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的話

很多人在觀影的時候流淚了,我沒有。

對于我這麼一個極度感性的人來說,這種情況倒是少見。但并非我不悲傷,隻是這種悲傷、還有眼淚仿佛被某種看不見的東西牽制住了。

就像影片蒙上的那層淡淡的藍色,如迷霧般飄渺,伸出雙手也無法抓住,卻深深影響着你看待眼前一切的心情;又像主人公Lee那張沒有太多表情的臉,平淡、甚至乏味,卻在暗處有一絲對抗的力量,使他遲遲無法露出笑顔。

...

Lee

這是一個安靜的故事,既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又沒有太多情緒的宣洩。

它發生在“海邊的曼徹斯特”。

這是一個完整的地名,并非英國的曼徹斯特,而是美國波士頓附近一個海邊小鎮。它原名Manchester。當地人為了更好區分,才将此地改稱為Manchester by the sea。

這裡的冬天寒冷徹骨,大雪紛飛。當肆虐的寒風在小鎮的街道上、碼頭上撒起歡來時,人們卻不得不弓起脊背,縮着脖子,眉頭緊促,加快步伐,以止住那直達心底的冰冷。

它就像生命裡的悲傷,安靜、冷清,在一邊打量着你,從不對你大喊大叫,隻是時不時伴着風送來陣陣低語,讓你不得不低頭。

這裡的海浪,沉默又響亮。當人們嬉戲歡笑時,它無聲地看着一切;當人們悲傷痛苦時,它卻不厭其煩地唱起了往日的歌。它很少帶來暴風驟雨,卻承載着所有的回憶,慢慢地拍打着海岸,逐漸浸濕人們的眼睛。

“我的心都已經破碎了,它會一直破碎,相信你也是。”


...

Joe和Lee

Lee和他的悲傷

在我看來,數字“2”似乎是這個憂傷故事的關鍵詞。

2是兩條線索,是兩種悲傷,也是兩個必要面臨的挑戰。

如果把《海邊的曼徹斯特》比做一條尼龍繩,它便是由兩股細線擰成的。一股是當下現實,一股是腦中回憶,兩者交替出現。

而這兩條線索又各自發展成Lee的兩種悲傷。一種是眼前哥哥Joe的離世,另一種則是曾經那場由于他自己的疏忽造成的、帶走了三個孩子性命的、直接造成他婚姻破滅的大火。

整部影片過程中,擺在Lee面前的問題,或者說是Lee必要面臨的考驗也是兩個。

一個是坦然接受哥哥Joe的死亡,另一個則是面對侄子Patrick。

前者的最大障礙在于Lee對哥哥深深的愛和不舍,以及那些攪得他心神不甯的往昔、那些他們共同創造的美好時光。

而Lee不願意成為Patrick監護人的根本原因,則是他對自己無法承擔家庭責任、無法擁有愛和幸福的堅信、以及他對自己這條生命存活的意義抱有的深深懷疑。

...

Lee,Patrick和Joe出海

當回憶襲來時,導演肯尼斯·羅納根并沒有特意提醒觀衆,也沒有讓畫面特别呈現泛黃或是柔化的效果,更沒有戲劇性的讓往昔的人物從一片白色或者一束光裡走出來,反而是讓那些回憶毫無征兆的出現。

觀衆隻有耐着性子浸入這個故事,才能在後續的情節裡慢慢揭開謎底。

因為他無意将Lee所有的悲傷和過往一下子砸向我們,而是要将它們娓娓道來。

看似突兀的剪輯又何嘗不是現實生活的再現呢?

幸福的過往也好,籠罩在心頭的陰霾也罷,我們的心事似乎總是突如其來,又揮之不去,使人來不及反應。

影片開頭便出現的,Lee和Joe還有年幼的侄子Patrick在船上釣魚的場景,是Lee為數不多的美好回憶,也是貫穿影片始終的閃回片段。

導演對于這段記憶的描繪,幾乎采用的都是遠景(Long Shot),甚至是最大遠景(Extreme Long Shot)。

我們很難看清當時船上人們的面孔和表情,隻能遠遠聽着他們交談的聲音。

或許是時間已久,Lee再難清楚記起當時的種種細節,又或者是他刻意不去仔細回憶,怕勾起往事的洶湧。

“其實我們無處可去,身上背負着傷痛,沒有救贖、沒有解脫,可這才是人生啊。”

...

Lee

或許是執念在作祟吧

Lee的生活是灰暗的。

那裡曾經遭遇過最強烈的打擊,而如今卻是一片無人問津的廢墟。Lee就躲在這殘垣斷壁之下,時刻警覺着。

他将自己封閉起來,不讓别人靠近一步,也不多說一個字,與周遭的一切充滿了敵意和誤會。

他就像他那隻過時的、信号不好的手機,在當下找不到歸屬感,無法與他人順暢地溝通;又像一隻安靜的刺猬,沒有過多的言語,卻備好了一身的刺,靜靜地積蓄着力量,暗自和生活、和這個世界較勁。

他恨,恨年輕的自己不谙世事、被一時的快樂和放縱麻痹了大腦,終于釀成大禍;也委屈,委屈妻子離他而去,留下他一人,自舔傷口。

(說到Lee的妻子,插一句題外話。她的扮演者米歇爾·威廉姆斯曾在《斷背山》中扮演恩尼斯的妻子。恩尼斯騙她說自己要和傑克去釣魚。而在《海邊的曼徹斯特》裡,Lee也常常離家和哥哥去釣魚。我觀影的時候不禁覺得她可能和釣魚這項運動有某種宿命般的聯系Hhhh。)

...

