬舉對案件展開調查,就在你覺得這将會是一個諸如毛利小五郎式的蹩腳探案故事時,今敏輕輕撩開了又一層帷幕。

接下來的每一集,都誕生了一個“球棒少年”新的受害者,苦于巨額賠償費用的專欄記者川津、因為外貌和“球棒少年”相似,而陷入非議的天才兒童鲷良、白天是大學助教,晚上是頭牌小姐的多重人格患者蝶野、試圖扮演“球棒少年”卻被拆穿,最終被真正的“少年”在獄中擊殺的妄想症學生狐冢、表面職位是交警,實際被黑道纏身,被迫犯罪的變态父親蛭川,以及從小認為蛭川最疼自己,卻有一天偶然發現他安裝在書房的監控,才意識到父親對自己有着畸形欲望的女兒妙子。

于是,這部劇集成為像類林奇的拼圖,人物和事件之間保持着些微卻必然的關系,圍繞在上一個受害者身邊微不足道的配角,在下一刻就仿佛站在世界的中心,承受所有痛苦的重壓。

一樁懸疑案也不再像常規期待的那樣,是一個迂回向内的螺旋迷宮,而是一幅向四面八方無限延展的畫卷。在今敏的手中,犯罪事件的重點似乎并不是“犯人是誰?”,而是“究竟還有多少人,同樣可能受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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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張妄想症患者的合照,或許其中也有我們的身影?

如果我們足夠細心的話,會發現幾乎每一個受害者的名字都由一種動物組成,這似乎暗示着在今敏的詞典中,遠不僅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是“社畜”,甚至從小學生開始,直到生命停歇的前一刻,現代都市裡的居民雖然枉稱為“人類”,實際上都是沒有身份的動物,在社會的非自然期待中,順從地扮演被分配的角色。

仿佛意識到自己失卻了生而為人的資格,成為表裡不一的“赝品”,每一位受害者為了逃脫這樣的定位,都在心中為自己建造了一尊假想的雕像:優一永遠是在各方面名列榜首的’阿一”,妄想少年狐冢以為自己是懲惡揚善的聖鬥士,蛭川将脅迫下的犯罪事迹看做男子漢的必經之路。

想要逃脫卑微,他們試着設立妄想來美化現實,卻沒想到這更加凸顯了自身的不堪和荒唐,也同時影射出:不僅人類貶值成了動物,就連世界也從傳說和史詩的時代,退化成了一個不再容許英雄,不再為體面、尊嚴和鬥争留有一席之地的動物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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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緊縮在“馬洛美”的保護和挾制下的月子

、如果《妄想代理人》隻是停留在前七集的格局,繼續跟蹤着連環犯罪展開叙事的話,這無疑也已經是一個劍走偏鋒,另辟蹊徑的設定,像一部羅列精神症候群的卷宗,它閃爍着人文主義長期缺席之後久違的回歸。

然而今敏卻在我們最猝不及防的時刻,将懸而未決的謎題抛之腦後,轉而将目光投向更遠處的衆生态。霎時間我們再次體驗到迷失在棋局中的樂趣,舞台陡然轉移到看似毫不相關的視野之外,冰山一角變成偌大無垠的迷宮花園。

故事從人間疾苦的内循環,轉向對外部鏡像般的靜觀。“球棒少年”的定義也從一種讓人心安理得,即時解脫,對“間歇性死亡”的信仰,演變成了集體夢魇的避難所。

一個嘗試多種尋死方法均告失敗的自殺小隊,一群為“球棒少年”的傳聞煽風點火的長舌婦,一個為人偶“馬洛美”制作動漫的團隊,我們穿梭在扭曲的面孔和身體之間,像看歐亨利的短篇一般,見證每一種人群命中注定,但又荒謬無稽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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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9結尾處的一個鳥瞰鏡頭ETC (et cetera的縮寫)似乎暗示着:此處省略無盡衆生苦難

自殺小隊的三個成員,分别是月經初潮還沒有到來的小歐,不育的老人“冬蜂”,以及雖然身體年輕健壯,但卻是同性戀的“斑馬”,

——用生殖力上的萎縮來比喻三具心髒仍在跳動,卻早已幹癟的軀體,就連政府大力倡導的也是計劃生育(“明智的家庭計劃”);