Lee和前妻Randy

曾在微博上看到一條熱門話題,題目是:當代成年人為何哭泣。

下面的回複中,很多人在得知親人身患絕症時沒有哭,苦苦加班到深夜時也沒有哭,被人算計、背叛時也忍住了沒有落淚,卻在外賣沒有準時送達或是雨天忘帶雨傘時崩潰大哭。

用他們的話來說就是:“我在那麼多大事上都忍了,生活為什麼不能在小事上放過我?”

Lee似乎也是如此。

他可以在失火時竭力忍住情緒,把妻子送上急救車,可以在哥哥去世後忍住哀恸,盡力去安排後事,也可以在老闆剝削他的時候,裝作無所謂,輕易不反抗。

可是别人簡單的一句話、一個眼神或是無意間的碰撞,都能激怒他敏感的神經,使他在三秒内迅速吐出那個常挂在嘴邊的F**k,順便伸出無處安放的拳頭,沖着對方的鼻子大打出手。

Lee放任自己的生命日益頹廢,堕入深淵,卻無意自救。他像個叛逆的孩子一樣,執拗地對着生活宣戰,告訴它,即便自己痛苦失意,也是因為自我的主動放棄。

他不願承認他是在殘酷生活的考驗面前才敗下陣來。

...

Lee在酒吧打架

而Lee身邊卻有一個人和他截然相反,這個人便是侄子Patrick。

他善于社交,懂得如何妥善地處理人際關系,有很多朋友,在情場上也是遊刃有餘。與Lee毫無熱情的生活相比,他仿佛充滿了活力。

可是他的身上并非沒有Lee的影子。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Patrick是Joe和Lee的孩子。他的童年生活缺少母愛,母親酗酒,總是渾渾噩噩。他大部分的時間是與父親和叔叔一起在那條船上度過的。

一方面他像父親一樣體貼周到,也成為了Lee和這個世界之間的潤滑劑,而另一方面他又像年輕時的Lee一樣貪玩,對性的态度随意,責任感不強,愛說髒話,脾氣暴躁。

相比于Lee的尖銳鋒利,Patrick是圓潤的。

面對生活裡的種種不幸,他沒有執念,而是早早地低了頭,示了弱。所以他能原諒母親,能在太平間看到冰冷的父親的屍體時允許自己懦弱地掉頭就走,敢于袒露自己的消極情緒,也毫不掩飾面對冷凍雞肉時的恐懼。

...

Patrick

他讓我想起葬禮上那個大聲啼哭的嬰兒。

也許到了人生的這個時刻,隻有孩子敢于無所顧忌的聽從内心的聲音,喜怒皆形于色。他們的幸福也好,軟弱也罷,都是可以與外界分享的。

而成年人早在生活的洗禮和教養的熏陶下,變得小心翼翼。他們時刻告誡自己,不能被生活擊倒,因為“人争一口氣,佛争一炷香。”

殊不知就是背負了太多這樣的執念,才使我們疲憊不堪,加劇了悲傷。

“我做不到啊。”

...

Lee安慰Patrick

撿起棒球吧

Lee何嘗不是在與自己較勁,與心中的内疚和不甘較勁。

任憑他再怎樣冷漠、頹廢、執着、不低頭,自己的快樂都不會增一分,生活的悲傷也不會減一分。

小鎮的冷風仍在吹,不管他們是做好了保暖,還是衣着單薄;海邊的浪也一直在拍打,不論他們的船是伴着笑聲出海,還是隻能靜靜停泊在岸邊。

隻剩下他自己,在固執中一次又一次被自我的尖銳所傷。

所幸的是,Lee最終還是在George的面前流了淚,在餐桌上對Patrick大方承認“I can’t beat it”,也開始逐漸收斂自己的執念。

...

Lee和Patrick

Joe的葬禮結束後,Lee和Patrick走在鄉間的小路上。Patrick去便利店買了冰淇淋,而Lee則在店外的地上撿到了一個棒球。

後來,Lee便一路抛玩着這個球。

一次失手,棒球落了地,滾到馬路一邊。Lee沒多看一眼,就繼續往前走。

這便是他曾經的态度。當棒球不給他這個面子時,他要保持自己的自尊和高傲,不彎腰去順從它。當生活給他帶來不幸和痛苦時,他也要咬着牙拒絕認輸,隻為了争那一口氣。

可是此時,Patrick卻将棒球撿起,再次抛給了Lee。

這似乎意味着,在和Patrick短暫的相處過後,Lee最終将會學會服軟,學會接受,也慢慢繼續前進。

雖然對于火災的陰影,他還是無法釋懷,并且在未來很長的時間裡,他都很可能不會放下,但他至少開始逐漸放過自己。

而對于逝去的哥哥,雖然親人離去的悲痛一時難以放下,但他也開始學會允許這種悲傷的存在,并且勇敢地回到那艘船上,重拾釣魚的樂趣。

...

Lee和Patrick

船随着海浪左右搖晃,Lee和Patrick靜靜地拿着魚竿看着海面。

逝者早已離去,就像那個關于鲨魚的笑話,随風飄散。

太累的時候就低頭吧,悲傷的時候就流淚吧。

我們不需要向誰證明什麼,隻需要沒有遺憾地活着。