聯系到前篇中亂性的蝶野,戀女的蛭川,今敏暗示的不正是一個人均性欲因為壓抑而扭曲、但又不再具備健康的生産力的時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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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殺小隊的旅程終結在安全套販賣機上今敏式的黑色幽默

我們雖然活着,卻宛如死去,艾略特在《空心人》中描摹的顯然是同一種危機:”我們聚首時的低語/寂靜又毫無意義/好似幹草地上的風/...呈形卻沒有結構/成影卻沒有顔色/癱瘓的力量/姿态卻沒有動作“,這也是為什麼”球棒少年“,這個人類向死神投降的象征,成為了劇中人趨之若鹜的圖騰。

在”球棒少年“日益猖狂的時日,人們對治愈玩偶”馬洛美“的需求也愈發狂熱。看似兩級的精神産物實際上是同一物,走投無路之下的我們一旦選擇沉睡,“球棒”便會當頭一擊,若是選擇了假寐,“馬洛美”虛假的笑容就撲面而至,除此之外我們似乎别無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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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辣椒》中多米諾骨牌式的跳樓社畜無疑是對這個時代張揚的諷刺

現代社會朝拜的是一座由死神僞裝的海市蜃樓,這片幻象由消費主義造就,其驅動力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自欺本能。

我們直到最後才知道,“球棒少年”是少女時期的月子因為初潮來臨,身上疼痛,失手放了愛寵“馬洛美”,導緻它被車撞死時,用來向父親逃避罪責,臨時編造的借口。

本該意味着新生命的初潮,實際上帶來了逃避的妄想。而逃避不等同于苟且,而等同于蒙上眼睛,在甜蜜的夢鄉裡滑向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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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集開頭和結尾處完美輪回的人間疾苦

在一個集體面對自己的過錯之時,若是有一個人站出來推脫,剩下的每一個人都會發自内心地應和。這便是妄想的傳染性,精神自衛機制像一種沒有解藥的疫病,在批量生産的時代,以商品的形式确保每一個人都染上同一種疾病,都服用同一種緻幻劑,都産生同一種依賴性。

“馬洛美”是自欺欺人帶上商業外殼的縮影,又何嘗不是資本主義本身的縮影呢?資本販賣的不正是一個又一個千人一面,粉飾太平的奇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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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爆炸的煙雲前預言未來的老者

在此時,我們可能才将略帶驚奇地意識到,這位憑着超現實的設定在今後十幾年将屢屢被好萊塢一衆劇作借(chao)鑒(xi)的動畫制作人,與沉迷于炮制積木宇宙和稻草超人的“物理學家”實際上大相徑庭,反而是一位始終将創作的地界紮根在現實之中的靜觀者。

而那些魔術般的外殼其實是這個畸變時代在他憂心忡忡的眼中,折射出的迷亂之光。即便是其中最像童話的《千年女優》,暗藏在故事裡的,也仍然是電影作為人類的記憶載體,在輪回的戰争史裡,對遺忘和篡改的反抗。

如果我們把“小男孩”在廣島爆炸升起的蘑菇雲視為神對人類的死亡判決書,那麼二戰之後人類唯一可以做的,隻有用物質給自己建造一個更堅不可摧的謊言,來使自己遺忘那片永恒在場的廢墟,于是我們有了經濟全球化和大數據時代,意味着團結起每一個國家,每一個機制來守衛謊言的持續。這便是為什麼,在一次浩劫結束之後,人類為重建做的努力,隻能是另一個浩劫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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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角色都在沉睡,他們繞着“馬洛美”圍起的圓陣恰似一個巨大的問号 “ ?”

這時候我們想起在觀看《黑客帝國》時感到的恐懼:在一個電腦強大到足以模拟知覺的世界,人類無法确定自己經曆的是現實,還是水缸裡插頭傳來的腦電波。

“光是做夢的黑暗”,今敏在《紅辣椒》的夢呓中洩露了天機,時代早就已經是失去了在真實和虛假之間選擇的權力,我們中的每一個,都身在蝸殼緊緊包裹的夢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